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边
作者: 张文燕引 子
“剃头陈,裁衣黄,罗家会做丁丁糖。”
这是我们大湾村独有的几句顺口溜,说的是剃头裁衣做糖这些行当里,村里头最出色的师傅。这几个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少年时从湖南到广西,流浪到这个湖广交界的小村安家,再没离开过。
“剃头陈”自然姓陈,那是个矮小的老头,自我懂事起,他的秃头上就没长过多少头发,尤其是头顶的一圈,亮得能照出人影子来,但这并不影响他把村里各种人的头发打理好。那时整个大湾村只有他一家剃头店,就开在村里的小河边,清澈的小河水哗啦哗啦地从店门前流过,水中一年四季都漂着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花瓣。每天傍晚,陈师傅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以后,就会蹲在小河边,把他的剃刀磨得亮闪闪的,再把用过的毛巾、围裙洗得干干净净,然后顺便打回来一盆带着花瓣的清水,放在梳妆台前的镜子旁边。大湾村的大人小孩,老老少少都去他那里剃头。他把锋利的剃刀拿在手中,膝盖上长年累月放着一块黑漆漆的家织布,剃刀往头上剃几下,又往膝盖上的家织布面上正反各擦几擦,抹几抹,那粘了碎发的剃刀便又锃光瓦亮呼呼生风了,三下两下,就可以剃出一个头来。他剃头的收费几十年不变,永远只收六毛钱,并且免费给人修面,甚至修面的时间要比剃头还长,似乎把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修光彩来要比剪短头发重要得多。村里的老人对他总是赞不绝口,说他这份手艺要有人传下去才好。可惜他一生未娶,到老都是孤家寡人。据说他也曾收了个徒弟,当村里开起了几家闪着彩灯的美发店后,这个徒弟就跳槽到这些店里挣钱去了,剃头陈只得独自守着自己小小的店面,在越来越清淡的生意中打发着光阴。
丁丁糖是怎样一种美味我无缘尝到,因为我懂事的时候罗家公公早已不做丁丁糖了,只听得他在和老人们聊天时,说起丁丁糖制作的工艺有多么复杂,做好后的丁丁糖有多么香甜。做丁丁糖是罗公公从湖南带到广西的祖传手艺,他常常眉飞色舞地说起,当年自己挑着货担,一边卖丁丁糖一边赶路,走到大湾村这个地方,看着这里山清水秀,地沃土肥,世外桃源一般,就下定决心不走了。也曾有乡邻问他,留在这里没办法做丁丁糖的生意了,祖传的手艺丢了不后悔吗?罗公公捋着他的白胡子乐呵呵地说,卖丁丁糖是流浪人才做的生意,有安稳的日子过,谁稀罕走村串巷做这辛苦落的生意!罗公公是这样一种观念,他的丁丁糖手艺自然再没有传给子孙的必要,他最终做了大湾村生产队的种粮好手,他的儿子则做到了大湾村的村长,如果不是歌谣里提到,村里人几乎都忘了他家还曾经有过做丁丁糖这门手艺。
“剃头陈”渐渐成为过往,罗公公的丁丁糖也只是有名无实的美丽传说,而“裁衣黄”的故事,才是和我最为亲近、息息相关的,因为当时远近闻名的裁衣师傅——“裁衣黄”黄吉宝,就是我的亲爷爷!
据说,爷爷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赚了一笔钱以后,想要学门手艺居家过安生日子,考量过很多行业,最后选定做裁缝,理由是不管哪个社会、哪朝哪代,穿衣吃饭都是人们的头等大事,是日常生活中缺少不了的,做裁缝横竖都有饭吃。于是他把赚来的钱用来找了裁缝名师,拜师学艺,学成之后就在这个村子里娶了我奶奶,安安心心做了一辈子的裁缝,还把这门手艺传给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爷爷从一个四海为家的商人,成功地转型为有一技之长的手艺人,并把这一“技”当成家传手艺传下来,也不枉了“裁衣黄”这个称谓。
我的父亲真正从爷爷手中接过裁缝剪子的时候,已经是“改革春风吹大地”的时代了。爷爷那台用了几十年的老式缝纫机已经转不动新时代的车轮,走到了淘汰的边缘,父亲把它细心地擦拭干净,打好机油,用一块旧布仔细包裹起来,放到家里阁楼上去。爷爷对这个处理很满意:若是用不上了,这台缝纫机就是古董,放在干燥的阁楼上,算是家里的传家宝代代相传下去;若是有一天还用得上,这样上了油收拾好的机器不会放坏,到时拿出来还可以发挥余热。
父亲和同样做裁缝的母亲结婚以后,买回了两台崭新的缝纫机,一台是上海产的蝴蝶牌,名牌货,给了母亲使用;父亲自己则用相对便宜的广东产华南牌。两台机子在堂屋的左右两侧排开,同时工作时,踏板被踩得飞速旋转,嗡嗡的机车声烘托出一种比翼双飞的氛围来,羡煞了多少没有手艺靠做苦力吃饭的同龄人!
