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作者: 苏玫

苏玫 女,壮族,广西象州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短篇小说《梦里花落》发表于《红豆》,短篇小说《旅途》《距离》《每一次分离都是一次死亡》发表于《广西文学》。

1

那年,南方的冬天特别像冬天,西伯利亚的寒流从遥远的北方一路奔袭,用一场接着一场的雨夹雪,围困住整个哈木镇。气温一度降到了三十年来最低,十来天都在零摄氏度以下。

木团屯离哈木镇只隔一座高山,位于海拔七百米的山腰上,更是寒冷。一下起雨夹雪,下山的路就被冰雪封住了。一夜醒来,山上全是雾凇,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冻住了。木团屯里的人们都窝在屋子里,把颈和手都缩回衣服里,围坐在浓烟缭绕的火塘边,嘴里冒着一团团白气,都说最近的一场雪是三十年前。

孩子们围着火塘满屋跑。女人们坐在火塘边,手里不停地张罗这张罗那:织毛衣、缝衣服、纳鞋垫、剥粒糖果或花生塞进嘴巴……

男人有男人堆。闲得无聊的男人们都爱聚集在老村长田常青家的堂屋里,在火塘上架起火锅,把能吃的肉和菜一锅捞。在忽明忽暗的火边,在热气腾腾的空气里,一杯接着一杯,喝得天都黑了,话都长了,身子都软了。有几家媳妇架着自家男人离开的时候,田常青一再挽留,说讲好喝到北方回来的。有一两个酒壮怂人胆的男人,面子上挂不住,当场推搡自己的媳妇;有个别喝酒就发狠的男人,更是粗暴地随手拿板凳就朝自家媳妇砸过去。女人们哭的哭,闹的闹,田常青家的堂屋一时炸了锅。

田常青的老婆吴翠花右手抱着小孙女,左手牵着二孙子,闻声从内屋出来。她杏目一瞪,声音从胸膛深处一迸发,震得整个堂屋就静了,火塘上方的白炽灯好像也突然更亮了,田常青的身子像被什么一下子扳直了。堂屋里的人无声无息地作鸟兽散。

那个因寒冷而显得特别漫长的冬天,田北方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田常青家的堂屋依然隔三差五地热闹。酒醒的时候,田常青就低眉顺眼,屁颠屁颠地在自己强悍的老婆指挥下,围着家里的三个小娃仔和一群家畜忙个不停。大孙子六岁,二孙子四岁,小孙女八个月。娃仔们的妈妈,是田常青的独苗女儿田小姣,生第三个孩子的时候大出血去世了。娃仔们的爸爸,是田常青的干儿子、上门姑爷,就是他嘴里说的那个田北方。

秋收结束,冬天来临之前,田北方去哈木镇赶圩。走之前,田北方跟田常青说,他去找个人,很快就回来。没想到田北方一走就走了快三个月,眼看着年边就要到了。

大伙儿一起喝酒的时候田常青说,北方是讲话算话的人,他说会回来就会回来的。端着酒杯的男人们也一致认定,田北方肯定会回来。而且他们和田常青一样觉得,田北方很快就回来。他们每次喝酒都承诺,一定要喝到田北方回来为止。田北方不回来,他们喝酒都没有对手。田北方的酒量大,整个木团屯的男人都喝不过他,但是不代表他们就服气。田北方和他们一样爱喝酒爱吃肉。他们有肉吃有酒喝的时候,绝对不会忘记他们的亲人田北方。

关灯睡觉的时候,吴翠花说,你们光喝酒,北方就回来了?

田常青酒气冲天,气鼓鼓地说,回不回来,随便他!

2

天一转晴,山路一解冻,山上的人都赶紧下山备年货。

田常青买好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绑在摩托车尾箱上,就去找在哈木镇派出所当门卫的外甥张贵龙。

衣衫褴褛、身形消瘦的舅舅突然出现,让张贵龙既开心又心疼。他掏一支烟给舅舅,帮舅舅点上,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把剩下的半包烟,都塞进了舅舅的口袋里。

田常青嘴里、鼻腔里喷出白色的浓烟,浓烟缠绕着他多日来没得修剪的、快盖过耳的银白乱发,久久不散去。外甥懂事孝顺,田常青开心地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又黑又黄的牙齿,眼睛都快眯进眼角的皱褶里。

