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作者: 曹海英一
妈妈指着枣树上还泛青的枣,说,你看看,今年的枣儿结得多好。
我点点头,顺着妈妈的口气夸了夸院子里的枣树,顺便又夸了夸妈妈地里种的豆角和南瓜。我看了她一眼,然后抬起头看着枣树,像是对着枣树说,妈,我刚调了个单位。
说完,我半侧着脸,用眼梢看着妈妈。
妈妈转头看了看我,脸上并没有我想象中很意外的样子,只是问,调哪儿了?
杂志社。我看着妈妈,紧跟着说,这里能轻松许多。
那就行,四十多岁的人了,不能老那么累,孩子和家对女人才是重要的。
妈妈又问了在那里做什么,收入怎么样。
对于后一个问题,我回答得含糊而笼统。说完特意跟了句,甘蔗哪儿有两头甜的,又想轻松又拿高工资的,就是贪官想捞钱,风险也大呀。我这样一说,妈妈顺势把话题转到了近期媒体报道的几个贪官身上。
到新单位上班一个月后,我才告诉我妈调动工作的事情。可以说,我的调动,亲友中妈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每个周末,我都要回爸妈这里。每次我都想赶在爸妈都在家的时候告诉他们。然而,这几次爸爸都不在家。不知道为什么单单面对妈妈一个人,要说工作调动的事,我心里总是打怵。
在我调动前后,总有师友说,我这样调走,是很可惜的。他们所说的意思我知道,是出于对所谓前途的考虑。
在调走前,我在报社是总编辑助理、编委、总编室主任,这些职务头衔,既是我的工作角色,在某种程度上也表面了我的繁忙程度。在别人看来,这些职位是闪耀于头顶上的种种光环。而这点光环最初满足我的虚荣心和存在感的同时,也在一天天损耗我。那些忙碌而空虚的夜晚,浮在半空的不安和焦虑,时不时将我推向一种痛苦和愤怒的边缘。那段日子,我常常失眠,变得易怒。
你这又是图啥呢?工资掉下来一大块,每个月至少少拿三四千。人过中年,干生总不如做熟啊。调走干什么?你的职位还可以继续往上走啊。在新单位人事部门对我进行外调时,单位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我要调走,从前关系近的几个同事都这样说。我的调走,放弃原有的一切职务,在相当一部分人看来更像是一种毫无道理的低就。
是啊,图啥呢?我只想图个轻松,只是不想再在原来的位置上,日复一日地熬光阴了。
可不就是在熬光阴么。这几年,我没有到田间地头采访过,也没有搞过一次有实际意义的报道策划,更没有写过一篇像样的稿子。可我比过去要忙很多,要累很多,要疲惫许多。除了时常值夜班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饭局。
一个早上,借着昏暗的晨光,我看到了我头顶一圈白光。我被吓到,何时白发发展成这样,从丝缕的变成了成片的!我打开灯,灯光下一切复原,不过是微弱的光线造成的错觉。但是,我却如同受了惊吓的鸟一样。我所有的担心和害怕,在那个早上,从头顶冒出来,再也打压不回去。这成了我决意调走的最直接的理由。
此刻,站在妈妈家的院子里,我有点搞不懂,调工作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吗不早点告诉妈妈呢,干吗非得爸爸在场才能说呢?也许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在我跟妈妈之间,爸爸就是一个挡箭牌,一个掩体,一旦发生战争,爸爸就是缓冲,挡在我跟妈妈中间,能保护我跟妈妈都不受伤,或者尽量少受伤。
我没想到,妈妈这么通情达理,更没想到跟妈妈说调动工作的事会这么简单。我正在心里责备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就听妈妈说,不管你干啥,爸妈都支持你。现在你已经是撂下四十往五十奔的人了,可不是当年刚大学毕业的小孩子,该往哪条路上走你应该比妈清楚。
妈妈的这句话,化解了我心里的不解。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直到今天工作变动已是事实了,我才告诉妈妈。为什么我平时很少跟爸妈聊工作上的事情,更不愿意跟妈妈谈及。
