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猴

作者: 宋素珍

前天西沟又来了个奇奇怪怪的人,彼时我正爬在柳树上捉蝉猴,黑蝉猴在柳枝中飞来飞去。那人一身黑色衣袍,趿着一双草鞋打东边来。我看了他一眼,继续捉我的蝉猴。

弘忍法师让我每天捉够一百只。我十分听他的话,每日早早就出了门,但是我从来没有捉到过一百只蝉猴。例如前日,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沟落下,我打开腰间的竹篓子数半天,还差三十只蝉猴。那人瞧了我一眼,问我西沟在哪。我懒得与其说话,手一指西边,示意他往那边走。那人再瞧了我一眼,就迈着他轻飘飘的步子往西边去了。

在东山的山峰上,有一芒草搭成的草庐,我与弘忍法师对坐在巨大的阴影中,每天这个时分,我们都会这样下一盘棋。多是我输,不过倒也不在意这些个细节,我仍是每日里陪着弘忍法师来上一盘。

“今日里有同法师一样的人问了我西沟在哪。”我随意落子,并随口谈起今日的事情。

弘忍法师仔细瞧着棋盘上的棋子,不甚搭理我。我也不觉得奇怪,弘忍法师一向如此,非是关键事情关键人物,他一概不理。待他终于落子后,我紧跟着随意下了一子。弘忍法师这才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今日捉了多少蝉猴。

我拍了拍手,说不多不多,也就个几十只吧。窗外是呼呼的风声,大得很。弘忍法师念了几声佛号,抱歉地向我表示他赢了。我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只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够学习他的轻功。他双手合十,再次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就气呼呼地从那草庐飞奔出来,回到我住的破房子内。这房子不是我家的,自我来到东山就发现它荒废在此。这里曾经住着一对侠侣,后来不知怎么二人就突然消失了。西沟里曾经有人说他们是分道扬镳各奔天涯了,也有人说是被人都给杀了。黑衣的长发女人接着和我说二人没有被杀死,只是男人看不上女人被毁掉的五官,于是在一个大风的夜晚,呼呼地跟着风跑了。

我问那个女人怎么知道如此清楚,她一屁股坐在东山的山脚下,掏出个黑色的鸟蛋在火堆里烧。我也坐下去,帮她拨弄着火烤鸟蛋。她吃完黑色鸟蛋后才咯咯地笑了笑,说:“秘密,不告诉你。”我怀疑是我做梦梦到的,因为西沟里没有其他人,但是西沟里又有那个黑衣服的长发女人。

我把今日捉的二十只蝉猴都给放掉,一边放一边念叨着它们都快点找个伴,生多多的孩子让我抓。我总想着赶快抓到一百只,赶快把弘忍法师的轻功学到手,然后离开东山西沟。

时间在东山上有许多样子,例如那几棵迎风长成的松树,例如被风吹削的峭壁。我不记得自己放飞了多少只蝉猴了,只是我在放最后一只时,那个穿着黑色衣袍的奇怪男人又趿着草鞋回来了。

我仍旧未曾发觉他走过来,直到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我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放最后一只蝉猴出去。待蝉猴飞远后,他才瞧了我一眼,问我为甚骗他。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骗他。我当然没有欺骗他,西沟就是在那边,在东山的西边。在那边有一条深涧,宽两丈八,深不可测,也不知为何唤作西沟。那个披着一头乱发的黑衣女人不知道又从哪窜出来,她一脸鄙视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叫西沟吧,可她知道,只是她就不告诉我。

我切了一声,心想我并不好奇西沟的由来。那个黑衣袍子的男人问我这附近可有打尖的去处。我又摇了摇头,告诉他没有。

在东山西沟这个地方是没有人烟的,现在这里只剩弘忍法师、那个披着一头乱发的黑衣女人和我。哦,还有时不时呼呼刮起的大风。 我们三人对视了一阵,最后我先认输,带着男人去了山脚下的一个山洞内。说是山洞,其实是东山之前村民的牛圈,只是养青牛的人不知道哪去了。

我把他带到养牛洞就迅速跑掉了,如果我每次都能跑那么快的话,我都不需要继续捉蝉猴了。披着头发的黑衣女人在屁股后面跟着我,我怎么样都甩不掉她,我加了速,她还是紧跟着我。

我跑到东山的山峰上,高声呼喊法师救命。弘忍法师不知何处去了,但那个披着一头乱发的黑衣女人意外地在几百米开外站住了脚,她爬到了一棵松树上,抱着粗壮的树干摇摆。我转过去看她,她对着我嘿嘿地笑。

