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再睡一会儿
作者: 冬雷本名王建淳,1994年生,福建龙岩人。有作品见于各文学期刊。
尚荣,我不知道和你聊了之后会是这样的结局。你和我说,你没有做过那件事,也许你是忘了,也许你只想躲避。但是有些事情是必须勇敢面对的,所以我还是找到了你的邮箱,写下这封信来提醒你我们曾经做过的荒唐事。
那是1994年的春节,在我们郊区,还没有禁燃政策,每到春节便到处都在燃放鞭炮和烟火。当时我们六年级,下半年就要上初一,你和我大概率都会被市实验中学挖走,而小泥鳅则会留在郊区。小泥鳅,还记得吧,又矮又胖,肺活量大,唱高音很好听的那个。那时,我们三个总在一起,不过拿主意的人多半是你,因为你鬼点子多,又爱表现。
年初二,我们手头上都有了不少压岁钱,大家把钱凑在了一处买了不少彩炮玩。后来,你觉得彩炮威力太小,炸不出什么花样,便把钱拿去买了一款叫做“鱼雷王”的彩炮。小卖铺老板说,这款威力大,连手腕粗的鱼都可以炸死。小泥鳅买了一发试了试,声音确实响亮,炸出来烟雾也大,只是引线燃得太快了点,点燃了就得脱手。我们约好,吃完午饭后拿着鱼雷王去海边炸鱼。
走了整整半个小时才到海边,沙滩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那时正好涨潮,海水把沙滩淹没了大半。鱼,一条也没炸到,但溅起的水花也足够让我们开心。还剩下最后一盒鱼雷王时,你说咱们应该整一个威力更大的才有意思。于是,你找来一个被划破的塑料瓶子,把剩下的鱼雷王全部塞了进去。小泥鳅在沙滩上挖了一个小坑,你把瓶子横放了进去,填上一层沙子,只在侧边留一个口。原本是小泥鳅要放的,但你却说这次让我来,因为我花了钱,却一个鱼雷王也没有放。我当然不敢,但你把手上燃着的香给我后,又给了我一根引线,说道:“把香和引线一块插进瓶子里,调整好引线的位置,这样你想它多久后放就多久后放。”
我只好听你的话,上去把香和引线放置好。之后,我赶紧和你们一样,躲在对面马路的树丛后边。我们一直等着,一开始还紧张兮兮,后来你和小泥鳅都有些不耐烦了。你抱怨道:“香和引线到底有多长?”
我拿出左手小指,比画道:“就一个指甲盖那么长。”
“指甲盖那么长!早知道就应该盯着你的,女生胆子就是小。”
又等了一会儿,小泥鳅说要不干脆过去直接点燃引线得了。小泥鳅正要动身,我们却发现路边下来一个人影,穿着一双运动鞋,大冬天的也是一条运动长裤搭一件长袖衣,连外套都没有穿。等人又近了些,我们才发现那人是长跑体育生明远。他是三班的,不过先前和我们都同班过。他是学校运动会的明星,我想你应该记得,多次打破学校运动会记录的那个,他参加过省小学生运动会,五千米跑了个第一名。他那时估计是在训练,出现在马路边时,那个瓶子正开始冒烟。
“待会儿,有好戏看了。”你说道,邪笑着对着我们两个眨眼。
我们原以为他会继续沿着马路跑下去,这样,过不了多久,他身后就会传来一声巨响,他会吓一大跳,之后我们就会从树丛中跑出来,和他玩笑。
但浓烟吸引了明远的目光,他停下脚步,一步一步往瓶子那边走。
“快——”
我正喊时,你把我的嘴巴给捂住了。我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的是明远“啊”的惨叫声。我看到沙子四下飞溅着,带着血迹与肉屑。你把我嘴巴捂得严严实实,凑在我耳边说道:“快走,咱们快点走。”
我们仨走了几步,确定明远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后,就跑起来。我们一刻也不敢停,一直跑到接近家门口时,你才停下来。你和我们俩说道:“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知道吗?大人们问起来,只说是去黄岭坡的田里挖土人参了,记住,我们三个是在一起的。”我和小泥鳅点点头,说记住了。
“悦悦,今天去哪里了?”你看着我说。
“田里挖土人参了。”我越说越难受,哭了起来,“和小泥鳅还有荣荣。”
“悦悦。”你对我说道,“别哭了。这事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要走过去,怪不了别人。”
我哭得更加大声,小泥鳅在一旁走来走去,干着急,说道:“要不咱们承认算了。”
