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绿

作者: 杨荣杰

被金红的朝霞拥托着的太阳刚露大半边脸,空气就有点暖暖的了。一辆银灰色宝马爬到被一棵巨伞般的大榕树遮得阴阴凉凉的山垭口,向前快冲了一下又慢了下来,慢得和老人散步一般。原来,它左前方出现了一幕罕见的情景:一头大黄牯牛拉着一辆模样老迈却肤色年轻的木架子车姗姗而来,木车轮吱吱呀呀吟唱着,车上,一位西装革履的老汉半躺半坐,将自己斜搁在两三个胀鼓鼓的麻袋上。朝霞打到他们身上,让这情景变得异常光彩夺目。

宝马在牛车旁一停,左车门即开,一名身着乳白西装的中年妇女钻出车来,举手投足都极像电视里的女强人。她两步跨近牛车双手抓住车辕,急促地叫:“爹,你上哪去?怎么这个样子?”黄牯牛停了步,车上老汉两眼一睁大身板便挺直了,脸上笑多过惊讶,说:“哟,是珍珍呀!来得这么早,不是讲在县城还有事吗?”玉珍头一仰,满脸不高兴,说:“有事不兴办完呀?说你吧,到底去哪里?什么年代啦,还老牛木车,又不是贪污腐败分子你装穷干吗?不怕丢脸呀?”老汉昂头哈哈一阵笑,说:“什么装穷,我这是学年轻人博眼球捞好价。”边说边拍拍胀鼓鼓的麻袋,继续说:“看见没?三麻袋出去,四千二百进来!”玉珍莫名其妙,还想再问,宝马后边有辆黑色大众嘀嘀嘀直叫。老汉忙掏出把钥匙扬手扔给她,说:“你先回家吧,这三袋绿色香米一出手我就回去。”一阵清风随钥匙而来,凉凉的、香香的,香得奇异,似香糯又如香粳,还有“三月三”五色糯米饭的香味。玉珍知道这特别的凉来自大山深处,却不知奇香出于何物,想问,牛车已走出两丈开外。无奈,只好接了钥匙,进了驾驶室。她边踩油门边嘀咕,不是说养牛养羊的吗,咋还有绿色香米要出手?她嘀嘀咕咕将宝马开进楼下车库。上楼开门进屋后心头却有点发毛。屋里地板干干净净,家具摆放整整齐齐,厨房里火铺上的火塘还有烟火气,火铺旁边的燃气灶上还坐着个菜锅。她想,爹自己出山卖什么绿色香米,看来是昨晚就出来了的,那昨晚妈肯定是一个人在山里。老爹真没心没肺,妈一个人在山里,他昨晚还睡得安稳今早又走得这么淡定!他不心疼妈,我心疼!玉珍转身刚跨出大门口,一辆黑色三菱越野缓缓行过来,朝楼下车库停去。

在爹妈退休前,为了爹妈进城镇办事方便,玉珍就让爹妈学开车。爹妈驾照一到手她马上打款给他们到市里买了一辆越野三菱。见了三菱,玉珍心中一喜,是妈回来了!“妈!”她奔下楼,她妈正好从车上下来。她冲过去抱住她,脸贴上她妈的脸,说:“妈,想死你啦!”玉珍妈又惊又喜,摩挲着女儿的背,问:“不是讲要在县城办事吗,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啦?”玉珍嗲声说:“想你嘛!想给你惊喜嘛!”她妈手指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说:“快四十啦,还小妹仔样!”这时,左邻右舍有老头老太经过见了她,都眉开眼笑地说:“哟,玉珍回来啦!两三年没见,更漂亮啦!”有人喊:“玉珍呀,几年都不回来,票子堆到屋梁了吧!”玉珍拉着她妈的手边往楼上走边回头答:“谢谢阿公阿婆关心!玉珍在外边也刚脱贫哩,就是有个温饱而已。”玉珍妈笑着接口说:“不谦虚地讲呀,拼死拼活拼上小康了!四叔、三婶,你们忙吧,我们进屋准备晌午饭啦。”