我瘆得慌,赶忙跑到茅屋内寻弘忍法师。他端坐在蒲团上,闭着双目。这是他的每日功课,总要诵够足够多的经书,他的功课才算完成。我拉过蒲团,在他对面坐下来,也学他闭上双目,但是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个披着头发的黑衣女人对我笑。然后我就吓得睁开了眼睛。

直到风呼呼刮起来的时候,弘忍法师才不紧不慢地结束了他的功课。他把棋盘翻出来,让我陪他下棋。我跟他说今日那个奇奇怪怪的男人走回来了。弘忍法师抚了抚眉,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也跟着念阿弥陀佛,我发现一念过后那个披着一头乱发的黑衣女人对我突然没了影响。我又赶忙多念了几声,弘忍法师瞧了我一眼,收了棋盘,带我去了山尖上的迎客松旁。

他问我现在感觉如何。我说有些痒,风吹的。

我是在浮海出生的。母亲说她生我时,曾昏死过去一阵,在梦中有一黑衣剑客一直追杀她。她使劲跑啊跑啊,跑回了家,那个黑衣剑客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母亲,看着她慌乱地逃跑,直到母亲跑回家中,那黑衣剑客才面无表情地拔出剑把全府人都给杀了。她被吓醒后生下了我。母亲常常对着铜镜梳妆,偶尔她会抱起我说那个黑衣剑客,那时她面目怔怔的。我很少见到父亲,母亲总说父亲在忙,他是个好城主,就是太忙了些。偶尔他回来,见到母亲面无表情梳妆的样子很生气,他就跑到我院子里督促我学习,其实我不喜欢念书,那些书在我脑袋里晃来晃去,像一群嗡嗡乱叫的蜂子。

每次见我念书不成样子,他就更生气,摇摇头从府门出去,下一次要更久的时间才回来。府内的管家见一次这场景就跺脚一次,他觉得我应该在我父亲面前好好表现。芙岚也是如此,她看着我被父亲骂就摇摇头,然后一脸怒其不争地披着她那长长的黑发回到后院。芙岚是和我一同长大的,虽然她日常疯疯的,但是她又似乎知道很多东西,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就在母亲生下我那天,父亲带着她来到我们家,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多了一个疯疯的丫环。我就那么混着过日子,直到有一天管家和我说我父亲再也回不来了,也就是那晚,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真的,一个黑衣剑客从我家的高墙上飞了进来。

我其实不应该活下来的,我在山尖时总这样想。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眼睛一闭,当年的场景就浮现了上来……这些年来,寻找那个黑衣剑客就像个魔念一般镌刻在我脑海里。

第二天,我更加努力地去捉蝉猴。那些黑蝉猴在柳枝间飞来飞去,轻盈自在,而跟它们搏斗的我,笨拙得像头黑熊。这是苓岑告诉我的,她在某个下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笨拙得像头大黑熊,她接着哈哈大笑,告诉我说她叫苓岑。我念了念她的名字:苓岑,苓岑。我说她好像我的一位故人。她扯着她那黑黑的长发笑了几声,说我的搭讪老套,江湖早就不流行的了,不过这里没有江湖。

我瞧了她黑幽幽的长发一眼说,我没有搭讪她,她是真的和我一位故人相似。她问我那个故人叫什么。我舌尖在唇齿里转了转,没有吐出芙岚的名字。我对苓岑说我记不得名字了。

苓岑也爬到柳树上,她一边爬一边讲我不是真心喜爱那个姑娘,不然不会记不住她的名字。我松开手上抓的那只蝉猴,愣了愣,说她讲得对。我怎么敢忘记那些人的名字呢,我更加尽心地去抓那些蝉猴了。

那个穿黑色衣袍趿着一双草鞋的男人从养牛洞内钻出来,他问我这里还有其他人没有。我摇了摇头,告诉他说没有了。他这次没有留给我时间,刹那飞到我和苓岑站的柳树上,捏住了我的脖子。他说我要是敢再骗他,就杀了我。我思考了一下,觉得不上算,还没捉够一百只蝉猴呢,于是我点了点头,示意他松开我。他把手收回去背在身后,我使劲咳了咳,待咳嗽停下后告诉他说这里还有一位法师。

他叫什么名字?那个男人问我。

我再次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名字,只知道他唤作弘忍。

那个男人把视线一转,看向站在另一侧杈枝上的苓岑。苓岑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她说她只知道山上住着个和尚,不知道和尚叫什么。

