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王

作者: 赵丽兰

云南澄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大家》《星星》《滇池》《边疆文学》《雨花》《长江文艺》等。出版散文集《月间事》《云端屏边》、诗集《梁王山看云》。

摁灭烟蒂,蒋真将目光从远处的湖面收回,落在近处的湖滩上。

湖滩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斜着左边身子,蹲在晨光里。按直线距离计算,少年离他八米左右。少年左脸上,从颧骨至下颌,有一大块疤,大部分的疤已经结痂。少部分明显是被指甲或者其他的利器刮擦过,泛出鲜红的血色。阳光打在少年的左脸上,泛出怪异的光泽。

远处的湖水,蓝汪汪的,如稚子的眼眸一样。

少年的右手握着一截二十多公分长的东西,其中的一头是尖的,形状凌厉,像是一把刀。少年猛地一下,握紧手中的东西。可能是太使劲了,手中的东西反而一滑,斜着射了出去。阳光下,画过一条抛物线,落在一米开外。少年腾地站起来,几乎是疯了一样扑向那个尖利的东西,一把抓起来,先是用它刮擦左脸上的那块疤。随后,抓紧手中那个尖利的东西,狠狠地向左臂扎下去,一下比一下用力。划得深的地方,渗出血来。

少年手中的这截东西,一侧的边缘呈锯齿状。

少年抬着头,扬着手中那个尖利的东西,对着来往的路人笑。阳光下,那东西一晃一晃的,泛着一道冰凉的亮光。

一股寒气从蒋真的脖梗骨开始,沿着脊椎,一直延伸至尾骨。

蒋真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然后转身,沿着湖滩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湖滩上,大都是来此避暑的人。广东、广西、四川、重庆、湖北、湖南……一个女人从湖边走过来,对着手机视频,说一口流利的四川话。我在青鱼镇耍起,安逸得很,你龟儿子在哪耍?

蒋真掏出手机,想找个人说点什么。划拉半天,手指在一个微信名为“鱼王”的头相前停留了几秒,又滑走。最后,举着手机拍了一张照。照片上,蓝汪汪的湖面上,一个老头坐在胆胎做成的小船上。只见老头从水里扯起一根空竿,空钩在阳光下画出一道光。世界突然亮了一下。

蒋真用食指和中指撑开照片,手机屏幕上的老头,像是坐在一只蓝汪汪的眼眸里。老头戴一顶草帽。蒋真想,他的头发是不是全白了?或者,还剩几根黑着?

蒋实的后脑勺上,就剩几根头发黑着。这几根黑着的头发,让蒋真有种压迫感。仿佛蒋实尚年富力强,满头黑发,提着一把刀,正在杀鱼。刀在鱼身上动一下,就闪出一道亮光。刀背上的鱼鳞,也闪着光。

湖面上垂钓的老头看样子七十多岁。晨光下,身子骨粗糙结实,挺硬朗。此时,蒋实在做什么?是在鱼铺杀鱼,还是躺在鱼铺的一把椅子上,微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息?大口大口喘息的样子,像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就快死了。

一条死鱼?

蒋实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动了动,像是哽噎了一下。眼里,似乎还泛上几滴像是泪的水。

点燃一根烟,继续往前走。一棵大榕树下,一群人围着一条鱼,赞叹着。

啊么么,这么大一条,得有六七十公斤重吧。

老谢,你今天闯狗屎运了,钓一辈子,都是些小鱼小虾,这回一嘴吃成个胖子。

哇,还是条大青鱼,值钱呢,得卖几千块钱吧!

一群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说的都是当地的方言。他们把“鱼”,说成“日儿”,带着浓重的儿化音。

大青鱼摆着尾巴,张着嘴喘息。鱼身上溅起的水,弄得围观的人满脸都是。

蒋真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一阵一阵泛上来。像是金枪或海鳗,也有可能是马鲛或海鲳。或许都不是。应该是蒋实。他衰老的身体,由内而外散发出腐败的气味。蒋实躺在椅子里,急促而大口地喘息,加剧了一阵一阵的腥味。后脑勺上那几根黑着的发,直愣愣地竖着。脖子上的青筋,随着喘息,一鼓一鼓的。

不对不对,都不是。应该是蓝刀。对,就是蓝刀。

蒋真第一次在河塘里抓到的就是蓝刀鱼。那年夏天的河塘,下过一场雨,河塘里游来那么多的蓝刀鱼。蓝刀鱼在水中嬉戏,它背上隐约的蓝色,好看极了。蓝刀鱼娇小的身体,像是一把刀。

