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捉摸

作者: 陈柳金

1

关掉轨道射灯,关羽彤的电话便打了进来,屏幕蓝光在暗黑中异常魅惑,如怪兽捉摸不定的眼。王小润心里一紧,关羽彤碰到事了。要没事,都是微信来微信去,实在聊热了,便来个视频。电话总是晾着,一个跟不上时代节拍的前朝遗老似的。而一旦有事,还是得电话。王小润最怕的就是电话铃声,只要一响,便联想起这城市的某个犄角旮旯发生了什么不测。

果然,关羽彤的声音都变了调。

王小润,姜妮失踪了!

王小润确信没听错,淡淡地说,不要急,发个定位。

说完他又拧亮射灯,捡起地上的画笔,笔头粘着混杂的颜料。而画架上的那幅作品,人像左眼被毁了,一个飞溅的斑点戳在上面。显然是王小润收敛不住愤怒,将画笔投掷在了左眼上,整张画给生生糟蹋。要是庄前柳看到自己的尊容,不把王小润揍扁才怪。

谁不知道,王小润擅长画人物。不读懂内心,怎么能画出人的气质和神态。可以说,王小润是善于读心的,但一连几晚,要画的这个人却始终隔着什么。按说,他也算了解庄前柳,连他爱喝哪种牌子的黑啤都晓得。但一画眼神,就变了味,完全不是那种忧郁中带着重生的神情。一连几晚,他画了撕,撕了画,至少毁了十张肯特纸。以为今晚神会眷顾,在画室折腾了两个钟头,最后还是气愤地把画笔用力摔到画作上。他本想微庄前柳请顿海鲜啤酒的,顺便让他把心掏出来,看看究竟是颗红心还是黑心。

刷开手机屏,十点多,正适合工作的时间,往日不画到一两点不收工。但今晚这破心情,让王小润早早打了烊。要不是关羽彤,准回家补觉去了。闪出画室,趔趄着沿街道前行,路灯光在头顶涂抹出一块巨大的空白,等待一支画笔诗意而狂野地勾勒。

定位蹦了出来,一条粗大的蓝色蚯蚓在眼前蠕动。王小润叫了辆滴滴,催促司机朝江边赶。这蓝色标示,除了颍江还会是哪。而那个被称为汀岛公园的地方,就是沿颍江长堤建的休闲带,一长排樱花把城市夜空烧红了。

关羽彤,你在哪?

家里!

不是在找姜妮吗?

我还在隔离期,明天才解除!

王小润这才看清,关羽彤发的是她家的定位。她住的小区挨着汀岛公园,汀岛公园也就不明不白地成了小区的景观带。站阳台上,公园绿树如荫,繁花若缎。目光越过,便是那条蓝蚯蚓似的颍江。用一句流行的话说,关羽彤享受的是一场视觉盛宴。

但隔离的这十四天,享受多半变成了煎熬。汉剧院安排她去深圳出差,没想到回程前两天,深圳发现本土疫情病例,回来后按规定三天两检加十四天隔离。王小润觉得趁此可以烧把火,跟关羽彤的感情再升升温。两人一直这样不温不火地处着,捉摸不清关羽彤心里到底有没有装着自己。虽说王小润善于读心,但关羽彤这个人,实在是本难读的书。一页一页翻过去,冷僻字和繁体字太多,王小润有时搔破头皮,连字里行间的意思都连贯不起来,更不用说内里堂奥和弦外之音。关羽彤拒绝了他每天为自己送餐的服务,托邻居买了两周的食材,水波不兴地当起了宅女,整天泡电视剧《雪中悍刀行》,把自己当成北凉王世子徐凤年,而惠子也被改名为姜妮,只不过把三点水的泥换成了女字旁,以免落入盗版侵权的口舌之争(其实纯属自寻烦忧,谁会在乎呢)。电视剧看累了,姜妮也腻烦她时,便穿上戏服来几段汉剧,水袖一甩,柳眉一挑,伴着奏乐咿咿呀呀地唱。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顾一盼,一颦一笑,都带上唐风宋韵,仿佛穿越了时空,在一处深院府邸足之蹈之。起舞徘徊风露下,不知今夕何夕。

关羽彤,姜妮什么时候失踪的?

晚饭后把垃圾袋扔门口,一扭头就不见了!

她在城里有没有认识的朋友?

没有,我敢肯定,她一直陪着我!

你打她了吗?

没有,我怎么会!

嗯,我明白了!

关羽彤似乎瞪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掠过一片惊喜的云。王小润发去语音,他仿若看到关羽彤马上瞪圆了眼,风云骤变,点开发来的语音——王小润,你耍流氓!