确定吗?他黑色的衣袍飘起来,被风吹刮着。

我们齐齐点头,表示肯定。那个男人这才从柳树上飞下去,他一边往山上飞,一边在缥缈的云雾中告诉我们他叫鉴真,空旷的东山中,回荡着他的声音。

东山的风太大了,经常呼呼地刮着,我在浮海时从没听见那么大的风声。那天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和苓岑在山脚下烧了堆火,烤鸟蛋吃。风太大了,我们听不到一丝其他声响。吃饱后我在衣袍处揩了揩手,将竹篓子转到身前来,一只一只数今日捉到的蝉猴。苓岑说她想尝尝蝉猴的味道,让我给她几只。我没理她,这东山的蝉猴向来就少,给她吃掉一只我就要多在这待一段时日。

我在浮海时,也曾瞧见过许多女子,她们或娇柔,或端庄,或妩媚。但我从没见过苓岑这样的女子,奇奇怪怪的。不,还是有的,芙岚她也奇奇怪怪的。我看不透苓岑。我这样对弘忍法师说,那时他和鉴真对坐着,双手合十,满面慈悲。

过了好久,他们都没回答我。我就离开了他们,跑到西沟旁的柳树上去继续捉我的蝉猴。

西沟内有水,大水。

我站在柳树上望着那凶猛的洪水,总觉得这些柳树就要随着它们一起去了。今日难得雨消停些许,消失了几日的蝉猴终于又开始飞出来。它们就在这些柳树上飞,打转飞。我捉了几只后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打开竹篓子,一股脑放它们走了。

仲夏时节,我对自己能捉够一百只蝉猴没有丝毫信心。东山的蝉猴太少了些,就在这几棵柳树上。我想起母亲,想起芙岚,想起父亲,想起那一府子亲切的人,我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我起身滑下树,跑去山上找弘忍法师。

在路上遇见苓岑,她站在一株柳树前,披散着黑黑的长发,向我挥了挥手。我没有理她,一股脑地只管往山上跑。路上遇到鉴真法师,他冷漠地靠在养牛洞旁的石壁上。我在东山的日子似乎都在跑,从山下到山上,从山上到山下,从东山到西沟,从西沟到东山。于常理来说,我早该练就飞毛腿的本事了,但我没有,我仍是个普通人。

弘忍法师没有在他的茅草屋内静坐,我到处寻他,也未寻到。最后我只能一屁股坐在他的蒲团上,也学着他闭上双目,双手合十。我知道如他们这般武林高手,要想让我寻不到是件很简单的事。周围都很静了,静到我听见开始逐滴落下的雨声,那雨变得越来越急,我的心反而更加静了。西沟水会涨,可是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百只蝉猴本来我也捉不到。

在雨水最大的时候,弘忍法师回来了,他一身湿漉漉的。我原想起身迎他,想想又作罢,只端坐在蒲团上。

弘忍法师唤我,青林,你今日倒有佛性了。他换了一身法袍,整个人仍然安静柔和。弘忍法师在我对面坐下,正欲拉过棋盘来。我摆了摆手,表示今日不想对弈。他停下手,问我如何?

法师,我抓不到一百只蝉猴。我望向他深邃的双眸,开口。

青林啊,蝉猴不是在西沟边上抓,是在你的心里抓。弘忍法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可是法师,我心内无蝉猴。

谰言。你心内的蝉猴正在爬上爬下呢。弘忍法师闭了口,表示不再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只好也起身,慢慢下了东山。

沿途遇上仍倚在养牛洞洞口壁边的鉴真法师。他换了一身法袍,总算不像前几次见的剑客样了。但我仍觉得他是把剑,一把刚准备藏锋的剑,还闪着冷酷的剑光。

从弘忍那里来?他问我。

是,刚从弘忍法师处回来。法师这是?我问他站在养牛洞前意欲何为。

等你。他从洞口出来,往西沟去,走了好几步转身唤我跟上。我愣了一会,还未想通他唤我是何原因,脚已跟着他走了。

待我们在西沟东岸站定时,已是日暮。我问他喊我来西沟作甚,他给我指了指西沟,让我看西沟内汹涌的洪水。我看了一眼然后转回头,问他那又怎样呢,我只是想要学武功。他可能实在想不到我会是这样的反应,愣了会说,要是我能让弘忍法师答应与他比一场,那他就教我武功。我想了想他几次悄无声息地靠近,认定他是个高人,便答应了他。

我在西沟边上坐了下来,问他为什么要和弘忍法师比试。他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就问他该如何抓蝉猴。他笑了笑,说简单,手一伸即可抓到。我将手一伸,松开手什么都没有。我看了看他,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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