人们的日子在一天天翻新,时髦的东西像风一样的往小山村刮过来。父亲亲眼看到过“剃头陈”的生意从一家独大到一落千丈,自然想着要吸取教训。于是,他订购了好些时装书,照着给村里人做时新款式。外边流行燕尾领了,他就把衬衣的衣领裁得尖尖的;外边流行喇叭裤了,他也把裤脚裁得宽宽的;外边流行穿西装,他还专门浆好了布做肩衬。总之外面有的各种款式,他都想方设法地做出来,做不到神似,起码给他来个形似。十里八乡的人都在传,“裁衣黄”的儿子小黄师傅,不但继承了老黄师傅的传家手艺,还会做大城市里的时髦样式。父亲的裁缝店每日里挤满了来做衣服的人,一度火爆到接下的活得排到两年后才能做完的地步。
只要是来做衣服的,父亲来者不拒,人们常常带着衣服样品上门,而我的父亲也确实肯下功夫,只要是看过的样式,都费尽心思地给人做出来,直到有一天——
那天裁缝店里来了个穿着考究的中年妇人,用父亲的话来讲,就是显得非常高档,一身上下齐齐整整,让人感觉她是从城里来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与我们这个小村子不一样的味道。她拿出来的布料也是前所未有的,粗重而有坠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摸上去感觉厚实而温暖。父亲拿不准那是什么料子,谨慎地把母亲叫过来一起看。母亲小声说:“这布看起来好像是现在流行的毛料,布边很容易松散,布缝包边蛮难做的。”那妇人又拿出一件上衣,衣服的质地和眼前的布料很相似,她说想照这件衣服的样子做。又特别翻开衣服的里子,指着衣缝之处说:“布料太厚了,如果用平常的包边方法,接缝的地方会又厚又硬了,不好看也不好穿。可不可以像这件一样,不用包边,用锁边。”
这是我的父母第一次听到“锁边”这个词。
他们凑近了妇人手中的衣服,仔仔细细地查看,只见布与布的连接之处,本该是厚实的包边的地方,被一行细密而均匀的细线包裹着了。那些细线往来交叉,有规律地重叠穿梭,把布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防止布边松散的效果一点也不比传统的包边差。更大的一个好处是,这样做出来的衣缝,不会因为重叠多层布料而变厚变硬,那些密密罗列的细线,又能呈现出一种刺绣的美感来,真的做到了又实用又好看。
可这样的“锁边”显然不是手工做出来的,按照母亲的说法,如果手工做,怕是十天也做不出一件衣服来,这个工钱人家不愿给,我们也不好收。既然手工做不可能,那就必定是机械做的,我们家没有这样的机械,别说做,连见也没见过,父母亲第一次无奈地放弃了到手的活,让那妇人到镇上去试试有没有人能够做。
自此以后,“锁边”这个事就记在了父亲的心里。
一
实际上,从那以后,用锁边来替代传统包边的衣服样品就源源不断地出现在了我们家裁衣的案板上。父亲的烦恼与日俱增,送上门的生意都没法做 ,这还真不光是赚不赚钱的问题,这就算是低了“裁衣黄”的名头了呀!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剃头陈”的遭遇会在我们家重演,“裁衣黄”也会照那样子没落下去。不行,不管怎样,这个现状必须得改变。
父亲四处打听,哪里有这种“锁边”的机器。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打听到了,在距离我们家二十多里路的镇上,有一家姓梁的人开的裁缝店,那里就有一台锁边机。父亲高兴坏了,扔下手头的活儿,专程去了镇上,找到了那家裁缝店。那店主梁师傅和父亲差不多年纪,见人三分笑,倒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样子。听说父亲是专门为看锁边机而来的,便把他带到一台机器前。那机器其实和普通缝纫机没有太大区别,或者说它就是一台旧的缝纫机改装而成的,只是机头的地方被截断了,扭转了一个角度,像是一个人脖子断了以后扭转了四十五度再接上,看起来很是别扭。普通的缝纫机只有一底一面两根线,这个改装后的机器有三根,三个宝塔线团放在机头旁边一个特制的小铁架上,高低参差,显出这台机器的与众不同来。三条线穿过许多的孔洞,最后聚集到针头之处,而那针头也由原来的一个变成了三个,一上两下,上面的一个是直的,下面的两个则像鱼钩一样弯曲。踩动踏板,三条线交差汇合,就形成了刺绣般细密均匀的锁边。梁师傅拿了些裁剪好的布料,放在这锁边机上,踩动机器,锁好边的布就从机器前边跑了出来,雪白的细线均匀地交叉包裹着布边,美观而又实用,正是父亲看到的成品样式!