进了屋,玉珍问:“妈,你回来了那牛羊不用人看吗?”她妈边脱外衣边说:“你爹回来前就打电话请村头青竹大嫂去陪我啦。刚才他又打电话通知我你回来了,我才赶着回来。呃,顶楼竹箩里还有腊肉腊肠,冰箱里有鸡有鸭还有鱼,你看,整哪几样?”玉珍也边脱外衣边说:“当然是腊肉腊肠啦!爹不是老讲,腊肉腊肠你们千吃不厌嘛!”玉珍妈疼爱地看了玉珍一眼,百感交集。玉珍爹妈双双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又都分配回本村小学任教。本村小学原有一对夫妇教师,村民把该小学称为夫妻小学。玉珍爹妈进师范不久就被班主任看出“有成对苗头”,所以分配时就成对分配。两人一来就更加重了“夫妻小学”的“夫妻”分量,尽管他们任教三年后才结的婚。年头结婚,年尾玉珍就呱呱坠地了。两年半后,玉珍弟弟玉宝呀呀叫着钻出了生命圣殿的大门。那时,玉珍爹妈两人的月薪加一起才七十八元,虽然乡村小学教师柴水青菜都自给,但一家四口分享七十八元那日子还真不滋润。玉珍玉宝前后都考上了外省大学土木工程系,玉珍学建筑,玉宝学设计。玉珍毕业国家已不包分配了,她就到本省城一家建筑公司打工。打工两年,她就跟该公司一位中层干部贴红双喜字燃红蜡烛了。接着,小夫妻俩就脱离公司另立门户,挂红绸放鞭炮开了个装修公司。此时弟弟玉宝刚好毕业,便直接进了姐姐和姐夫的公司做设计。当时正逢房地产开发大潮,建房卖房买房十分火爆,所以装修公司生意也十分火爆,一桶金二桶金三桶金连续而进。后来,装修公司的业务还扩展到路桥工程。玉珍夫妻的住房也从两居室扩展到五居室再扩展到小别墅,玉宝也带着第二任妻子住进了五居室。玉珍爹妈从原住的小学宿舍搬进了现在的中西风格相结合的三层半小楼。

玉珍玉宝在爹妈办理退休手续前一个月就电话叮嘱两老,一退休就到省城住,是跟女儿住别墅还是跟儿子住五居室,任二老自选,反正是不要再窝在出门额头就撞山的小村屯了。玉珍爹妈同年同月不同日生,爹十一月三日,妈十一月二十三日。刚满六十岁都还能吃能做的他们,一退休就宰了自养的年猪,整治了腊肉和腊肠,双双收拾出门直奔省城。本来玉珍玉宝都说开车来接,可二老讲他们有越野三菱都不开,儿女那么忙,来回耽误工作还要丢两千多汽油费过路费,太不值了,硬不让接。二老进了省城,先住女儿家。玉珍有一个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娃和一个上幼儿园中班的女娃。二老十分疼爱外孙和外孙女,可两个孙却不让外公外婆疼爱,外公外婆想抱抱想亲亲,兄妹都往保姆怀里躲,不给抱不给亲,还讲外公外婆讲话声音不好听。外公外婆显尴尬了,玉珍却说,叫你们来城里是让你们享享清福,不是让你们来受累的,别管他们,有保姆负责。二老互相望望,都觉得玉珍说得有理,也就真的“别管”。女婿呢,早出晚归,对二老虽恭恭敬敬,交谈却是甚少。玉珍说,他很忙,由他去,别管他。对外孙都“别管”了,对女婿就更“由他去”了。头两三天,二老吃了早餐就出门逛逛街,转转公园,觉得还新鲜,毕竟省城比母校师范学校所在的那个市大十几倍,人口近千万哩。可能因为人多吧,夫妻俩第二次进公园就遇上了一些不太爽心的小事。那天是星期六,早上公园里人特别多,夫妻俩走累了想在路边长椅上坐下歇歇。可椅子上都坐着男女老少。俩人正四眼转着找椅子,一位正和一个五六岁男孩玩电子游戏机的老先生将孩子抱坐到自己腿上,招呼玉珍爹妈:“二位走累了吧,来,坐坐,歇歇。”玉珍爹妈很感激,都笑眯眯地说:“谢谢,谢谢。”老先生微笑着谦虚道:“不客气,应该的。”他搂着的男孩歪头瞪着老先生问:“外公,他们是你的领导吗?”老先生一怔,呵斥孩子:“胡说八道!”转脸对玉珍爹妈尴尬地笑着说:“二位别在意,孩子不懂事。”夫妻俩说没关系,但坐了五分钟就走了。当晚,玉珍说:“爹,妈,你们嫌闷,去看看广场舞呗!最好亲自参与。”两口子按女儿指示走到小区里的小广场时,一群跟他们年纪相当的男女正踏着《洗衣歌》的节拍扭腰摆臀。突然,一板寸头小伙子冲到播放机跟前飞起一脚,播放机翻了几个跟斗摔进载歌载舞的人群中,再无那动感的旋律。大家稍一愣随即蜂拥而上揪扯扭打小伙子,小伙子虽然手脚并用,但很快被按倒在地。目瞪口呆的玉珍爹妈还没醒神,几个身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喊叫着“都放手莫动武”冲了过去。这时又涌来不少看热闹的人。玉珍爹妈听见有人说:“那些老头老太也过分了,人家有抑郁症睡不好,交涉多次都不消停些。”玉珍爹妈听得不明不白,惴惴不安地往回走了。

