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云彩的羊

作者: 敏奇才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 散文、剧本散见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天涯》《光明日报》等130多家报刊。出版散文集《从农村的冬天走到冬天》《高原时间》、小说集《墓畔的嘎拉鸡》、长篇小说《红雀河》《瓦寨驮铃》等。

1

一只羊生下来,命中注定独自走不了远路。一只羊从生到死的过程,是追着四季不同的云彩,往复迎送白天黑夜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羊儿的记忆里存储的也许就是白云、黑云、花云、棉云……青草、绿叶、红花、清泉……也许是为了一口吃食和某只羊打斗的情景,也许是在山崖下舔到的咸盐土的味道。

一只羊追着云彩长大,终老,算是羊里面的幸运羊。

赛里木阿爷当年养过一只转窝子细毛羊,就是羊里面的幸运羊。

当年包产到户的时候,赛里木阿爷分到了一只绵羊和一只年老的羯羊。羯羊在那年冬天被赛里木阿爷赶到集市上卖掉了,然后再添了一笔钱买了一头麻秃子耕牛。这只绵羊身量大、胎气好,每年产一茬羔,成活率高。几年时间下来,赛里木阿爷家羊圈里就羊子羊孙成群了。

绵羊在赛里木阿爷家里活成了羊祖宗。一只羊熬成了祖宗辈,就和某些不要脸皮的人一样倚老卖老,不顾羞耻,不惜皮毛了。其实,一只羊活成了羊祖宗,就没有人想谋它的皮毛和肉身了。老羊皮换血羔子,还没有哪个人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因它生养众多,被赛里木阿爷时常惯着,逐渐养成了嘴馋的坏毛病。

多年来,赛里木阿爷给地里庄稼或是园子里蔬菜被薅了的邻居们道歉时总是说,这只绵羊万般好,就是一样不好——嘴馋,还望大家体谅。当年农村里有句俗话——馋嘴子婆娘嘴上挖抓为的是肚里娃娃。而这只馋嘴的绵羊很多时候嘴上挖抓并不为肚里的羔,它肚里有羔嘴馋,肚里没羔嘴也馋,总之就是忍不住。地里的小麦、青稞、大豆、小豆只要刚透苗,它就偷偷摸摸地去吃;院子里的白菜架子、洋芋窖口,甚至家里的灶房案板上的馍馍笼子、粮食袋子,只要是能吃的它都不会放过,总能想办法吃上,吃得嘴角流油、肚满肠肥,惹得庄里人憎恶和提防。庄里人建议赛里木阿爷卖了它,眼不见心不烦,但赛里木阿爷舍不得卖它,就因它有个好胎气,一年一茬羔,奶水充盈,羊羔长得快。它虽然嘴馋,但生下来的羔却不嘴馋,料口好,健硕,不生病,肯长,两年就能长成一只大羊。

2

每天清晨,圈门打开,成片的羊儿像云朵般涌着溢出了大门。

赛里木阿爷笑呵呵地看着一巷道的羊你挤我拥,奔向大弯山。

羊儿撒着欢儿,跑满了山坡,像草丛里绽放的野棉花,慢慢飘向草天相接的地方。赛里木阿爷望着健硕的羊群,把自己也笑成了一朵艳丽的野棉花。

羊祖宗望着蓝天,盯着眼前,不知是什么喜悦的事儿触动了笑腺,竟然欣喜地笑出了声。咩咩的笑声似轻盈飘荡的音乐,穿透了站在草尖的一滴露水,掠过羊祖宗子女们的耳郭,荡漾在山丹花蕊中间手舞足蹈的露珠上。

晨阳哗地铺开在大弯山上。羊祖宗回过头,笑盈盈地望着赛里木阿爷古铜色的面容,讨好地眯了眯眼,观察赛里木阿爷的神色。那一地开着的粉红色豆花,着实吸引着它,引诱着它。想起那粉红色的豆花和嫩颤颤的豆角,它的口水就哗哗地从嘴角往外淌个不停,长长地滴在花草丛里。

这时候,它的心仿佛在春色的召唤和春雨的滋润下,像浇了水的冰草一样疯长着。懵懵懂懂的爱情往往就是这时候到来的(也往往是抵挡不住的)。它打了一个激灵,曾经的记忆像影片般一幕幕地闪过、回放。

那是怎样的一个爱情故事呢?那年春末的一个午后,艳阳高照,它的子女们都在扎圈休息。赛里木阿爷躺在厚厚的草毡上,眯着眼睡觉。它偷偷翻过山梁,一溜烟跑下山坡,摸到了山那边一块开着粉红色豆花的地里,尽情地享受眼前的大餐。就在它吃到打饱嗝的时候,才抬头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一只俊美的公羊也在偷吃豆花,吃得津津有味。公羊抬头看见了它,便大胆地朝它走来,咩咩地打着招呼。它的心门哗的一下就打开了,内心立即燃起了一股烈焰,烧得胸膛热乎乎的。跳动的心再也按捺不住,心潮澎湃,翻江倒海。它经历了若干次爱情,唯有这次爱情来得轰轰烈烈,像股洪流不可阻挡。这只公羊浑身洁白,通身的毛打着卷儿,一对长角在脸颊两边画了个半圆,角尖从嘴边直直地伸向前面,托着高高的羊鼻梁,一双“黑眼圈”衬着亮亮的大眼睛,俊俏极了。

你说,遇到这样一只求爱的公羊,你能不动心吗?能不激动吗?还能吃得下那美味的豆花吗?

