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满(外一篇)

作者: 郝随穗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诗刊》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作品,获冰心散文奖、中国工业文学奖、长征文艺奖等,文章多次入选各种年选和中小学语文试卷。出版《硬时光》《庄里》等作品集。

世界之大,皆为水土而生。水是万物的母体,赋予万物生命及灵性,水更是一种能量之源,给万物投以光明的方向注入必需的动能。

一个人一辈子都在赶路,路是唯一可以抵达目的的途径。走在路上的人就是走在天空的云,大地博大,如同天空无垠,行走者的步履前行,也许就是一朵云彩的随风飘荡。风必然是一种力量,就像递给赶路人的半杯水。对于迫切需要水的生命而言,也许半杯足够,何必要满?

铁匠铺

老铁匠的铁匠铺被风雨和火星子侵蚀得如同他的面容,沧桑中带有浓重的衰败之景。尽管铁锤和铁砧子相互夹击下的硬度成为自己意愿的一个表达,但是几十年骨骼中的钙都输送给了铁锤下诞生的铁具。人相对于时间而言,或许不如半杯水的存在感强烈。

而对于手中的金属工具,熟铁和生铁相互排斥的距离中,一半是淬火后的凝练,一半是冷却后的粗粝,二者之间的满与未满,衬托出一个适合于在观察中比较的两种结果。它们之间所产生的影响不仅仅是自我属性的表达,更是对铁这个定义的正反两种呈现。

老铁匠把生铁镶入熟铁的刀刃上,让它们在烈焰中融为一体,在满与未满之中找到锋利的意义,削减那些过于满的东西。人做事何尝不是这样呢?太满就要溢出。

因此生活中的刀刃或许就是半杯水。

那个铁匠铺有半个多世纪了,足够的煤块让它在时光中从未熄灭。老铁匠把自己的岁月几乎全部交给了燃烧的炉火,那些执念于铁具的心劲是使不完的艺术化的抡锤。每一道弧线下的锻打,都是对自己生命的警醒,数十年守着方寸之地的铁匠铺,正是对世事不闻不问的淡泊。他将无数件铁具散于民间,让它们替自己尝尽人间百般滋味,替自己历经世态炎凉。

铁匠铺的炉火一直旺,如同浓缩了的人间烟火。这里是人情世故的集散地,煅打的每一件铁器上布满了恩怨情仇。铁器以自己的钝痛接纳掩于门扉之内的诸多不如意,以自己的冷硬排斥隐于暗角的绝望。

炉火在燃烧中深度解读铁的内涵,被解读的铁在烈焰中给火赋予更深刻的意义,它们在相互解读中交换属性,以液态的炽热和固态的冷硬达成共识,在民间场域中找到自己的维度,消解在场之中的杂芜乱章。

由此而建立的向度,在虚怀若谷的包容中,留着回旋余地,决定以未满的情怀,给出自铁匠铺的所有铁器,腾出一片回归的地盘。

它们终究要回来,在一个向度的指引下奔赴,然后在向度的轨迹中转身。一次次的转身,其实是为了寻找到更准确的路径,方可抵达更好的地方。

农具是老铁匠放任的意志,夜色中,锋刃接住月光和满天星斗,收获着茫茫黑夜中最亮的光。而在昼日里锋刃饱蘸正午的热度,从春天开始看到腐朽,培植新生,在冬天用一场大雪淬炼。农具替老铁匠在田野和山岗看护的春夏秋冬,一年比一年的土壤深情,一年比一年的收成饱满。

庄里的桑梓是未满的日常,铁匠铺在每一个早晨用清脆的锤音唤醒群山,又用热烈的赤焰关闭庄里的黑夜。人在此庄,伴着铁匠铺的一朝一暮习惯于锤音和明火布下的寒来暑往,一个庄里的喜怒哀乐便被铁匠铺悉数珍藏。

烧石灰

在深山的山洞里挖出的生石灰是未满的白,青色的表象不能掩盖内部的执拗。庄里的人叫生石灰为石倔。石倔是百年风雨不能侵蚀的顽石,它的底子是柔软的白,在未被柴火烧透之前,如同不能成立的一件事,是非混淆,懵懂未开。

火焰在这里不只是热能的释放,更是一种语言的宣泄,它对石倔冷硬的倾诉由温和到猛烈,由激情到殆尽,整个过程就是用语言的多重表述,达到毁灭自己,成全石倔的过程。

如同半杯水,杯子的内部装的是余地和宽阔,而外部呈现的是完整和独立。火焰与石倔的关系,就是在这样的逻辑中产生的。

石灰的白是固态和液态组成的一种白。墙面上的亮白一定是一张纸的辽阔,白色的海浪在白纸上翻滚着,原来这白是想象力的展现,万事万物皆可在这里粉墨登场,比如山峦、草木、尘烟。石灰的情怀便有了无限的可能,联想到的一切可以在这里看到。

