后遗症(小说)

作者: 桂琼丽

笔名昨夜冷月,现居桂林。曾在《广西文学》《朔方》《南方文学》《红豆》《牡丹》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现为桂林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老爷子过世这天,艾叶没有通知自己的亲朋好友,她直接让殡仪馆的人将遗体从医院拉走,决定第二天就火化。

按南城的规矩,这是大不孝的做法。老爷子活了九十三岁,按理是喜丧,别说大操大办,遗体在家放三天,正常守灵、请客、发丧的流程是要走的。但艾叶不想折腾了,一则,老爷子生前不止一次说过,他走后不搞仪式,她这也算是尊重他本人的遗愿;再则,这一年里,她已经相继送走亲生父亲和婆婆,对哭灵守灵这套规矩已深感厌倦和恐惧。

老爷子去世前,在医院躺了近一个月,神志不清。艾叶除了周末会替换一下保姆盛姨,平时只是例行公事般去探望一次,送送饭。饭是送给盛姨的,老爷子已经无法自主进食了,靠鼻饲和营养液维持生命。

医生说,老爷子已经到了寿终正寝的年龄,治不治,意义已不大。住到一个星期时,艾叶准备让医生拔管,老人到这一步,何必让他活得跟萎了枝叶的植物一样,靠浇水施肥强行存续?可是盛姨拦着。她不看艾叶的眼睛,低头抹着泪说:“不要你照顾,我来护理他,能吊多久是多久。”

艾叶沉下脸来说:“他是我伯,我说了算。”

盛姨扭过头,看病床上的老爷子,后者没有任何反应,半睁着眼看向虚无。盛姨语气坚决:“他是我老伴,我也有拿主意的权利!”

艾叶头顶仿佛炸开了一朵焦黄的烟花,幻化出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头靠头拍结婚照时的情景,觉得实在荒唐。她尖着嗓门喊:“你什么时候成他老伴了?你别以为你照顾了他七八年,你别以为你跟他睡一张床,你就是他老伴,他老伴是我过世十余年的妈!”

“我们领证了。”盛姨终于回过头来,淡定地望着艾叶说。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都四五年了。你养父和我不想让你知道,那是我们长辈之间的事。不信,明天我回家拿结婚证给你看。”

艾叶终于找到盛姨这几年在她面前一副继母派头的缘由了。前些年,盛姨还是以老爷子保姆的身份待她,表面上唯唯诺诺的,这几年,她突然换了副面孔,她每次回去探望老爷子,她都像长辈一样端着拿着,艾叶还以为她只是和老爷子关系暧昧—— 一次中午临时回去,她亲眼撞见她从老爷子的床上着急忙慌地下来。当时她心里还有点鄙视她:一把年纪了,清清楚楚干活拿钱得了,怎么还勾引起雇主来了?她以为他们只是“床伴”,哪想到已经升级成老伴了。

此刻,盛姨加重了“养父”这个词的语气,艾叶知道她意在提醒她,她只是老爷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她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身份。

艾叶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太太,算计一个九十来岁老头子的退休金……你也不怕被人嚼舌根!”

“什么叫算计?我们是你情我愿!”盛姨的脸抽搐着,头上烫成羊毛卷的灰白发也跟着抖起来。

“好,既然你们领了证,你是不是应该心疼一下他?老爷子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这样吊着他,不是让他活受罪吗?我知道你的想法,他活一个月你能就拿他一个月近万元的退休金……这些年来,他的退休金我从不过问,你明里暗里也捞了不少,也该放手了!”

“我对老骆是有感情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想早点摆脱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盛姨终于号啕起来。艾叶望了一眼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的老爷子,他睡着了似的事不关己,任由两个女人为他的去留问题争吵哭闹。

艾叶被老太太说得有些词穷了,她想,好吧,你既然那么有情有义,那我也没必要让别人戳脊梁骨,反正老爷子是离休老干部,医药费国家报销,照料病人的是你,我有什么耗不起的呢?