这一切得从我大学毕业那年说起。
二
“热死了。”
我妈一脸油汗,倚在门口,随手把报纸扔在门后的小饭桌上,疲惫地挪步进了里屋。
借着我妈的手劲,几封信从叠着的报纸里甩出来。
我打了一盆凉水,又兑了点热水,试试水温正好,端进里屋放下,又出来了。听着哗哗的水响,我才拿起了报纸。
1991年8月16日,星期五,农历七月初七。报眉上的日期显示,这是前天的报纸,也是我在卡布梁能看到的最新一期报纸。
报纸是我妈单位的。信是我妈单位同事的。我翻了翻,三个牛皮纸信封,两个白色信封。一封牛皮纸信皮上写着漂亮的行书,其他几封上面的地址姓名写得歪歪扭扭的,像刚上学的孩子写下的。
来信的地址五花八门,有一个只写着甘肃王村。我真担心如果收信人不明的话,这信退都没有地方退。
还有一封电报。透明的塑料信封,露出里面的字:妻病速回。信封上打印了两行字:卡布梁煤矿转北山三一煤矿,收信人王长路。
我妈每天下班回来,都要顺便从邮局带回一些报纸和信件,第二天一早再带到三一煤矿——我妈上班的地方。我妈就在这个小煤窑当报刊邮递员,兼卖煤的开票员。
我看了一下电文的日期,也是前天的,也就是说,这封电报已经走了两天,等它到这个叫王长路的人手里,还得一天,不,还得两天,明天是星期天,我妈休息。此时已近六点,我妈下班才拿到这些信,不会因为这样一封电报,再专门去一趟三一煤矿的。
三一煤矿在我们卡布梁的最北边。从家要走一个小时山路,到一个山窝窝,远远看到山窝窝里的三排红砖平房,也就看到了三一煤矿。
这个角落里的小煤窑可不止这一家。隔着一条沟一道山梁,就可能有这样一家煤矿。大一点的守着两三个井口,小点的只有一个井口。每个井口都和卡布梁的采煤区一样,只不过规模小了许多,设备也简陋些,仿佛是缩小版的卡布梁,就连那些从井口走出的矿工也都一样,浑身黢黑,眼白和牙齿突兀耀眼,像一根根煤柱子移到你跟前。
三一煤矿有两个井口,还有那三排红砖平房。前一排是矿办公室,归矿长、副矿长、会计、办公室主任等管理人员,其中一间是我妈的办公室兼宿舍,上面挂着牌子:售煤部。还有一间大一点是灶房兼职工食堂。
后面两排就是宿舍了,下井的工人都住在那里,一间屋子里住着六个人,二十来间屋子,一百多号人。
我妈在三一矿,主要的活计不是开票,更不是当一个邮递员,而是织毛衣。一天下来,手快的时候能织一只袖子,慢的时候起码也能起一个底边。虽然每次织好了后面,前面织的部分已经分别染上了不同深浅的灰色或者黑色,但她还是要织。
“不织干啥去,没事干。”我妈说,“我这辈子织毛衣最多的就是在三一矿,可把毛衣织够了,你们姐俩儿加你爸的毛衣毛裤,我再没求过人。”
我妈织毛衣,是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她明白着呢,到三一矿来,不过是为了混一个正式工的身份,只有用公家的时间给自家干点私活才不觉得亏。
三一矿矿长和会计,所有在第一排砖房里办公的,都是赵公村的人。用我妈的话说,哪一个不是满脑袋高粱花子,自己怎么就来到这么个烂地方?从国营大矿到了小煤窑,从一个百货商店的营业员变成卖煤收发报纸信件的,我妈觉得真是越活越倒退。到三一矿,我妈就是为了一个转正的指标,有个响当当的“正规军”的身份。这与她同一天到三一矿上班的小张想法明显不一样。
小张负责打扫卫生洗衣服。一天到晚,房前房后、房里房外的清扫、打水都是小张的。每个周六,小张要清洗所有人包括那些下井工的衣服。虽然有洗衣机,毕竟也得一件件往里放,还得一件件晾出来。洗一件衣服,不论大小都是一块钱,这个钱,明说是用水用电和洗衣粉的钱。小张收了来,就成了自己的收入。矿长、副矿长的钱当然是不收的。
小张跟着男人到了这里,双双从赵公村的农民变成了工人,只不过,男人是正式工,而小张是临时工。
别看这么个小煤窑,三一矿的正式工也不是随便就能当上的。用我妈的话讲,从赵公村招了工来又转了正的,都是有点来历的。小张的男人赵会计不就是?听我妈讲,他原不过是赵公村生产队的小队长,啥也不懂,到了三一矿就成了管钱的会计。无冬历夏,室内户外,坐着站着,赵会计跟矿长们都一个姿势,外套的袖子从来不套在胳膊上,甭管衣服厚薄一律披在身上,两只手叉在腰上,胳膊弯把外套撑成一个披风的样子,威风得很。
