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猪(散文)

作者: 桃花新村

桂林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母亲找生产队长写了一张证明,然后去农村信用社贷款。贷款到手,立马到市场买回一头小猪,开启养猪历史。

小猪十来斤,打算养到一百多斤再卖出去。养猪的本意是捡食剩饭剩菜,不浪费粮食,没有发家致富的想法。另外,父母亲新婚不久,家里养一头猪,家显得更像一个家。

养一头大猪,成本高、周期长、风险大,考验着家庭经济能力。猪吃得比人多,剩饭剩菜远远不够,还得添加额外的粮食,抢人口粮。时间一长,便是一笔巨大的投资,不堪重负。关键的是,大猪养成,卖不到好价格,便不只是一次买卖的亏本,而是一个农村家庭的长期破产。

母亲养的那头大猪应该赚到了钱,至少没有亏本。

要不然,我便不会听到她第二次养大猪的历史。

母亲第二次养大猪的本钱不是来自农村信用社,而是村里的一名高中数学老师,和我们是本家。母亲向人家提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请求。用她的话来说,借人家里的一头小猪,抱回家里养,养成大猪,卖到钱后,再把小猪的本钱还给人家。母亲敢开那样的口,一定不容易。

数学老师家有一块田与我家的地相邻,他平时要去学校上课,没有时间管田里的活。母亲好心,做完自己的田活后,顺手帮他打理田地,插秧、杀虫、收割等等,一丝不苟,像对自家田地一样。有时候,她上山打柴,给数学老师也挑几担。母亲不求任何回报,她不忍心看着世界可怜之处而无动于衷。

数学老师当场应允,没有半点犹豫和搪塞。他要白送那头小猪给母亲,母亲坚决不同意,她只是借,有借有还。后来,母亲把猪养大,卖掉后,把小猪的本钱还给数学老师。

自此以后,我没有听她再讲养大猪的故事。

母亲改养母猪。

母猪产崽,把猪崽养大到八十斤左右,然后卖掉。

母亲养过多少头母猪,我心中没数,但是我记得其中的两头。

大致是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家里买回两头小母猪,创造养母猪数量的历史。以往,家里只有条件养一头母猪,一年生两次崽,卖两次猪。上一头母猪已老,很难发情和受精,每胎产崽数很少,只能忍痛割爱。

两只小母猪很可爱,我和弟弟分别给它们起名字,个头大一点那头叫鲁鲁,个头小一点的叫皮皮,名字灵感来自当时热播的一部动画片,主角是猪,片名实在想不起。我和弟弟分派责任,各自管好各自的猪,比谁的猪长得快,下崽多。事实是,父母平时做工没空,都是我帮忙喂猪,会给鲁鲁多添两勺潲水,暗助其快速成长。弟弟很少喂猪,发现不了我的私心。

母猪发情,要及时找公猪配种。

村里有专业户养有种猪,给本村和外村的母猪配种,工作不算体面,但是收入还过得去。专业户叫陆友祥,他家大门口左边墙壁竖钉着一块广告牌,上面写着“陆友祥公猪配种”,底下是联系电话。

开始,村里人觉得是最正常不过的广告。直到有一天,有几个高年级的小学生站在广告牌前指指点点,嘴里发出诡异的笑声,村里人才意识到广告有问题,跟着发笑。陆友祥也反应过来,即刻用毛笔在广告内容里插入一个小字号“有”字,变成“陆友祥有公猪配种”。广告语终于变得规范,语义明确。但是,那个小字号“有”字总提醒原来的笑话,笑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公猪配种技术受到质疑。陆友祥一气之下,拆掉广告牌。反正村里就他做这独门生意,大家都知道,广告牌可有可无。至于村外的生意,只要他不断挺高公猪配种技术,不怕没口碑,自然有人登门请教。酒香不怕巷子深。

这天,陆友祥开着三轮摩托车,车轮边搭着改装过的敞篷车厢,车厢里站着一头白色的公猪。公猪的耳朵特别大,耷拉着,遮住了眼睛,带点颓废气质。

人、车和猪停到我家猪舍门前。

我们叫来的。

邻居车叔端着饭碗,蹲在家门口吃饭。他看见陆有祥正赶着公猪下车,人和猪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祥,又带你的大众情人来捞生意啦?”车叔调侃道。

陆友祥回复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还是你这个情人幸福,吃好睡好,还有那么多老婆。出门还有专车接送。”车叔继续挑逗。