张贵龙正愁着怎么给舅舅提前送年货。他的老娘天天在他耳边唠叨,说天寒地冻的,木团屯的人怎么过年呀。也正是因为天寒地冻,他也上不了木团屯。他一见舅舅,没等舅舅开口,就先打电话给自家的媳妇张罗给舅舅备年货。他问,大舅,怎么是你来买年货?北方哥怎么不下山?上门的姑爷当崽,田北方又是田常青的干儿子,所以私下里,张贵龙叫田北方作堂哥。

田常青这才说,你北方哥不知道去哪里了,差不多三个月没回家,你快帮我想想办法,找找他!如果没有他,家里三个小娃仔以后咋办?我和你舅娘七老八十了。

张贵龙说,大舅,我春天的时候倒见过北方来了趟派出所。他出门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我喊他,问他来这干吗,他没应我,还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田常青说,北方来派出所的事我知道。北方他爸,就是我的拜把兄弟田老七,死之前拜托北方帮他寻找三十多年前失踪的大儿子。田老七死之前,交给北方一张他大儿子小时候的照片,还喊北方剪他的一撮头发,说万一认亲的时候有用。春天里,田老七过世没多久,田北方就跟我说,他去派出所问问看怎么找哥哥,必要的时候他就报案,他还说会带他爸的那撮头发和哥哥的照片出来。

张贵龙说,报案就报案,为啥我喊他都不应?我心里也是有点生气,为啥北方哥看见我像没看见一样!

田常青说,那你自己没问问那些公安,那天北方来派出所是个什么情况!

张贵龙说,大舅,你别看派出所门随便进,那些穿警服的公安嘴巴可是严得很。

田常青声音大了起来:你就不会想想办法嘛!反正现在北方不见了,你要帮我找他。

这时候,张贵龙的媳妇小兰刚好骑电摩托到派出所门口,车踏板上放着一个扎口袋的麻袋,三只活鸡从剪开的三个口子里伸出头来,咕咕叫着。

小兰笑眯眯地喊,大舅来了!我妈喊你去家里吃饭,再回木团屯!

田常青虎着脸,嘴里冒着烟,应了一声,哦。声音不大。

张贵龙把电摩托踏板上装鸡的麻袋拿下来,叫小兰再去买一大壶米酒和一条好烟。

田常青板着的脸稍微缓和了些。他对外甥说,你回去跟你妈说,饭我就不吃了,我得赶在天黑前回去,你舅娘被那三个小鬼绑着,还要喂一帮牲畜,一个人忙不过来。

张贵龙把装鸡的麻袋挂上田常青的摩托车头。大舅,你放心吧!我一定想办法问一下!派出所的公安我问一下,街上的人我也问一下,北方常去的地方我也找一下!大舅你叫我办过的事情,我有哪样含糊过?张贵龙掏出钱包,拿出两百元人民币塞进舅舅的口袋里,说,这是给北方哥三个娃仔的,本来我应该买点东西给他们。

田常青说,你莫给我那么多东西了,等会儿我摩托车带不上山。

张贵龙说,大舅,哪天天好,碰着我休息,我上山找你喝酒!

田常青笑了,连声说要得,要得!

田常青托着一车五花大绑的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再次叮嘱:贵龙,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北方回来!

张贵龙说,大舅,你放心!

3

下午五点半,张贵龙下了班,走出派出所,到隔壁的杂货铺买烟。杂货铺老板娘阿秀拿出一包“甲天下”香烟,说,五块。张贵龙打开钱包,发现空空如也,嘴里说,哎呀,钱都给了大舅,我都忘了!阿秀笑吟吟地说,脸熟的,你先拿去抽!

张贵龙感激老板娘的豁达,为表示自己领情了,就地撕开烟盒封条,拿出一支香烟点上。

阿秀顶着及腰的大波浪头,圆鼓鼓的身子倚在柜台上,问,刚才那个骑摩车的老鬼就是你大舅?

张贵龙说,嗯。

阿秀吃吃笑着说,好比从灰堆里面跑出来一样。

张贵龙说,山上下雪封山,好久没得下山,可怜着呢!

你大舅好像很少下山,很少见。阿秀说。

是的呢。以前都是大舅的姑爷下山买东西,现在姑爷跑出去好几个月没有消息,还丢了三个没娘的娃仔给年迈的岳父岳母,你说造孽不造孽?

