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流(小说)
作者: 王明宪南京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0级博士在读,师从吴义勤、吴俊,已发表小说、评论文章数十篇。
一
胡得福每次开车送货从青岛去河北,走高速,一泡尿憋小半天,也必须得到曹关张服务区休息一晚上。曹关张这个村子靠近高速,修了服务区后,村子里有眼力见儿的人就张罗着在服务区做点营生,再不济,挤一挤,在服务区的小超市里做售货员也是可以的。曹关张服务区和全国其他的服务区一样,有公共厕所、卖盒饭的餐馆、卖纪念品的礼品店和什么都卖一点儿的中型超市。但曹关张服务区有一点特别,这里还有一个只有男浴的澡堂子,而且一年四季都开。春夏的时候,生意便不错,来往的货车司机和赶长途车回家探亲的异乡客,赶路赶得久了,总会有一股怪味儿,他们总会跑来冲个澡,大气一点的还会搓个盐,捏个脚解解乏。客人们洗完澡穿着背心,趿着凉拖去超市买个大西瓜,就坐在澡堂子的门口啃西瓜。秋冬的时候,生意就更好了,司机赶了一路,进了服务区,二话不说就一头扎到澡堂子里直到天明,第二天起来再继续赶路。
澡堂子的老板姓关,叫关玉娥,不怎么说话,胡得福每次见她,她都是坐在柜台里看电视。胡得福不爱看电视,也不知道关玉娥看的是什么,但他每次来,都能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在电视里拉拉扯扯,你侬我侬。有时候,关玉娥坐在里面看,胡得福就站在柜台外面看,两人也不说话,就一起这么看,看电视上的人谈恋爱,一看看一夜。胡得福站累了就靠在吧台旁边的一个竹沙发上眯一会儿,半夜有客人来,窸窸窣窣,他醒了,就坐在沙发上看关玉娥收钱找零,递锁收押金。忙完这些,关玉娥又坐下来看电视。这时候,胡得福就站起来走走,看看外面的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又要继续赶路了。
胡得福认识关玉娥,是在1997年的大年三十。那年胡得福三十岁,关玉娥也三十岁。那一年,胡得福知道自己的老婆怀孕了,就没日没夜地开车给人拉货,盼着多挣一些钱把家里的老屋子拾掇一遍,让一家三口能有个像样的窝。快过年的时候,胡得福帮人送外贸的单子,花花绿绿的衣服,是一些市面上还没有的进口货。胡得福瞄中了一箱牛仔裙,就偷偷地留了一件。因为不是压重的货,胡得福提前一周把货给送到了,他没让人给家里捎口信,准备回去给老婆一个惊喜。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天傍黑,胡得福把车停在了村里的打麦场上,手里紧紧攥着从箱子里“留”出来的那条牛仔裙,从驾驶室跳下来,就一路小跑地往家赶。这次出去有三个多月了,他想自己的老婆了,太想了。
胡得福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门是关着的。门是木门,里面的门闩是插着的,屋子里有灯光,说明有人在。胡得福没有吱声,他把门闩拨弄掉,悄悄地推开就进了家门。堂屋门也是关着的。胡得福开车开得久了,不管是视力还是听力,总是比别人的更灵敏,还没有走到堂屋,他就听出来自家屋子里有一男一女在说话,还有哧哧的笑声。胡得福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啥。胡得福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突然累得不行,他歪着身子倚靠在自家的机井上,一根一根地抽烟,把自己肚子里想要大声嘶吼出来的一句一句的话给压了下去。烟抽完的时候,胡得福把手里的牛仔裙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了机井旁,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上了自己的车,钥匙插进点火开关,一脚油门就又开上了高速。
胡得福在高速公路上转悠了两天,就一直往前开,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觉得高速公路才是自己的家。胡得福本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洗澡了,又连着两天没有刷牙洗脸,浑身滂臭。晚上到了曹关张的时候,累得实在不行了就进了服务区。这是他第一次到曹关张服务区休息,他一眼就看到了粉刷在皴裂白墙面上的“澡堂”两个字。字是用红色的油漆漆的,一层漆一层,时间久了到底有些斑驳,这澡堂子仿佛已经是个老人了,久经了风霜。
关于曹关张服务区,胡得福早就有所耳闻。很多车友都说,这个服务区水深得很,油耗子那都是小事情。这里还有一家专门为男性服务的浴室,一年四季都开,可老板是个女的。胡得福听车友这么说,再看车友充满意味的眼神,就觉得庙小妖风大,这女老板不会是什么好人。所以,很多次,胡得福觉得自己都快要憋不住的时候,还是会再憋一憋,赶到下一个服务区,他不想让这样不检点的人挣了自己的钱。
不过,现在,胡得福觉得无所谓了。