被石灰粉饰过的墙壁,一半是白,另一半是黑。一半是颂词,另一半是沉沦。未满的墙壁必然要经历一些坚挺和坍塌,必然要回归到最初的平坦。石灰作为一面墙的肤色,其实它可以改变墙的内在结构,让那些试图流放秘密的缝隙闭上嘴巴,让那些泥土砖石结合为一体的属性统一起来。石灰要做的不是圆满,而是为坚固赴汤蹈火,最后为坍塌粉身碎骨。

石灰的矛盾在于外部力量的挑起。

它本身的倔强是风雨都无法侵蚀的顽固不化,却被故意的火烧透,可以让它去黏合墙体、粉饰墙壁,这恰恰违背了石灰自己原性的坚不可摧,最终墙体和自己都化为灰烬。外部之力促成的意愿并没有成为久远的挺立,时间是最厉害的破坏者,可以让一切归于平静。

石灰作为一种可以缝补建筑体的材料,其实是一种语言的沦陷。农舍、城镇、马路等无处不在的石灰,均为采自深山的石倔而实现话语权的掌控。石倔在火种的哺育下,以石灰的名义向散落的石头和砖块发话,命令它们构造不同的建筑体,命令它们守住不能被阳光照到的心事,最终跟它们一起沦陷,成为时间的话柄或者被取笑的证词。

从石倔到石灰之间经历的三天三夜焚烧,是民间仪式的一种。仪式是庄严的,而石倔所承受的是能量的转换、属性的改变。民间是一个精神场域,每天都被仪式感支撑的日常,隐喻了多少美好事物的立场和多少需要存念的庞大初心。而一些仪式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改换、被旁观者的意愿取代。比如石倔!

如果石灰能回到自己漫长的石倔时代,它生活的全部就是风雨无阻中独享来自内心的安宁。

撒秕谷

五谷的定义不只是人确定的,包括一只麻雀一头鹿,它们跟人一样,给五谷定义为填饱肚子的最佳食物。而不能耕作五谷的麻雀要把自己作为五谷的主人,必须日夜守住田野,目睹农人离开和稻草人装腔作势的假象,强行把自己置身于五谷的成熟之中。

鹿是神性的一种存在,它的美丽和敏捷是神的侧面表达。它发达的嗅觉在鼻翼的闭合中可以预知一场风雪的到来。它的奔跑和鸣叫,分明就是来自上苍的速读与话语,大地上流落的足迹必然是神来过的证据。

秕谷是未满的成熟。撒一把秕谷在大雪中,麻雀落在雪中,把一粒粒秕谷食于空腹中,这场大雪不再是冷的,而是暖的,这场大雪才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风景。鹿在山野中也会赶来,一间茅舍的主人不分江南与塞北,他内心充盈的善一定是神仙留下的教诲。鹿也需要食物,但是不是眼前白茫茫的大雪,它跟麻雀一起在雪中找寻撒下来的秕谷,它同样需要这一把秕谷获取人性的光泽。

茅舍的主人年事已高,符合传统审美中的仙风道骨的形象。他以人的形象出现在风雪之中,似乎是上天刻意安排的一幅人与自然和谐的画面。麻雀和鹿并未饥寒交迫,在这里一场大雪是道具,一把秕谷也是道具,唯有人和麻雀和鹿是真实存在的。他们之间构成的关系不是高级与低级之间的阶级关系,不是生命的贵与贱所分化的两极差距,他们在同一个场域相互依赖,相互在一把秕谷的滋养中扛过大地上的诸多不如意。

有关茅舍、留着白胡须的人、大雪、麻雀和鹿组成的深远画面,在乡野自古以来的时光中从没有失去过。

而这个话题引发的另一个话题或许与乡愁有关。城市在不断发展的进程中失去了乡音,那群麻雀和那头鹿在遥远的故土,从清晨到正午到傍晚的叫声,无以唤醒沉睡的高楼和广告牌。秕谷在城市的作用不能用微不足道来表述,其实是毫无意义的一种介入。介入?秕谷从来不能进入城市的中心,如同麻雀和野鹿不能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飞过和奔跑。一把秕谷的意义在这里是失效的。