八岁的蒋真,提着满满一桶蓝刀鱼回到家。

蒋实拍着他的肩膀,说,靓仔,有出息,有出息,将来一定要做鱼王啦。

蒋实宽大而肥厚的手掌,将蒋真的肩膀拍得有些疼。

蒋实将蓝刀鱼一条一条放到案板上,去鳍、去头、去尾,一剖两半,去除内脏,切成薄片,做成鱼生。蒋实吃一片鱼生,喝一口酒。一口白牙,嚼劲十足。

蒋真咽了咽口水,不敢动筷。

胆子咋这么小,吃个鱼生,不要怕啦。

头都不在了,鱼身还会动。

等你长大,胆子够大了,我这手艺得传给你,你要做鱼王啦。

蒋实鼓着腮帮子。一盘鱼生,说着说着就吃光了。

蒋实脖子上的青筋随着嚼动,一鼓一鼓的。出海打鱼,撒网收网的时候,蒋实脖子上的青筋也是一鼓一鼓的。

四年级的时候,老师让写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跟亲人有关的作文。十岁的蒋真只写了六十三个字。包括六个逗号,四个句号。

吃鱼生时,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收网撒网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也是一鼓一鼓的。吃鱼生的人,叫蒋实。收网撒网的人,也叫蒋实。

老师说,这靓仔态度不端正,叫来蒋实。蒋实当头给了蒋真一巴掌。抡起手臂的时候,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

蒋真倔强地望着老师。你看嘛,他脖子上的青筋,打人的时候,也是一鼓一鼓的。

蒋实做的蓝刀鱼生是一绝。肉嫩味鲜,嫩滑爽口。有弹性,很筋道。有人从河塘里捞到蓝刀鱼,也做鱼生,就是没蒋实做的鱼生有嚼劲。

一个绰号肥仔的男人,提着一桶蓝刀鱼,慕名前来拜师。蒋实拍拍他壮实浑圆的肩膀,呵呵笑着,你肥仔杀条鱼么,小意思,没有问题。肥仔瞪圆一双眼睛,惊喜地叫了一声师父。蒋实摇摇头,不好意思啦,徒弟不收,回去啦,回去啦。转过身来,摸着蒋真的头,绝活不外传啦,靓仔,你才是鱼王。

凭着一手绝活,蒋实开了一家餐馆,靠蓝刀鱼赚得第一桶金。有了些积蓄便在生鲜鱼市盘了个鱼铺,生意越做越大。杀鱼时,他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下手狠准稳,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带出一股凉飕飕的风。

后来,肥仔也开了一家鱼铺,生意也不赖。鱼也杀得好,和蒋实不相上下,不知是哪学的技艺。一次杀鱼比赛,只差零点三秒就赶上蒋实了。鱼市上,两人碰到,肥仔笑呵呵的,一口一个师父。蒋实只是笑,也不作答。有时,肥仔会问,师父,生意好不,今天赚了多少钱?蒋实瞪他一眼,关你啥事?

鱼铺生意好,蒋实忙不赢的时候,就让蒋真去打下手。每次看着蒋实杀鱼,蒋真都感觉刀不是落在鱼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身上。鱼身上亮闪闪的鳞片,像是一只只眼睛,睁得鼓鼓的,看着鱼市上来来往往的人。蒋真觉得,他是蒋实的帮凶。

蒋实倒坦然,觉得这没什么,不过是一门生存的技能。菜市上,除了杀鱼,还有人杀猪、杀鸡、杀羊……蒋真低着头,闷闷地做事,称鱼、收钱、打扫卫生,就是不杀鱼。蒋实有时候会翻起眼睛,冷冷看一眼蒋真,眼神冷得像一把杀鱼刀。着急或心烦的时候,蒋实会骂一声,废柴,一巴掌掴死你。更多的时候,蒋实则心平气和,笑呵呵地拍着蒋真的肩膀,靓仔,你都十八岁了,胆子还这么小,不要怕啦,总有一天,这刀,这鱼王,得交给你。蒋实提着刀,说话的语气又平和又骄傲。

蒋真又冷又硬地回一句,你爱杀,自己杀。

一个雨天,蒋真照例来帮蒋实打下手。下了一整天的雨,到处湿答答的,顾客也不多。有几个鱼铺甚至凑成桌,打起了麻将。快收摊打烊时,肥仔提着一条石斑鱼,笑呵呵来到店里。“啪”的一声,把鱼往案板一摔。师父,今日人少,赛一个?蒋实推了肥仔一把,一边去,一边去,赛不赛,都一个结果。肥仔没皮没脸地笑着,师父,赛一个,赛一个。然后,斜着眼眉,望着拿一支笔正低头在纸上画着什么的蒋真。靓仔有大志向,不钟意杀鱼啦,也看不上鱼王你啦。案板上,石斑鱼张着嘴,蹦跳着,像是急着有话要说。

师父,你鱼王,难道还怕输给我一个无名小卒?