“小泥鳅!”你瞪着他,凑过去说,“你要是敢说,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保证。”
小泥鳅“哦”了一声,头垂了下来。
“刚才大家都看见了,这种事打死也不能说的。要是说出去,大家都别想好过。”
你安慰了我好一会儿,拿着剩下不多的零花钱到小卖铺给我们买了几个大白兔奶糖。等糖果都吃掉以后,我们便往家里头走。走到岔口时,小泥鳅提议干脆先别回家,就去你家玩。你也点头同意。到了你家后,你像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进了屋子,和大人们坐在一起。你进屋把拜年讨到的零食拿了出来,让我们两个自己选。很快,小泥鳅也放松了下来,还在旁边笑话我胆小。
第二天,明远的事已经传开了。我心里凄惶难安,躲在我妈妈身后。我妈妈摸着我的头说道:“会没事的,别担心。”
紧接着,我就听说,明远的右脚必须截肢才能保住性命,大人们说明远在医院里眼泪也哭干了,嗓子也哭哑了。他家里人和警察都在找究竟是谁干的事,但一点线索也没有。
那之后,我总是做噩梦,总是会梦见明远还有那天发生的事。我发了一次高烧,打了两天两夜的点滴才好。那段时间,我妈妈说要陪着我睡,但我总把她推开,生怕夜里说什么梦话。
我们三个也越来越少聚在一起。开学后,明远也没有来学校,他留级了,和我们之间的道路似乎就此岔开。再次见到他时,他坐在轮椅上,下半身被一块灰布给挡住了,整张脸枯瘦、苍白。
上初中后,小泥鳅留在了郊区。我和你仍旧在一个学校。我偶尔会见到你,会和你说一说明远的消息。你总是很不耐烦,和我说道:“别和我说,我不想听。”
也许,时间真的能治愈一切吧。上了高中之后,我已经鲜少再想起明远,心里面只有做不完的考卷和升学的压力。偶尔想起明远,也不过像一片轻纱从心里抚过,激不起什么波澜。我们依旧在一个学校,只是我们连见面都不会再打招呼了。我母亲倒是常说起你,说你如何如何努力,成绩又是如何如何好。在家里时,也偶尔会碰到你妈妈,她总邀请我去你家玩,说要和尚荣多沟通、交流,别老待在屋里。至于小泥鳅,他没考上高中,去学修发动机了,他的生活不太顺利,在珠三角打工,换了十几种职业。
再后来,你我都上了大学,明远的事,离我更加遥远了,甚至那块地方也已经不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什么重要角色了。你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波士顿留学,之后听你母亲说,又辗转到了旧金山,后来在多伦多娶妻生子。
我呢,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北京,摸爬滚打当了一家大牌运动服装店的店长。虽说是店长,但其实也只是替别人打工的,赚的钱大部分都归了公司总部。店铺业绩一直很好,只是每天早起晚睡,又操劳过度,那阵子怀孕、流产、刮宫、和男朋友闹分手,一系列事情下来,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后,我把工作给辞了,打算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再说。
到家后每天早起晨练,倒是经常碰到明远。那时,我们那边已经是城市的一部分,明远家里给他开了个小型超市,他就坐在收银台边,我晨练时都会看到他。他胖了不少,一对眼睛总是盯着远处的虚空。每次见到他,我都感到愧疚,会想,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的人生应该会精彩很多,而不是一天又一天地困在收银台那块方寸之地。
好几次买水的时候,我都想和他说几句话,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和我说话,问我是不是要长期留下来了。我愣了一会儿,确定是他说的话之后,问道:“你认得我?”他点点头,说道:“今天的水就不收钱了,算我请你的。”
我看着明远,只觉得心疼,说道:“我其实也很想和你说说话的,但不知道说什么,挺尴尬的。所以一直都没开口。”
“我知道,我也是。”
“你知道?”