“你这么眼红,要不要你上车,我每天接送你。”陆友祥反将一句。

“算了算了,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 车叔装作羞愧难当,笑着回答。

鲁鲁和皮皮顺利怀孕,相继不久,生下两窝猪崽,各有十四只。

母亲洋洋得意,买回一刀五花肉庆祝。

就这样,有那么几年,我家每年可以卖三四次猪,都是养到八十斤左右便卖掉。幸好猪饲料可以赊账,卖掉猪,再还饲料店的钱。要不然,根本无法养活那一代又一代的饮食大军。那时候,家家户户养猪,市场相对饱和,猪价长时间偏低,赚不到什么钱,搞不好还会亏本。后来,不少人退出,不再养猪。我家一直坚持着,好在没有亏本,还赚到一点钱,够我和弟弟交学费,还买回一套双炉煤气灶。我第一次知道用火可以不用烧柴。然而,大部分时间里,我们还是烧柴火做饭。

生活变好主要归功于母亲。

多年的养猪经验,让她学会降低成本。

她还是半个兽医。喂药、打针、阉割等技术,相当熟练。

我最讨厌的是每次给猪打针和阉割,总是叫我做帮手。

弟弟置身事外,非常不公平。

我们先卸下简易的猪舍门,用作栅栏,把猪合拢到一个角落。然后,我和母亲一左一右用膝盖死死顶住门板,让猪无处可逃。接着,我双手抓猪的两只后腿,倒提起来。猪拼命地挣扎和嚎叫。母亲不慌不忙地旋转着针筒推子上的螺帽,调好剂量刻度,对准猪的大腿根处便是一扎,推动针筒,注射药剂。

打针相对还容易对付,难搞的是阉割,锋利的刀片让猪发出尖锐的叫声,我得出一身老汗才能稳住猪,使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被迫接受残酷的手术,直到身体里的某个部位被扯断、丢弃。结束后,母亲在伤口处涂上万花油,有时还会抹上锅灰,说可以消炎止血。一切结束后,整个人浑身都是猪屎的味道,洗也洗不掉,变成皮肤一般。有一回,星期天下午搞阉割,我返校晚自习,不得不把味道带去。我生怕味道散发出来,惹人笑话。于是,整个晚上缩手缩脚,勾着头,不敢把手放到桌面;要么伸进抽屉,要么藏在桌底。

从猪的出生到出栏卖掉,中间各种环节,我耳濡目染,有丰富的实践经验。但是,有个环节我一直未能参与,那便是卖猪。卖猪是件大事,关系以后的日子能否顺利过下去。父母郑重其事,不让我们插手,严肃又神秘。

卖猪的日子到来,猪伢便带着猪老板到村里收猪,生意做成的话,猪伢两边收点跑腿费。猪伢跑得勤快,老板和猪户两边都得讨好,察言观色,一边要帮猪老板压价,一边要帮猪户抬价,夹在中间,自我矛盾,自我妥协。猪老板根据猪的大小,心里做出评估,然后给出价格。猪大,价格就给低一点;猪小,价格就高一些。猪户也会根据自己的评估,喊出自己的报价。猪老板和猪户互相不认可对方的评估,讨价还价,谈判拉扯,都想争取最大的利益。父母不让我们插手这个环节,估计是怕我们泄露底牌,吃大亏。

猪价往往要经过三番五次的拉扯较量才能谈妥敲定。有时候,猪老板还会佯作生气,说猪户不懂市场,漫天要价,扭头便走。但是,过了一会儿,猪伢又踅回来,带着猪老板让步的诚意,希望猪户也做出让步,做成买卖。其实,一个想买,一个愿卖,偏偏要搞出许多枝节和名堂。

因为买卖双方都不想吃亏,但是总有输赢。

族里一个老前辈,我爷爷生前的好友,他卖猪前,先给猪饱食一顿,然后捉起来,用村碾米厂那把老木称逐一称重。他对每头猪的重量了然于胸。第二天,猪伢带猪老板来收猪。双方就猪的重量进行评估,各自给出评估数。猪老板不把老人家放在眼里,认为老人家眼光不准,猪没有那样的重量,真是的话,他愿意按老人的报价收猪。而如果老人估错的话,就按他的报价收猪。

买卖变成赌局。

结果是老人家赢,猪卖得好价格。

猪老板后来才知道老人家事前称过猪,未雨绸缪,彻底服气,这笔生意认栽。

我家卖猪,父母老实嘴笨,只要不是很吃亏,都愿早点谈拢生意。他们的想法很简单,猪一天卖不出去,便要增加一天的成本,多担一天风险;早点卖出去,早点减少成本,早点拿到钱,填补家用。