别说身有重疾,就是健康状态,老爷子在生活中也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哪怕天上下刀子,他照样能淡定地把着酒杯吃花生米。就因着他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情,多年来,艾叶心里总有点怵他。

艾叶当年随着养母嫁过来时,老爷子已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据说老婆几年前跟人跑了,两人一直没有孩子。第一次见到这个穿着灰蓝色中山装、满脸胡楂的男人时,艾叶就被他定了规矩:“小姑娘叫我伯就行了,不用叫爸,听着别扭。”他脸上浮上一丝强挤出来的笑容,连小小的艾叶都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她这个拖油瓶。

养母一愣,把躲在她身后的艾叶扯到她面前来,摸摸她毛卷卷的“小狮子头”,用故作轻快的语气说:“叫伯。”

艾叶便怯生生地叫了。她记得当时他只是用下巴对着她点了点,算是答应了。

但伯应该是喜欢他这个新妻的,当晚,酒足饭饱后,他等不及妻子帮艾叶洗漱,便搂着她走向里间。养母一边随着他往里走一边红着脸回头示意艾叶:“叶子听话,自己洗把脸,去旁边那间房睡觉。那是你的房。”

那晚是艾叶第一次独自睡觉,她是哭着睡着的。她认为那个让她叫“伯”的男人,抢了她的妈妈。

她跟养父一直有种疏离感,虽然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多年,她还是觉得他只是供她娘俩吃喝的叔伯邻居——不,她小时,叔伯邻居偶尔还拿糖逗逗她呢,有些还会伸出大手摸摸她卷得离谱的头发,来一句“这么小个人就让你妈把头发电成这样”的感叹。“不是电的,是天生的。”艾叶总要纠正对方。尽管艾叶不喜欢别人摸她的头发,但还是有受关注的喜悦感。伯就从没亲近过她,纵使在一个桌子吃饭,他也坐得离她远远的,仿佛挨近了她会影响胃口。

年少时,艾叶一直没搞明白,长得娇小俏丽的养母为什么要嫁给这个人,他比养母大了十来岁,还不会疼人。有一次养母感冒发烧,没气力做晚饭,艾叶那时上小学二年级,放学回家,被养母指派着去药店买了退烧药,然后乖乖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养父下班回来,见家里冷锅冷灶的,什么都没说,转头出去买了一小袋花生米、一个切好的卤猪耳,然后把她赶去她自己房里写作业,他惬意地坐在餐桌旁喝起来。喝完后,他说要出去下棋,甩手甩脚地走了。最后还是艾叶学着养母的样子煮了饭,就着他吃剩的猪耳朵,跟养母把这一餐对付过去。就这样一个只管自己吃饱喝足的男人,有哪点好呢?艾叶读初中时,某次又说到了这个问题,养母终于苦笑着说:“因为你伯是城里人啊,拿高工资,看病住院都是国家管。最重要的是,他能让你入城市户口,供你读书。妈没什么文化,找不到好的工作,又生不出小孩,能找到这样的人接纳我们,已经算命好了。”艾叶便不作声了。她觉得自己拖累了养母。

养母不止一次地跟艾叶坦白过,艾叶是她捡来的孩子。“那天突然下大雨,我从田间回来,淋得一身湿,走到家门口,就看到了你。那时你还不足三个月,被一件灰白色大棉衣包着,头发被飘进屋檐下的雨水打湿了,但你不哭不闹,小嘴一吮一吸的,正舔着头发上滑下来的雨水。”养母描述捡到她那天的情景时,脸上浮现梦幻般的笑,像捡到一笔横财。

艾叶五岁时,那个总喜欢抱着她举高高的养父得急病去世。一年后,养母经人介绍,带着她嫁给了现在这个让她叫“伯”的养父。养母对养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要供艾叶读书,只要她肯读、能读,就供到大学毕业。

“叶子啊,读书是你最好的出路。有了知识,有了文凭,将来你才有选择的余地,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获得想要的生活,而不是像妈妈这样,靠嫁男人改变命运。”多年后艾叶才知道,没读几年书的养母说出来的话,是金玉良言。

养父别的方面不怎么样,但不食言,在她要钱读书买书这件事上,他从没皱过眉头。艾叶挺惭愧的,觉得很对不起养父养母,读初中时鬼迷心窍,跟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少年早恋,影响了成绩,最终没考上可以包分配的中专,也没考上通往大学的高中,最后只读了个职高,还是特别没有技术含量的文秘专业。她常常有种让养母白白牺牲了的愧疚感。

老爷子火化那天,只有艾叶夫妇、盛姨和她的外甥女送他。才过一天,盛姨看起来老了不少。在殡仪馆,她一直在呜呜地哭,走路都费劲的样子,全程都由她的外甥女搀扶着,嘴里时不时蹦出一句“老骆啊,你走了我怎么办”。艾叶知道她是真伤心,不是装的。她想起盛姨给她看的结婚证,证上贴着红底的结婚照,老爷子和她穿着绛红色的情侣唐装,两颗落满人间白霜的头侧挨在一起,盛姨笑眯眯的,一副得偿所愿的满足感。是啊,一个年届七十的老太太,一个月少了老爷子近万元的退休金,确实是个很大的损失,换谁都要心痛的,艾叶想。