虽说小张是临时工,但在他们村里,还是被很多人羡慕的,毕竟是挣公家钱。
“这已经相当不错了,算是到了福窝窝了。”小张说这话时,红砖房前刚挂上去的湿衣服,在山风中发出呼啦啦有节奏的响,就仿佛门外立着一支庞大的部队,正舞动着战旗呐喊助威,映衬得小张的话颇有来头和气势。
三一矿的红砖房前后各种了一排钻天杨,夏秋时节,能看到这仅有的两溜绿色。树与树之间都绑了塑料绳,一件件湿衣服搭上去,三一矿办公区倒真像家属院一样。
小张所说的这种体面,我妈一点也体会不到。因为唯独我妈是外来户。
在我妈看来,到了三一矿,就是彻头彻尾走了下坡路。
“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打去了三一矿之后,这是我妈最爱说的一句话。
我妈总是抱怨,一天要走几公里山路,回到家已经累得连话也懒得说。虽说是懒得说话,可我妈一旦张嘴骂起人来,就像一个能量十足的炸药包,火力猛烈,势不可当。
虽然我已经过了二十岁,我妈一骂我,我连头都不敢抬。
每次不管是骂爸爸还是骂我,我妈都要先关上一道道的门,外屋的门里屋的门,再关上窗户,然后集中爆发,暴跳如雷。那怒吼和叫骂震得整个玻璃窗都响。
我妈关门关窗倒不是怕人知道她骂人很凶,而是怕邻居熟人知道她过得不好不开心。
三
电报半封着口,塑料封皮是用一个订书针订住的。我看着电报上的日期,小声感慨,真傻,发什么电报,既浪费钱又浪费时间,不比信件快。
屋子里的水声渐渐息了下来。我侧耳细听了一下,估计我妈已经擦洗好了,正换衣服呢。按照习惯,换了衣服,我妈要在屋子里躺一会儿,歇上一歇。
我拿起报纸,一份《河川日报》,一份《煤炭报》。我对这两份报纸并不陌生。卡布梁的布告栏里,常年张贴着这两份报纸,隔上一两天换上最新的一期。
我开始翻报纸,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响来。这段日子,我天天待在家里,在我妈他们单位领导看到报纸之前,我是第一读者。
我在后面的两个版面停的时间稍长一点,一版二版我扫一眼就翻过去了,没什么兴趣。一会儿工夫,我把这两份对开报纸的四个版翻了个遍。
看报纸,意味着我的一天几近结束。
我哗哗翻报纸的声音小了下来。我突然听到我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声音虽然微弱,但是在我听来,却沉重无比。
我的耳朵和心思已经被牵到了里屋,牵到了我妈身上。
是因为我吗?多半是因为我。
唉——我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待在家里这两个月,我的叹息也像我妈一样,越拉越长。
每天这个时候,我的日子就变得沉重起来。我妈一回来,我就回到了现实,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一天又过去了,我的事还没有着落。
唉,我又叹了口气。毕业后,我就像个无业游民,天天困在家里。
我本来打算直接去海南的。
从小在卡布梁这个山沟里长大,既没见过海,也没见过岛,我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有海的南方。海南岛四面环海,多么符合我的期待和想象。
可是,我妈不同意,她说我傻。
“国家分配的铁饭碗你不要,到那种两眼一抹黑的地方去?别傻了,你一个女孩子家两手空空,靠什么闯?你爹你妈一没权二没钱,好不容易供你上了大学,放着国家干部你不当,你跑到那种遍地皮包公司的地方瞎混,能混出个啥名堂?你难道要像妈一样,走妈的老路?!当初都说卡布梁是个福窝窝,一棍子捣下去不是石油就是煤,白面馒头管够羊肉管够,钱多得花不完,我就是信了这鬼话才跟你爸到卡布梁的。好么,这辈子上了个最大的当,想走都没门。你要是这关键的一步再迈错了,我这辈子不是更白瞎了吗?你现在不听我的,以后你后悔去吧。”我妈开始念叨她的老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