张贵龙本来也不想见人就说大舅家的事,只是话到嘴边,不说心里也堵。张贵龙对外人介绍北方为大舅的姑爷。

大舅喊他找北方的事,他心里也没个头绪。大舅家的事就是他自己家的事,现在他都还没回到家,回到家如果告诉老娘,大舅的姑爷不见了,老娘可能要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说不定一时急起来,身体都扛不住。他心里决定,还是不跟老娘说的好。

但是,等张贵龙意识到要对老娘保密大舅家事的时候,他已经忍不住跟杂货铺的阿秀说了。阿秀的嘴巴没把门,张贵龙知道。阿秀知道了他大舅家的事就等于哈木镇所有人都知道了。

这就是命啊!大舅不就是要他帮找北方吗,不说都不行,张贵龙想。他用力吸了一大口烟,然后让心里的怨气随着呼出的烟雾慢慢飘散在空中。

你大舅的姑爷是不是那个……那个长得牛高马大的,比我们这里的人都高出两个头的长得像北方人的那个男的?阿秀问。

嗯呢,是高大个,身材特别魁梧,确实长得像北方人。听我妈说,他身上有一半的北方人血脉,当年他爸把他从北方带回来的时候,才五六个月大。他的名字就叫田北方。

哦,你说这个人,我知道!阿秀咯咯笑起来,笑得全身都在动。

我舅要找他回家!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张贵龙急切地问。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多么幸运,迫在眉睫的难题,他迎头就找到答案。

阿秀光笑不语。

张贵龙感觉阿秀笑得很暧昧,他感觉有点问题。他不禁往阿秀商店后面的天井望去,突然很期待看到一两件特别大件的男人衣物。阿秀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四十出头,一直单身,从来不缺钱。她家的门槛在镇上人的嘴巴里,早就被嚼没了。

我哪知道他去哪儿,一个男人要去的地方,肯定是他想去的地方呗。

你这不就等于没说嘛,老板娘。张贵龙感觉心情又回到了最低。

要么就是出事了!出事找公安啊!阿秀说。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张贵龙实在是待不下去,他狠狠把半截烟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灭,转身就走。

哎,我记得了,春天的时候,他在我店门口和你一样丢烟头下地,用脚踩烟头!阿秀的声音追着张贵龙的背影喊。

张贵龙一路走,一路低着头想:大舅和舅娘都七十好几了。春天里,田北方死了亲爸,又死了老婆,家里只剩下两个老人和三个娃仔,说不定觉得日子过到头了,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或者是田北方耐不住寂寞,勾搭上了什么女人,跟女人跑了,在温柔乡里的田北方哪里还记得木团屯那个穷山沟?到头来,大舅和舅娘,还不是他这个唯一的外甥养老送终?那三个娃仔呢,还不是他这个唯一的小舅,管吃喝拉撒、上学读书?

顾得过来自家的老小,他都已经竭尽全力了。一个门卫能拿多少工资?媳妇小兰靠卖菜赚点生活费,老娘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大儿子已经读初中二年级了,小儿子才会走路。张贵龙丝毫没有嫌弃自家的大舅,每次大舅的姑爷或者大舅下山,或者他带货上山看大舅,哪次他不倾其所有,谁叫他只有一个大舅!大舅可怜,有姑爷的时候可怜,没姑爷的时候更可怜。

如果大舅家没有了姑爷,以后那该怎么办呀!张贵龙想象那些苦难有可能是他前路的深渊时,他就不敢再往深处想。一想,他就冷得打抖。

4

张贵龙走到哈木镇中心的集市,帮老婆一起卖菜。一直卖到天黑,两人才收摊,推着三轮车往坡顶的老街方向走去。

一路上,张贵龙问小兰,大舅不去家里吃饭的话,下午的时候,你跟老娘说了没?

小兰说,能不说吗?不然老娘恨不得把家底都搬出来了,她分给了大舅三只鸡,我们也就剩三只了,我们好歹还是五口人五张嘴。

老娘就这么一个哥,我们就这么一个大舅,不帮大舅我们帮谁?张贵龙接着问,你和菜市场里的人聊田北方的事了没有?

小兰说,我不太敢聊,不知道怎么开口。

张贵龙说,就随便聊聊,这个人身材、相貌和我们本地人不太一样的,随便问问人家就懂得是说他了。就随便问问人家有印象吗,有见过吗?不要张口就说自家大舅的姑爷不见了,等下弄得满城风雨。

小兰点头。

街道两边的路灯开始亮了,各家各户的灯光也从窗户、门口、阳台照射出来。在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颜色的光的勾勒下,街道两边的平房、瓦房、楼房、庭院、花草、物件、人的轮廓和模样,影影绰绰、若隐若现。天越来越黑,灯光越来越亮,慢慢地也能看得出,路边的鲜花有黄有红有紫,叶是绿的,孩子的脸庞是粉嫩的,各家烟囱和门墩上坐着的老人吐出的烟雾是一团团一串串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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