第四天,二老出门去公园的路上,玉珍爹手肘碰了老伴,说:“不知为什么,吃过饭不久,总觉得嘴里有点苦不苦酸不酸的味道。呼吸的空气嘛,屋里也好公园也好,都像是发酵过的,鼻孔喉咙都有点干还有点痒。你有这个感觉没有?”玉珍妈左右张望一下才小声说:“有,怎么没有。不好说呀!”既不好说,那就只好忍着。忍了四五天,二老逛街时,玉珍爹看看满街密如蚁群般来往的人,叹气说:“唉!千张脸万张面,没一张是自己熟悉的。”玉珍妈很有同感地说:“是呀!想找个人扯扯家常都难!玉珍还讲要我们参与广场舞,敢吗?”玉珍爹说:“公园我都不大想去啦,还广场舞!”他们都觉得这公园和广场都不大适合自己。又忍了两三天,二老想吃老家的腊味。玉珍妈就自己动手做。可腊肉得先用火将皮烧焦,然后刮洗尽烧焦的部分,再放到煮得半熟的饭面上蒸,到饭熟透腊肉也就熟了;腊肠不用火烧,洗干净放到半熟的饭面上让它跟饭一起熟便行。这样蒸熟的腊肉腊肠,肥的晶莹透明,瘦的暗红似红玛瑙,还浓香扑鼻,入口即香冲脑味蹿心,那味道确实好极了!玉珍妈没有火烧腊肉皮,只好将腊肉放在热水里刮洗,刮洗完腊肉再刷洗腊肠。她要将腊肉腊肠放入电饭锅时,保姆拦住了,说:“这样弄一锅饭都油腻腻的,孩子吃了脑子迟钝,大人吃了容易得三高。”玉珍妈不好不听,只能将腊肉腊肠放菜锅里水煮。吃饭时,保姆和两个外孙都不吃腊肉腊肠,说有火烟味。玉珍爹当时很想说“臭小子臭丫头,你们妈就是吃烟火食长大的”,想了想还是忍了没说。玉珍和女婿吃,没对味道褒贬半句。二老把想用来正胃口的腊肉腊肠送进嘴里后,却怎么嚼都嚼不出在老家的那种味道。但玉珍爹在咬嚼的时候硬啧啧咂嘴说:“好味道,真好吃!这腊肉腊肠呀,我们是千吃都不厌!”还偏头看看老伴,补一句:“你说是吧?”玉珍妈当然点头,说:“是呀!从小吃到大嘛。”私下里玉珍爹却对老伴说:“这腊肉腊肠也恋家,离家几天就变味了。”玉珍妈赶忙说:“这话跟我讲得了,别让珍珍和姑爷听见。”想想,又说,“看来,我们还是回老家好。”玉珍爹赶快接口:“我早想回家啦,只是才来没几天,不好开口呀!”沉吟一会,小声说:“要不,去跟玉宝住几天,看看情况再说吧。”

爹妈说要去跟弟弟住几天,玉珍心想,按传统,爹妈多跟儿子住,他们要去就去吧,于是就将爹妈送到弟弟家。玉宝两口子对爹妈都很热情,但那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依恋保姆对爷爷奶奶不亲近。孙子不亲近,儿子搞设计是又细又慢的活,难得坐下来跟二老聊聊天。儿媳妇在公司做财务还兼装修材料采购,忙得常在外边吃盒饭,也难得陪二老一天半天。二老住了一个星期后就提出要回老家。儿子儿媳妇苦求了半天,二老才答应在儿子家过了年再回。熬了二十几天,终于熬到过年了。可这个过年很不像过年,没包粽子没打糍粑没年猪杀也还罢了,连鞭炮也不能放。这还不算,新年开始各家各户各自关门互不走动串门,整栋大楼冷冷清清,哪像村里一到过年,谁只要愿意就可以随便串门,在哪家玩到饿了渴了,就在哪家随便吃喝……唉!城里过年的气氛太淡啦!大年初三,二老就启程回老家了。玉珍玉宝要开车送,二老还是不让,一是浪费油钱过路钱,二是怕回了老家有什么耽搁了回城时遇到车流高峰,堵在路上大小便都难解决。二老回到家后按老法子整腊肉腊肠,那“千吃不厌”的老味道就又回来了。