可是,羊祖宗却不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爱情。它飞速逃离,回到赛里木阿爷的身边。

那只公羊咩咩地叫喊着,追求着它,有种欲罢不能的劲头,哪怕是丢下自己的家和子女,也要铁了心跟着羊祖宗。羊的世界真是让人看不懂,羊的爱情也让人看不懂,羊的想法也让人弄不清。

头顶一片云彩轻飘飘地荡过。羊祖宗仰首望了一眼,又朝身后看了一眼那只紧追不舍的公羊。爱情来得太突然,让它有点猝不及防。活老了,总要来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这算是羊祖宗的黄昏恋吧。

它追着云彩往回走。想着以往,想着眼前的奇遇,想着即将到来的爱情,它笑得合不拢嘴,朗朗的笑声惹得轻跳的青草躺倒了一大片,惹得忙碌的蝴蝶、蜜蜂和花翅膀蚊子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那片云彩追赶着那只俊美的公羊。公羊不甘心地展示着自己俊美健硕的身形,追着羊祖宗献殷勤。羊祖宗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只羊,它不会轻易委身于一只公羊。它要让追它的公羊付出时间,献够殷勤,懂得爱情来之不易,懂得珍惜情谊,懂得一只母羊的世界,方能走进它的内心。

公羊锲而不舍,羊祖宗落荒而逃。羊祖宗知道,这只公羊一定是妻妾成群,一定是吃着碗里盯着锅里的,一定是统治着山梁那面的羊群,一定是打败了大弯山这面的公羊,而想独霸大弯山。天道大于人道,人道大于羊道。这只越界的公羊深知翻山越岭追求爱情的价值所在,也深知险路重重,但它不愿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太阳西斜,一抹嫩黄中透着清香,扎圈的羊早已散开,觅着香草吃得津津有味,未曾发现羊祖宗的离开。

那只公羊追到了山梁上,看见了赛里木阿爷手中的羊鞭,便不敢造次,怯而退去。

羊祖宗回到了羊群,看着兴旺繁盛的羊族,像女皇一样骄傲。其实,它就是赛里木阿爷家羊族的女皇。此刻,它站在羊群里,眼神怪怪的,流露着痴痴地勾却羊魂的光泽。它望着流动的云彩,回味豆花的清香,追想即将到来的爱情,竟然没有听到赛里木阿爷回家的吆喝声,傻傻地临风而立。

爱情到来的时候,人都会变成傻子,更何况是一只遇到了黄昏恋、渴望甜蜜爱情的羊呢?

咀嚼回味着豆香,羊的世界就进入到了静谧的夜晚。

3

夜,月色清凉。羊儿进入了梦乡,羊祖宗却在无穷尽的思忆中如痴如醉,毫无睡意。

它被分到赛里木阿爷家时,还是一只不谙风情、不懂羊族世界的羊姑娘。那年,青草刚苫住焦黄的地皮,才一岁多的它被人拖着赶着驱离了草原,离开了兄弟姐妹,离开了羊父母,一步一个蹄印从草原深处徒步走到了这里,在这里开始了它生殖繁衍儿孙后代的岁月。

它两岁时,稀里糊涂地遇到了所谓的爱情。那个春天,它从懵懂的羊姑娘变成了多情的羊少妇。秋末冬初,顺利产下了爱情的结晶—— 一只它的复制品,通体洁白的羊姑娘。羊姑娘的体形、毛色都随它,跟它小时候没有一点儿差别,长大以后,更是分不出你我。

那段爱情是短暂的,没有刻骨铭心的记忆。它怀孕之后,那只公羊就移情别恋,跟了另外的几只母羊,把它当成了空气,好像它们之间不曾存在过什么。看着公羊跟别的母羊亲昵,它就伤心难过,痛不欲生。

羊的一生是短暂的。四季轮回,在那片草原上长大的羊,只能活过几个轮回的四季。一只公羊长到三四岁的时候,就得离开草原,然后变成一堆皮毛、骨架和精肉。只有母羊跟着四季的轮回,忍着骨肉分离的痛苦,含辛茹苦地继续繁衍壮大自己的种群,在草原上生老病死,变成一把肥沃的黑土,最终回归到灵魂的寄托之地。