2

王小润在画院上班,事业单位,政府每月给发工资,也只是温饱无虞。他在画院有画室,每次拿起画笔便忘了外面熙来攘往的世界。庄前柳是一个当医生的同学请喝酒时认识的,这个人神情忧郁。在王小润看来,忧郁也是现代人的精神特质。如今的人大多没心没肺,完全看不懂他们的真实表情,更不用说心灵世界了。混熟后,庄前柳不像其他老友记那样,话还没聊开便求他画画,他从来没有开口,不知是看不上王小润这功夫,还是不想欠他人情。

一个暴雨如注的晚上,庄前柳做东约饭,王小润和当医生的同学去了。庄前柳一改以往的忧郁,脸上露出久旱逢甘露般的笑容。他站起身,高举酒杯说,今天终于离了,祝贺我重回单身族!大伙跟他碰杯的声音,王小润听着异常刺耳。有人弱弱地问原因,庄前柳毫不遮掩地说,争论买什么牌子的热水器,差点把我的脖颈给掐断,第二天去民政局办了离婚证,一拍两散。庄前柳说话的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没想到跟王小润碰杯时,庄前柳向他索画,要画出重生的神情。也许是酒力作祟,王小润爽快地答应了。其实他老早就在琢磨,像他这种忧郁型,会很拿人,画好了,可以试试参加国展。但画了上十张,就是达不到想要的效果。他自诩善于观心,以为对庄前柳了解得差不多了,一提起笔,整个人脸勾画出来后,真情实态怎么也入不了画,总是隔着几重山几溪水。相由心生,境随心转,就是这个道理。圣人老子不是说过吗:若夫修道,先观其心。观心之法,妙在灵关一窍。欲观人先观心,容貌情状是内心世界的外化。庄前柳是什么人?那个做医生的同学悄悄给他透露过一个消息,庄前柳信佛,常常通宵抄心经,两个月前却在影院打断了一个朋友的手臂,还是他亲自做的手术。

哎,这几年人心越来越捉摸不透。比如关羽彤,一直跟自己若即若离,怎么也走不到她心里去。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关羽彤却说,单着多好,没谁烦心!王小润周围,认识或不认识的年轻人,大多崇尚单身,不愿往围城里挤。不少已婚的,长的几年,短的几个月,也就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散了,为回到单身贵族相互拥抱。王小润的母亲为此常常告诫他,千万不要学他们,那是大逆不道!道德帽子一旦扣下来,王小润便成为母亲紧盯的施教对象。

刚才只不过跟关羽彤开了个不荤不素的玩笑,其实他并不想在姜妮失踪的原因上过多浪费工夫,而是腾出时间早点找到她。毕竟是老友记了,母亲也挺喜欢,恨不得把她当成自家女儿。要是母亲知道了,肯定一晚上睡不着,忍着风湿痛关节炎满城寻找。

记得关羽彤第一次抱着惠子来家时(那时她还不叫姜妮),送了一条酷奇羊绒浅褐围巾给王小润母亲,说昨天在唯品会上下的单,今天就到了。王秀川哪知道什么酷奇、唯品会,眼光没有过多在围巾上停留,而是反复摩挲着眼前的女子。关羽彤几次碰上她的眼神,宛如初次相亲似的,慌乱地躲闪开,却看到屋子里陈旧的墙面和摆设。屋角老陶罐上插着一把蓬松的鸡毛掸子,在关羽彤面前挓挲无数片羽毛,愈加乱了眼神和阵脚。只坐了一小会,连王秀川泡的陈茶都没喝,扔下惠子,说明天要出差,不可能带着她,托王小润照看几天。惠子听懂了似的,朝母子俩喵了一声,算是认过家门。王秀川到底还是失望了,本想着关羽彤会留下来吃晚饭,她在心里起草了一份菜谱,其中的煎鱼是专门为惠子定制的。关羽彤走出院门时,连头都没回,至少她是应该再看看惠子的,但她绝尘而去,一点都不含糊。王秀川便知道这女子心肠硬,王小润恐怕不是她的对手,要想攻下她,得在惠子身上动点心思。

才相处五天,王秀川和惠子已经离不开彼此。每顿吃饭,惠子是座上客,就差给她系围嘴了。少不了必备主打餐煎鱼,一定是煎得焦黄酥脆,连鱼骨头都能嚼着吃。为安顿好她的住宿,王秀川把小润他爸赶到了楼上,跟惠子睡一张床。要是能认字,王秀川多半会给她讲童书里的故事。梳猫发和洗澡这样的环节,王秀川也没落下。

关羽彤再次来到院门口时,满以为惠子会蹦到自己怀里,她用直愣愣的眼神盯着主人。关羽彤说,惠子,咱们回家吧!惠子一动不动,歪着猫脑袋,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关羽彤是强行抱着她离开的,走出院门时依然没有回头,也没管在怀里挣扎的惠子,很决绝地消失在门前幽长的巷子里。

而王秀川,目送惠子离开时,用关羽彤送的围巾抹了抹潮湿的眼角。关羽彤来家时,说了句王秀川听起来还算暖心的话,阿姨,这条围巾很适合你!