在排队等着行告别仪式时,艾叶退到围墙边,无聊地打量对面一间间灵堂和穿梭在灵堂间的人。这两年,很多行业都萧条下来了,唯有医院和殡仪馆依旧人满为患。众生平等,艾叶想,无论活得风光还是凄凉,最后大家殊途同归,都要落到这两个地方。十二月的天,清清冷冷,空气中飘浮着香烛和烧纸钱的混合味道,吸一口进去,心都会凝固几秒。火葬场的松柏和桂花树都是灰绿色的,想必是承载了人间太多的哀愁,长得垂头丧气。每个灵堂都有哭声传出来,艾叶也想应应景哭一哭的,可是她就是哭不出来。

领了骨灰,仪式才算正式结束。回到老爷子的住处,已是中午。看到高挂在墙上的他和养母的黑白遗照时,艾叶的泪腺才被迟来的痛触动。

默默掉了一阵泪,她知道该说的话该做的事,要摆在明面上了。艾叶的丈夫老石借口所里有事,先行撤了。也好,他在,鉴于他公安人员的身份,容易让人误认为她在狐假虎威,她反而不好尽情发挥。

等盛姨和她的外甥女在客厅坐定,艾叶给自己和她们各倒了一杯水,也坐下来。话早就在这两天里想好了,此时舌头和牙齿都不用打商量:“盛姨,很感激你这些年来照顾我伯,我知道,我伯也没有亏待你。这样吧,你在这个家住到我伯过完‘七七’再搬走吧,我妈在时,这房子就过户给我了,我伯想必跟你说过。”看到盛姨坐不住了,想站起来说点什么,她把手往下压压,示意她坐好等她说完,“另外,我伯在没病之前跟我说过,他卡里有十几万,国家接下来会发一笔抚恤金及丧葬费,估计也是不少的数目。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老爷子同意你们打结婚证的,但既然已经办了,我肯定认。过两天我们就拿着火化证去相关部门把手续办了,钱到位后,你我各一半。”

“你伯说过,我可以在这房子住到死。”盛姨急切站起来。

“他没跟我说过。我是这房子的主人,得我同意才行,对不对?”

“我是他的老伴,我有权利在他生前住的地方养老。再说你又不是没有房子住,何必跟我这快入土的人争?”

“盛姨,道德绑架就不好了。房子是我妈留给我的,我让你住是人情,不让你住是本分。以前的事我都不想再计较,未来,我想这房里只有我伯和我妈在,不想有外人。”反正都撕破脸了,艾叶不想再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盛姨指着艾叶的手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我是老骆的合法妻子,我有优先继承权,他名下所有的钱都该归我。你呢,只是他的养女,看在你妈分上,这么多年,他把你养大、供你读书吃饭,唯一的房子也过户给了你,已经够够的了!”

“是的呢,我们咨询过律师,我姨是第一继承人,你排在后面。这些年,都是我姨在照顾你伯,你只尽了个探望义务,这钱,理应给我姨养老。”盛姨的外甥女朗声开了口。艾叶这才好好打量她。她看起来四十出头,头发梳得溜光,盘在头顶,穿了一身黑,但却围了条布满红玫瑰的白底围巾,看起来肃穆中透着一股子喜庆。

艾叶翻了个白眼说:“我要纠正你的是,在我妈走后、盛姨没来之前的四五年里,一直都是我在照顾我伯,盛姨来了之后,大事小事,她忙不过来时,也都是我在操心。什么叫我只尽了个探望义务?”

外甥女尴尬地笑:“一日三餐,陪在他身边的是不是只有我姨,他病了痛了,照料在侧的是不是也只有我姨?”

“不然呢,我们为什么要花那么高的价钱找她?”

“不是你们,是你伯出的钱,你一分没出。”她倒口齿伶俐得很。

艾叶都快被气乐了,她想,这一老一中两个女人真是胡搅蛮缠。“你们要这样说,那就没必要谈了,法庭上见吧,过完年我就退休了,有的是时间跟你们耗!”

说完,艾叶站起来,她再看了一眼墙上的笑意盈盈的养母,养母定格的眼神正对着她,仿佛也正在另一个世界回看她。

艾叶回想了一下,养母虽没什么文化,但在为人处世方面,经常让她自愧不如。

比如,一般收养孩子的人,很怕孩子在养大后被亲生父母认走,害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甚至隐姓埋名,至死不向孩子吐露实情。养母却反其道而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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