羊祖宗的第二段爱情来得悄无声息,没有过多的记忆,更没有值得记载的一丝半毫。至今,它已记不得那只公羊的面目,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也许在赛里木阿爷家它的那些子孙里面能找到一点影子。那次爱情,纯粹是为了接续骨血,繁衍种群,它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也没有任何的激动和渴求,只是稀里糊涂地接受了那只骄傲的公羊短暂的爱情。

一只母羊的一生,注定是悲欢离合的一生,没有卿卿我我,没有轰轰烈烈,没有刻骨铭心,没有浪漫,没有粉色的记忆。

羊祖宗此后的几段爱情,都是为了接续骨血的需求,没有任何说起的必要,在羊祖宗的记忆中抹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留下。

天上的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扫视着暗露轻播的大地。

羊祖宗睁着贼亮的大眼睛,盯着星辰的闪烁,自嘲遇到爱情时的窘态。想到爱情,它就激动得睡不着觉。它把羊的一生想了又想,把自己所经历的爱情想了又想,想不明白羊族的一生竟然是没有过多记忆的一生,没有明确记载的一生,更是平淡的一生。

现在,它要抓住这次机会,好好经营一回属于自己的爱情,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也在所不惜,绝不回头。

暗夜里,月亮透着淡淡的笑容,在温润的夜风中掩住周围沉眠的大山。羊祖宗想,月亮的笑容是笑给谁看呢?夜风的呓语又是说给谁听呢?羊儿们没有察觉羊祖宗的心思,依然沉睡在温爽的夜色里,做着草绿色的美梦。羊祖宗却彻夜无眠。回想这段来得毫无征兆的爱情,只有心跳和脸红。

它想,明天的大弯山,将会来场无限美好的追求与被追求,爱恋和被爱恋的互诉衷肠;更将是刻骨铭心、风光无限的耳鬓厮磨、甜言蜜语。

作为羊,一生渴求的不过是一片蓝天、几朵白云、一丛青草、一条河流、一汪清泉,发生一段铭刻记忆的爱情,再无其他所求。然而,一只羊儿的爱情,只能等待,不能渴求。人有人的住地,羊有羊的领地,是不能越界的。人的住地也就那一亩三分地,羊的领地不过是那片草场。就如这大弯山,虽然山场大,但以山梁为界,羊儿是不能互相走动彼此越界的。这片草场上的羊儿不能越界到那片草场上去吃草,去寻找爱情;而那片草场的羊儿也不能越界到这片草场上来吃草,来寻找爱情。除非主人答应,除非为了防止近亲繁殖,在主人们的许可和监视下,互相越界寻找各自的爱情。这种爱情往往是不长久的,是一晃而就经不住时间考验的,更不用说留存记忆了。

4

一声悠长清脆的鸡鸣打破了暗夜的寂静。夜色渐渐退去,黎明悄然来临。羊儿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听着公鸡打鸣,听着夜风消停,等待晨阳喷薄而出,迎接一个崭新的春日。

羊祖宗激动地望着逐渐透明的东方,扫视着身边的羊子羊孙,嘴角上羞涩地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羊族才有的笑容。纯洁透亮的晨阳从大弯山梁上飞泻而下,染透了吮露的草尖。赛里木阿爷家的羊群撒在大弯山的山洼里,被露水洗净的蹄腿,显得干瘦,走得轻巧。羊儿麻利地啃食裹了露水的草芽,满脸的舒心和惬意。

羊祖宗心不在焉,吃着草儿觉得没有任何味道。它一遍又一遍地抬头看向大弯山梁。山梁上,一只健硕高大的白公羊沐浴在晨阳里,头仰得高高的,一动不动,像座经年的雕塑。羊儿们都看到了那只公羊,这会儿向往渴求爱情的羊儿,谁还啃得下嘴边的那把香草呢?它们都昂头望着,渴望得到那只公羊的垂爱和青睐。

羊祖宗挺直了身板,望向山梁。那只白公羊看见了它一见钟情的爱羊,从山梁上狂奔而下,把那些怀揣美好想法、向往爱情的羊儿吓得四散而逃。羊祖宗安静沉着地啃吃嘴边的青草,不慌不忙,望着四散的羊群和发飙而来的白公羊,惬意地微笑着,等待着……

浪漫的爱情像轻风像漫雨又像疾雷,刻骨铭心的记忆像影片像存储罐。

羊祖宗坐了最后一茬羔,沉浸在无限的喜悦和舒畅之中。由于受孕坐羔的原因,它的嘴越来越馋了,它偷吃园子里的蔬菜时,遭到了一家人的责骂。可赛里木阿爷笑嘻嘻地说,怀了娃娃的婆娘见了酸刺都想啃一口呢,何况是一只坐羔的老羊呢。它能坐羔就已经很不错了,再说它的牙口和料口都不行了,吃不了多少东西了,要生下一只健康的小羊羔,那得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来保证肚子的羊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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