几天后,王小润转告母亲,惠子不吃家里的猫粮,关羽彤只得去菜市场买鱼来煎,弄得她一身油烟和鱼腥味。王小润本来是想表达惠子离不开王秀川的意思,但王秀川怎么听都是关羽彤把罪责推到了自己身上。

哎,如今女子的心不知是肉长的还是铁烙的。

3

关羽彤说,最常带姜妮去的地方,就是汀岛公园。

王小润马上领旨,双脚旋即犹豫起来,汀岛公园沿江而下,足有五公里。要是走个来回,脚不起泡也得歇菜罢工,庄前柳的那幅画这几天别想画了。在姜妮和庄前柳之间,王小润二话不说选择了前者,姜妮的背后是关羽彤,庄前柳的背后也就是几瓶黑啤。

才走几百米,额头便沁出了汗珠,脱去夹克外套甩左肩上。空气中似乎飘浮着一种毛茸茸、滑腻腻的雾状体,闻不到摸不着,但分明一路跟随着王小润,呼吸变得急促,身体里有一股力道往外冒,而那种不明雾状体却伸出手使劲往里按。王小润心跳加剧,有一种被谁裹挟着往前走的错觉。

不知怎么想起了和关羽彤坐在颍江堤岸上看云的情景。关羽彤抱着惠子,和王小润并肩而坐,四只脚空悬堤墙前,一晃一晃,如天上轻轻浮动的白云。蓝天成了一个大屏幕,云朵总是变换各种形体,山峦、河道、楼宇、动物、飞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世间搬到了屏幕上。关羽彤天真地说,没准天上还真有和我一样的人抱着猫在看人间呢!王小润俏皮地接上话,那一定有个叫王小润的画家坐在她身边傻笑!关羽彤拧了一下他的鼻子,说,看把你臭美的!

看着看着,关羽彤忽然伤感起来,说,云总是要离开故乡,满世界飘荡,就像我一样,父母成天担心我一个人在外地生活!

王小润揽过她的肩,说,彤子,一个人可以变成两个人,两个人又可以变成三个人、四个人。听过“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吧?

关羽彤猛踢了一下他的腿,说,谁会跟你生!

王小润说,人总不能像云一样吧,总得留下点什么!

关羽彤说,你爱跟谁留跟谁留去!

王小润抢过浑身雪白的猫,说,惠子就是上天派来陪你的云!

这话大概触动了她,说,知道我为什么会留下来吗?

他侧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就因为这地方的蓝天白云,珠三角很少能看到!关羽彤说。

嗯,这远离珠三角,王小润说道,但这里是白云的故乡。

王小润知道,关羽彤在南京当教授的父亲去年给她找了份珠三角城市某事业单位的工作,那单位负责工程监理业务,工资待遇至少比这高一倍。头头是父亲的首批学生,就等关羽彤点头了。迟疑不决之时,她的父母专程坐飞机来了一趟,长说短说,左哄右劝,关羽彤终究没松口。一番思想斗争和软磨硬泡后,她决意留下来。父母气愤而去,临走前撂下一句话,你就在这个山区城市终老吧,以后各自安好!去机场的路上,父亲下了车,在花鸟市场给她买了只猫,还顺路去防疫站打了疫苗。目送头发斑白的父母走进登机口时,抱着猫的关羽彤心剧痛了一下,自己的下半辈子只能托付给这个城市了。父亲为她买猫,细致到连病毒传染链都给切断,此种爱何止发乎于心,怕女儿一个人在这寂寞,好让她有个念想,并且为这份念想上了保险。说到底,关羽彤喜欢汉剧院的工作,人在现世中,活在戏剧里。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走遍全世界,再没有比这更适合自己的职业了。关羽彤学的是戏剧专业,她就是为戏剧而生而活的,这辈子至少得拿一回梅花奖。要是离开了这个行当,人就没有了魂,如白云失去蓝天,变成了虚无缥缈的过往。

某个深夜,还在画室的王小润接到关羽彤电话。心訇然一响,不祥之感让他满脑空白。坐滴滴赶到,还好,是她的一个闺蜜喝高了。两人搀扶她坐上车,闺蜜说,去哪,我不回家,我要去唱戏!泪水从关羽彤眼角流了下来。返回的路上,关羽彤告诉他,闺蜜是她同事,福建人,在汉剧院演花旦,每次出场座无虚席,连市领导都来捧她的场,也算是红极一时。不幸的是认识了一个孔雀男,两人很快坠入爱河,没几个月便领了证。后面的事让她始料不及,男人在外头借了高利贷,送她的首饰、LV包,自驾宝马,两人同筑的爱巢,都是用高利贷买的。贷款公司找上门来的第二天,闺蜜一怒之下跟他离了。宝马和婚房打折卖掉还了部分欠款,剩下的由孔雀男担着,哪怕被黑帮逼到天涯海角也跟她没瓜葛。总算与他撇清了关系,但闺蜜得了抑郁症,整夜整夜失眠,头发掉得厉害,嗓音也破了,还怎么唱戏,单位安排她在后台打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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