乡愁是城市与乡村之间断不开的,是人群来来往往的抽走和输送的原初情感,断得开的是神性对地理的分割与划界。

城乡接合部是乡愁的缓冲地,村庄的楼房没变,住在里面的人没变。人群在缓冲地带来来回回把乡村的东西抽走,然后遗失在喧闹的市区,再把城市的广告带回乡村,被默不作声的乡村以庞大的天地气象拒绝。

神性的鹿不只是唯一获得智慧的动物,喜鹊和乌鸦也具有神性的特点。它们像一把剪刀,在缓冲地带剪开乡野与城市的关联,划清界限。它们完全依靠自身的栖息习惯而做出选择,在广阔的乡野替出门的人顾念于乡愁的召唤中。

撒秕谷是冬天交给大雪的一个关照生灵的仪式。神一样的人,用自己歉收的口粮大发慈悲,恻隐之心的细腻之处,便是用自己的秕谷一粒一粒完成施舍的使命。

城市的庞大,不及一粒秕谷的重量,汽车不能载动,挖掘机也不能撼动,它需要麻雀和鹿及山野的动物用自己的空腹来带走。如同半杯水,最适合渴了的人。

撒秕谷的人在深山,他的周围是隆起的山、下沉的河及永不消失的飞禽走兽,作为乡野的主人,从来没有以道具的形式忘记对一粒秕谷的敬仰,所有活色的事物,在这里都是秕谷不可遮蔽的关照对象。

五谷中不可剩余的秕谷,以多样化的内涵专注于一件事,那就是把麻雀和鹿,把大雪中和大雪外辽阔的生灵一一喂饱。

车    间

乡村生产车间其实就是一间寒舍,用竹条、柳条等编织的主要产品是容器,鲜有工艺品之类的产品,那一定是精致的,包含了丰富想象力和技艺的。

在乡村,容器的用途很广。收集种子、装粪、储存粮食等等。到了夏天,所储存的种子、肥料和粮食等被抽空,闲置的容器也就多了一些,但不会空着,里面盛着风雨,也盛着月光和夜色。而那些被摆设在木桌子上的工艺品,是农人干粗活之外,隐藏在内心深处很细腻的一种情感表达。粗糙的双手不只是为了紧握自己的沧桑,也能描绘出心灵世界的美丽图景。

城市里的车间是各种钢铁做的机器,金属发出的声音,不能隐于人心的浮躁,相比于乡村车间的安详,这里的流水线生产缺乏的是情感的润色,而一个筐子和一个斗篷的诞生,必然融入了生产者千言万语的问候和体贴。

在乡下,有一种车间叫磨坊。磨坊里的粉碎机、磨面机等机器替代了古老的石碾、石磨。具有城市车间属性的机器在乡村寒舍中与粮食有关的作业,似乎是城乡接合部的一个缓冲地带,或者过渡地带。这间乡村车间的意义超出了乡村范畴,古老的作业方式被现代的作业方式替代之后的产品,正是城里的人一直叫嚷着要吃的手工面。

手工,这个蕴藏了深刻的劳动含义的动词,在车间生产的过程中,以自己的体温来关照每一件产品的每一个生产环节,像一只老母鸡,用自己的体温孵化。那么通过机器生产的产品,虽然提高了效率,但是失去了温度。冰冷的机器往往触及的是人对事物的一种敏感认知,比如漏电的热水器、夹断手指的齿轮等等。

车间是一个事物蜕变的地方。

一粒谷子走进乡村车间,被加工后的米沾有毛茸茸的谷糠,谷糠像米的衣服,更像手工产品的体温,保持了跟人完全匹配的温度。如果这粒谷子被机器加工后,米粒直露骨骼,没有了原有的丰润,像一粒极小的铁球。

蜕变在不同车间得到的结果是与人有关和无关的两种结果。乡村车间的蜕变是与人默契对接的一个过程,而机器加工后的蜕变,显然与人原本的属性呼应背道而驰。

一个车间的加工能力的大与小,并不取决于传统与现代的对决。陶瓷与刀剑的手工制作,飞机与导弹的机器生产,和平与战争的发生,均诞生于车间。不管是乡村的小车间,还是城市的大车间,起初的生产的目的皆为提高生活质量;不管是体温关照下的米粒,还是机器繁衍下的冷却,都在人与人之间关联着相互的日常。

车间,是世界的初始,一双手和一声锤音,开启了世界的繁华。

迷恋和信任乡村车间的古老手法,或许就是对世界的依赖,而在润滑油味道弥漫的车间里,会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

一个人的追求根本意义在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取舍,是各取一半,还是只取一半?如同一个水杯,装满还是不装满?

农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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