“千吃不厌”都讲过去四五年了,现在玉珍还提,玉珍妈心里好高兴,爹妈的嗜好能在女儿心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那绝对是有孝心的表现,心里不由得又增一分对女儿的疼爱。玉珍妈见女儿也脱外衣,就说:“你刚回来,歇着吧。三个人的饭用不到你帮手。”玉珍说:“你给我煮饭二十年,我还没给你煮过一餐哩!”说罢将衬衣袖子挽到手肘上边,弯腰拉开碗厨,抓了个碗揭了旁边的米缸盖要舀米。米缸盖一开,一股香气直扑而来。她哧哧地抽了几下鼻子,欢叫:“妈,什么米呀这么香?”玉珍妈正上楼准备去顶楼取腊肉腊肠,转脸笑着说:“你爹培育的绿色香米呗!”玉珍一下想起在山垭口遇见爹时,那轻轻山风里的似香糯如香粳又像“三月三”五色糯米饭的香味,心里对爹佩服得很,嘴上却调侃:“哟,教书匠转畜牧员又转农艺师,转型好迅猛呀!”

饭做好不一会,太阳已快爬到中天了。玉珍跟妈坐在客厅黄木沙发上说这次出行的目的,说省里已决定从本县开修二百二十公里高速路到邻省。她想要揽一些涵洞、隧道和桥梁工程。高速路以原二级路为基础,但也有不少路段是要重新开修。她来一是想看看爹妈身体和养牛羊的情况,二是想实地考察一下所要开修的高速路的路段情况。本想先考察路况,但考察路况可能要十天半月才行,还是先看看爹妈好,所以一早就从县里赶回来了。她边说边张开十指慢慢地梳理着妈的头发。说着梳理着,突然哽咽着说:“妈,你有不少白头发啦!讲过的,我给你们买牛羊种,钱不要你们还的。跟爹商量,把牛羊卖了,都回家歇着吧。莫讲你们还有退休金,就是没有,不用阿弟出手我也养得起你们。”玉珍妈的鼻子也有点发酸,说:“六十五岁啦,白就白呗!再说,我们又不是为了钱才养牛养羊的。那年从你们姐弟家回来后,你爹就讲要找点事做才行,生活才充实,晚年快乐。所以……”话未收尾,楼下传来吱呀的响声。玉珍妈忙说:“摆饭菜吧,你爹回来了。”

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摆上桌,西装革履的玉珍爹得意扬扬地跨进门来,见老伴和女儿已笑眯眯地候在餐桌边,忙边脱外衣边歉意地说:“久等了,你们先坐吧,我洗把脸马上就来。”他进卫生间稀里哗啦一会,便挨玉珍坐下端碗拿筷,夹了块大半暗红小半透亮的腊肉和一片紫红的腊肠,轻轻放到玉珍饭碗里那亮白晶莹如珍珠的饭面上,笑着说:“老腊味送新香米饭,尝尝看。”玉珍先扒饭进口嚼了嚼,便瞋了爹一眼,嘟哝着说:“哇,真香呀!香蹿脑顶钻心肺啦!爹你心头还有我这个女儿吗?这么香的米都舍不得送几两给我!”玉珍妈抢着答:“珍珍莫怪你爹,怪我。”玉珍又扒了一大口饭,边嚼边鼓着腮帮嘟哝:“两个都怪,两个都怪。”玉珍爹歉意地笑着说:“说到底还得怪我,是我担心不合你们口味,怕你们不吃扔了太可惜。”玉珍边吃边嘟哝:“这是新香米不是老腊肉,我们怎么不吃!呃,还有多吗?给我点带回去。”玉珍爹连连点头,“有有有,知道你要回来,除了我跟你妈吃的,我又特意多留两百斤,走时你都放车后厢带走,回去分点给你阿弟。”玉珍咽下一口饭,语音清晰了:“哟,东西还没到我手上就交代要分给宝贝儿子,哼,重男轻女!”玉珍妈打抱不平了,说:“呃,从小到大你爹可没碰过你一指头,你弟可是没少挨你爹拍灰尘。你说谁重谁轻?”玉珍嘻嘻一笑,夹了一块腊肉放进老爹碗里。老爹笑眯眯夹起腊肉送进嘴里,话音也有点嘟哝:“你妈没说错,爹是有点重女轻男。”玉珍偏偏头,打岔问爹:“爹,这绿色香米这么好吃,今天卖得好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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