父亲自然打听起这锁边机的来处,梁师傅却总是把话题岔开,父亲明白这是人家不愿意透露商机,怕同行的人抢了生意的意思。于是退而求其次,希望可以把裁剪好的衣服带来加工,计件付给报酬。梁师傅权衡了半天,答应了,不过他表示没空帮忙做,要父亲自带车线,自己动手,他只提供机器,每件收加工费两毛五分钱。这个条件很苛刻,只提供机器意味着只付出极少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本。而当时每件衣服车工平均一块钱左右,这两毛五的锁边费占了父亲向顾客收取车工钱的四分之一。这梁师傅等于凭着这台罕见的机器,坐享其成。可是父亲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接受了这个“不平等条约”。
第一次去这家店里锁边,父亲背了个大袋子,把半个月来接到的十几单要求锁边的衣料都装在里面,当然,还有托人从柳州带回来的三个大的宝塔线团,甚至还带了一壶衣车油。说好一切自费只使用锁边机的,父亲不想占人家半点便宜。
到了店里,梁师傅让他坐到锁边机前,简单交代了几句,伸手就去抽放在线铁架子上的线团,父亲眼疾手快,拿起剪刀给他来了个拦腰一剪。父亲很久一段时间都在为这机智的“拦腰一剪”而骄傲,他当天回到家后是这样拍着胸脯对母亲描述的:“好险,今天差点出丑!那三条线要穿过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洞,要是被那梁师傅把线抽出来了,我八成不会穿。还好我是把线拦腰剪断的,这样把我带去的线耐心打结,慢慢接上去就成了。嘿哟,真的是好险呢!这老板城府深着呢,时时都在考验人哩!”
二
这样每隔一段时间就跑镇上去锁边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父亲和那家店主渐渐也混熟了,知道他的一些故事。梁师傅做裁缝属于半路出家,本来他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生产队里埋头做事,按工分得粮食,勉强填饱肚子。改革开放后,想着家就在镇子上,算是得了个做生意的地利条件,看着邻居们摆摊的摆摊,做手艺的做手艺,小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权衡了许久,决定到县里去上裁剪班,专门学习新式服装的裁剪。学习了半年的时间,把各种新型的衣服款式都学会做了,这才回到镇上开了这家裁缝店。他听说父亲是父传子的第二代裁缝,又见父亲的谈吐颇有见地,不像是平日里赶集的那些粗俗的乡下人,心里加了几分敬重。两个裁缝常常谈论各种款式衣服的做法,交换交换意见。父亲常常带着母亲亲手做的年糕糍粑、花卷馒头之类的东西到他店里去,中午就在他家喝油茶,两个人算得上是相谈甚欢。只是对锁边机来路的问题,店主始终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不愿意透露一个字。
父亲也从其他渠道打听过,有朋友说柳州的厂里有崭新的原装锁边机卖,比这种改装的机子好得多,当然了,价钱也贵得多,大概要一千多块钱。父亲犹豫了很久,一千多块钱几乎是他和母亲一年收入的总和,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有种田种地的农药肥料,一年到头的人情来往,哪一样都得开支,实在是空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去卖。所以算来算去,还是只能维持现状,有了要锁边的衣服,就到镇上的梁师傅家去加工。
事情的转机来得很是偶然。那一天,父亲和往常一样正在梁师傅家踩着那台锁边机工作,梁师傅在一旁钉扣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父亲聊着天。这时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老头,梁师傅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了上去。高老头手上提了个塞得结结实实的大布包,看得出来装了不少的布料,矮老头则拿了两件衣服样品,他们的意思是让梁师傅照样子帮做两套衣服。梁师傅接过样品,那是两件唐装衣服,一件长衫、一件长褂,和电视里说相声的人身上穿的相似。那高老头说自己是湖南人,想要按湖南人的习惯做几套长衫,过年过节可以穿,百年之后还可以穿着入土,就算是回到湖南老家了。听说梁师傅好手艺,就专门找到这里来了。说着郑重地把手中的一袋子衣料递到梁师傅的手里。
父亲抬头看了一眼,他发现梁师傅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心里早猜到了原因。果然,等到量好了尺寸,那两个老头刚刚离开,他便走过来,搓着双手对父亲说了老实话:“这种衣服的做法在裁缝班里没学过,平日里也没见人穿过,只是拿着这样一个样本,不敢下剪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