“对啊。”明远说道,“你看我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自此之后,我和明远的话便多了起来,我也会给他带点吃的,如粽子、五香卷、蚵仔煎什么的。他接过后,都会过于正式地和我道谢,显得客气极了。直到有一天,他问我能不能带他一块跑步。明远走起路来和常人没什么区别,只是大夏天也穿长裤、长袜,把那条假肢给盖得严严实实。
我点点头,和他说:“当然没有问题。”
一开始,我们跑得慢极了,等明远适应了才开始提速。我原本想,等明远跑得顺畅了,我就回北京找工作去。但是,明远他向我表白了。
我没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要好好考虑。我依旧和明远一块晨跑,只是多了不少心理负担。我并不爱明远,他过于老实,也过于木讷,绝对不是我所喜欢的类型,但我就是下不了狠心拒绝他。我总是这样心软,有时候感觉像是被明远给绑架了一般,但一想到是我们把他弄成残疾的,如果没有截肢,明远也许不会这么老实这么木讷,又觉得自己有罪。
我终究还是答应了明远的求爱。把身体交给他的时候,我只感到自己身上的罪孽又少了一层。但第二天,看到他在床尾放的塑料假肢又会觉得我的罪孽依旧如此深重,一点也没有消除,并且会为自己昨天觉得把身体交给他就能赎罪的想法感到可笑。你或许很难理解这种感受,但是,我只要一靠近他,就会觉得自己是肮脏的,是阴暗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自己曾经的懦弱和荒唐。我也曾想过,离开明远,但一想到自己那样做明远就没有人照顾了,就觉得离开只会让罪孽加深。去年,我给他生了个小孩,和他的捆绑又更加深了,我也知道我下半生都将陷在里面了。
我确实觉得不公,为什么三个人的错,却只有一个人独自承担?你们俩呢,小泥鳅沉溺在酒水和短视频当中,可以忘掉一切。你呢,移民到了加拿大,眼不见心不烦。只有我,每一天都在面对他,面对他的假肢,面对我们不堪的记忆。我很难受,我忍不住要和你们诉说。我找到你母亲,要了你的微信。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否认自己干过的事,你真的忘了吗?过去这么些年你一点也不会愧疚?从没有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比起你过去犯的错,我更难忍受你说假话。如果你真的还有点良心,我希望你勇于承认自己犯过的错并且面对它,我们不能一错再错了。
张悦
2022年12月16日
悦悦好,信我收到一段时间了。但年底我们律所很忙,要应付的事情也多,我暂时抽不开身。另外,我也觉得应该要给你时间去捋清记忆,去想清楚,过去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没有想起来,我不介意再解释一遍,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遍。我会本本分分地把我所知道的东西写出来,也请你相信我所说的话。
我的记忆力一直都很好,小时候别人需要花大力气背诵的课文,我看个两三遍就能记住。后来,我在多伦多当律师,直到现在,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我不说做得多么出类拔萃吧,但至少在多伦多这一带也算是小有名气的。而这一切,凭的就是我的记性,法条、判例和适用条件我都烂熟于心。
小时候的事,我当然记得。小泥鳅是不可能忘记的,他最爱唱beyond的歌曲,《海阔天空》《大地》《不再犹豫》都是他拿手的。小泥鳅的外号还是我给他取的,是有一次我们到海边玩时,你记得吗,他一身泥巴,赤着脚,手上捧着条海泥鱼,吧唧吧唧跑过来,和我们说道:“你们看这是啥,长得像条小泥鳅似的。”我们看了都笑,毕竟疍民家出生的小孩,没有不认识这种鱼的。我把鱼夺过来,拎着鱼尾巴,看着它不断扭曲身体,笑说:“你才像条小泥鳅呢。”后来,小泥鳅叫惯了,好多人都忘了他叫什么名了,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叫陈志军。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事也都还在我脑子里。
小学时,我们三个关系确实很好,常常待在一块,因为我们住得很近。对,我们也做过不少亏心事,偷摘过钱婆婆的杨桃,打碎过胡鑫家的玻璃,还拿死蛇吓唬过女同学。但你所说的放彩炮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因为我爸他就曾被鱼雷炸伤过,右手拇指直接炸没了,现在他虎口还是一片被弹药灼伤过的痕迹。我们家是绝对不可能玩彩炮这种事的。我还记得我哥曾和几个男生在路边偷玩,被发现后,父亲用食指、中指夹着哥哥耳朵,把我哥的耳朵提得像灯笼一样红。父亲一边打他,一边朝我哥耳朵吼道:“听不进话,我让你听不进话!再要玩那东西,我把你耳朵给剁干净了。”这个画面对我太有冲击力了,让我畏惧到了现在。况且我心里对彩炮那东西也害怕,看到它脑子里就会出现手指被炸没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