我读高一那年,参与了卖猪。

家里卖猪,一窝十二只,均重八十斤,猪水五块五毛一斤,得价,除去成本,应该赚两千多,有史以来最高的养殖收入。母亲笑得合不拢嘴,我和弟的学费不仅有着落,日常还可以大方地买两斤肉,打打牙祭。

按理说,家里只要请一辆手扶拖拉机,把猪拉到猪崽行,卸货过磅,点钱回家,水到渠成,轻松自然。运输费用也就十五块,我朋友父亲的手扶拖拉机,安全舒适,价格公道。

但是,父亲却做出不可思议的决定,用他手工制作的那辆木车出货。母亲埋怨他那辆木车笨重,又不牢靠,能否装得下十二只活蹦乱跳的猪还是未知数。我和弟弟则嫌弃他小气,认为没必要受力气的罪,只要出十五块钱,就可以省心省事,又体面。

“你们以为我就不想请手扶拖拉机啊?我还不是要省出十五块,十五块,能买一斤半花生油!”父亲愤愤不平地说。他反过来责备我们不会生活,没有艰苦奋斗的精神,没有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猪崽行也没多远,几脚路的事,坚持下就到。”末了,他安慰几句。

我们虽然满腹牢骚,但最终还是服从和执行他的出货方案,毕竟他是一家之主。

于是,我从家里扛出那双车轱辘。父亲则从家背后那间杂物房拖出平坦的车床,车床像一个满脸不情愿的孩子,伸直双手要从他怀里刺溜出来,一点都不配合。车床架到轱辘上之后,弟弟就负责安装车栏。车床两边凿好的窟窿分别插上两根钢筋,然后用铁丝把两块木板绑在钢筋上,上面再箍上一张四角木架。五分钟不到,一辆简易松垮木车便组装完成。虽然习以为常,但是我们还是惊叹父亲的手艺,有模仿有创新,简陋质朴,低调不奢华。

接着便是捉猪,把猪套进竹篾编成的笼子里,十二只猪,十二个猪笼。

父亲要我去捉猪,意思是我作为长子,要勇于担当,接过家庭的责任。我支支吾吾地说不会捉,事实是我确实没有经验。母亲也体谅我,帮腔不让我去。他只好悻悻地钻进猪舍,一边发牢骚骂我动手能力差,一边掰开猪笼口,瞄准惊慌失措的猪,扑过去。猪舍爆出阵阵惨烈的嚎叫声。

父亲套到猪,母亲和我就负责扛出猪舍,装到木车上。弟弟则负责摁住车把手,防止翻车。一刻钟左右,十二只猪便装上车。压地那部分轮胎扁去一半,像一只草鞋虫。

十二只猪知道搬家,闹哄哄地挣扎,乱踢乱踩。声嘶力竭地叫,叫累了,声音变得幽怨,还有些娇。也有老实的,岿然不动,吧嗒着嘴巴,下巴流着黏稠的白色唾沫,心想终于可以离开局促的瓦盖房,幻想住进高楼别墅。当然,亦有些怀旧的,尖嘴从猪笼孔钻出来,不停地嗅气,另一个猪笼孔后面紧贴着仓惶迷惘的眼神,望着那寄存过快乐童年的地方,寻找昔日的味道。有些瞧不起这样的矫情,心想它们不配诗和远方,要走就走得洒脱一点,于是挥一挥尾巴,根处吐尽业障,六根清净,不带走一丝关于故乡的记忆。

父亲命令我掌舵——拉木车。理由是他捉猪,完成了这件棘手的事情,剩下的重任就应该由我承担。再说,养猪卖猪,还不是为了我们,为了学费。他嗫嚅着。我只能硬着头皮去肩负重任。

当我拎起木车把手的时候,才体会到千斤重的概念。它实在太重太沉。我咬紧牙,膝盖哆嗦,腰骨缩紧,憋一大口气,才站直腰板。我第一感就是车把手为什么这么短,为什么不长一点,长一点的话,可能我就不会这样吃力。第二感则是我双腿仿佛铸了铅,举足轻重,生怕地面太软,深深地陷进去。第三感是我会不会因此伤到骨骼,停止发育,长高无望,甚至影响将来找对象。

我恨父亲,恨他刻薄无情,根本不懂得体恤自己的孩子,好像我们不是他亲生的一样。

这时,木车向前移动,他们三人事先没提醒一声就在后面发力,我慌张地跟着移动沉重的脚步,像一个傀儡,发不了力,也控制不了速度和方向。

十二只猪倒是欢腾起来,因为它们真正离开小乡村了,要去更大的地方,县城或者大都市。我仿佛听到它们吹起口哨,得意忘形,忘恩负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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