蒋实觉出肥仔就是专门来挑衅他,急切地盼着他输了,好羞辱他。不比试一下,仿佛就真的输了,从此,再也做不了鱼王。

来,说规矩。

师父,如果你输了,鱼王就是我。

搞笑,你肥仔想做鱼王?还早着呢!

蒋实撸起袖子,从鱼池里捞起一条差不多大的石斑鱼,摔在案板上。鱼市里的人,齐刷刷地凑上来,七嘴八舌议论着。一个肥婆扯着嗓门嚷,肥仔,你胆子够大,敢挑战鱼王。一个矮瘦的男人笑笑,看一眼肥仔,再看一眼蒋实,赛也没有用,鱼王蒋实,没有人超得过。

肥仔提起刀,开始削鱼鳞,刮完鱼鳞的石斑,露出雪白细嫩的肉,白花花地闪着光,像一头小乳猪。刮干净鱼鳞,肥仔沿着石斑的下颌,一刀将鱼鳃和鱼头割开,接着一刀划开鱼肚,里面的鱼油顺着刀口,流了出来。处理完内脏,肥仔开始用刀刮鱼腹腔内残留的血液。这样处理出来的鱼肉,鲜美无腥。人群里有人说,肥仔,厉害,好样的。有人开始起哄,肥仔,鱼王,鱼王。

蒋实却不着急刮鱼鳞,在石斑鱼的下颌处割一刀,接着在尾部割一刀,然后将鱼放到一个大水池里。池子里的水,先是粉红,继而深红,最后血红。石斑鱼在水中猛烈地游动,一点一点,流尽鲜血。这样处理完,蒋实才将石斑鱼从水里捞出来,开始刮鱼鳞。

蒋实刮鱼鳞的时候,肥仔已经划开了鱼的肚皮。有人着急,鱼王,快点啦,快点啦。有人笑,你们懂个屁,放了血的鱼鲜着呢,够爽。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都看向肥仔和蒋实手中的刀。懂行的,看杀鱼的质量。不懂行的,看杀鱼的快慢。各执一端,都替蒋实和肥仔捏着一把汗。

蒋真拿着画笔,够起身子,看了一眼池子里的水,血红的颜色,在湿答答的天气里,泛着浓烈的鱼腥味。下了一整天的雨还在下。鱼市的腥味,随着滴落的雨水,越发浓烈。蒋真感觉浑身无力,软绵绵的。身体空落落的,像是放光了血管里所有的血,一滴不剩,就快瘫下去了。

蒋实对着围观的人群说,鸡吃叫,鱼吃跳。这样杀鱼,虽然慢,但是鲜啦。

肥仔一只手提着刀,一只手摸了摸肉滚滚的大肚腩,堆上一脸笑。

哈哈哈,师傅,我赢了,你就永远不再是鱼王。

蒋实笑笑,用食指的指肚摸一下刀口,如果你输了呢?

我输了,就是你儿子。

一直在一旁专心画着什么的蒋真,听至此,突然腾地站起身,丢下笔和纸。一手抢了肥仔的刀,一手抢了蒋实的刀。

让你们杀,杀什么杀。把刀放在自己手臂上试试,会不会疼。蒋真举着刀,逼近蒋实一步,试啊,试试啊,会不会疼?再上前一步,把刀放在肥仔的手臂上,不信试一下,会不会疼?鱼王,这世间没有鱼王,只有人或者鱼。哐当一声,接着再一声,蒋真丢下手中的两把刀,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

人群开始乱起来,但都屏着气。雨水的声音,滴滴答答地敲落在地板上。下了一整天的雨,地板被洗得干干净净。

蒋真重新拿起笔,继续在纸上画。

蒋实擦擦手,站在刀面前。肥仔也擦擦手,站在刀面前。两个人好像都赢了,两个人又好像都输了。地上,两把刀闪着光。人群里,有人喊,平手,平手。有人弯下腰,拾起刀,放在案板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刀在案板上晃了一下,一束光,正好晃进蒋实的眼睛里。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亮过,也从来没有这样冷过。蒋实转过身,一把扯起蒋真手中的纸和笔。画画画,能画出几多钱,废柴,掴死你。

蒋真站起来,晃了一下,继而站稳。上前一步,抓起案板上的刀,举起来,向着蒋实和肥仔晃了晃。刀背上的光,将他的脸和眼睛照得亮闪闪的,晃着冷光。不就是鱼王么,有什么了不起。他提着刀,指着肥仔,你杀鱼,鱼会疼,肉还不鲜。转个身,指着蒋实,放血杀鱼,放你的血试试。

雨停了,人群还围在鱼铺前,不肯离去,等待着还会发生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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