把车停好,胡得福从驾驶室出来,顿感一股清冷的风朝自己迎面吹来,吹得心里直发凉。当然,胡得福也看到很多本来要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像是闻到了什么刺激气味,捏着鼻子远远地从自己的身边躲开了。胡得福没有理他们,而是大步走向了澡堂,雄赳赳气昂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将要走向只属于男人的战场。
胡得福径直走到澡堂的柜台旁边,把手往桌子上一拍,说,这里都有什么项目?关玉娥正在看电视,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洗澡两元一次,不限时。说完,关玉娥轻轻地用手揩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我是问你有什么项目!胡得福这次加大了音量。电视开始插播广告了,关玉娥回头,回答还和上次一样,只有洗澡这一个项目,两块一次,不限时!有贵重物品要锁,押金三块。不过,关玉娥打量着蓬头垢面的胡得福,轻声细语地又说了一句,你身上有味了,洗洗吧,也解解乏。因为这句话,胡得福态度软了下来。乖乖地掏了钱领了锁就走进了浴室,一句话也没说。
浴室里人不多。有几个年纪长一些的、大腹便便的人正坐在池边一边抽烟一边拉呱。聊的无非就是女人和黄段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胡得福就坐在他们的不远处,一边搓自己身上的泥,一边仔细耐心地听着。说着说着,那几个人就说到了澡堂的女老板身上。关玉娥就是曹关张本地人,无父无母,从小是跟着鳏夫大伯长大的,初中没读下来就出去打工了,认识了个对象,两人处得挺好。关玉娥还把小伙子带回家来了。关玉娥的大伯也挺满意,觉得像他们这样的家庭,能找到一个靠谱的小伙子就不错了,关键是小伙子愿意到他们关家来,那就是变相地答应入赘了。说来巧,前些年正赶上修高速,更巧的是,高速公路要经过关玉娥家,村里人个个都眼馋得很。关玉娥她大伯眼巴巴地望着,希望赔偿能早日下来,好给两个孩子成亲用,老屋被征用了,他们总需要钱到别处或租或买个新房子。但说好的赔偿,最后给到手里的寥寥无几,甭说买房,就是自建个房那也不够修几堵墙的。
有人问,那老关家能同意?一个人说,村里才不管你同不同意呢,他们欺负的就是他们老关家没有个带把的,可是村里人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个人,谁说女婿不如儿了!你们猜最后怎么着?关玉娥的对象,大家叫小张的那孩子,在村长儿子结婚的当晚,悄摸摸地跑到了村长的院儿里……把他们都给杀了?另一个接口道。哪儿能啊,那要是把他们杀了,那不成杀人犯了!关玉娥的对象把自个儿吊死在了村长家的门框底下!头上就是家和万事兴啊!那么年轻的孩子,咋就那么有志气呢?谁说不是!所以大家伙都说,这个小张是个大英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道门,这都得快十年了吧,这不关玉娥还是一个人,这姑娘心死了!小张这孩子是用自己的命给老关家争了一口气啊!因为发生了命案,上面都来查了,村长怕自己克扣赔偿款的事情被抖搂出来,是又赔钱又给地,还给关家在服务区预留了门面。但谁也没想到关玉娥最后在服务区开了个澡堂子。搁全中国,曹关张可能是唯一一个服务区还带澡堂子的了,而且还是只开男浴的澡堂子。
胡得福正仔细地听着,只见拉呱的几个人又靠近了一些,小声地说着什么,他也挪了挪屁股,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一个年轻点的人问,你们觉不觉得关玉娥像一个人?其他人问,像谁?
像菩萨!
听到菩萨这两个字,胡得福心里又“咚”地跳了一下。胡得福进来之前,关玉娥转头的时候,胡得福看到关玉娥的模样,心里就“咚”地跳了一下。关玉娥长得是不赖,但还没到闭月羞花的地步,胡得福也是见过好看的女人的。胡得福心里“咚”地跳了一下,是觉得关玉娥很熟悉,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但是他又肯定自己并没有和关玉娥见过。现在他听到菩萨两个字,突然醒悟过来,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关玉娥熟悉了。
有一年,胡得福的货车拉了一尊菩萨像,要送到山里的一座尼姑庵。晚上进了山,胡得福就迷路了,山里湿气重,越往上走水雾越大,能见度很低。大货车司机经常深更半夜还在开车,有时候会碰到许多稀奇古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胡得福自己没有遇到过,但许多车友都跟他说过,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他不得不信。尤其是去山里,什么山精怪灵,更要小心注意了。所以,行到半山腰的时候,胡得福不敢再继续往前走了,就停在了路边,想着能有来往识路的司机带自己一程,两个人一起走也能做个伴。哪承想,别说车和人,就是个鸟儿也没见着,大哥大也没信号,他只能干着急。山里不知怎么又刮起了阴风,风声裹挟了野兽的叫声,鬼哭狼嚎一般。胡得福本打算就躲在驾驶室里不出来,偏又在这个时候,菩萨像外面蒙的一块帆布被风刮掉了,他怕菩萨像有什么闪失,赶忙从驾驶室跳下来,去追被刮跑的帆布,想着重新给菩萨像披上,以防菩萨像沾染了浊气。往常无论运什么货物,都是由装卸工人来办。往车上装菩萨像的时候,胡得福正在驾驶室里呼呼大睡,所以他并没有见到菩萨像的样子。胡得福拿着帆布跑到菩萨像下面的时候,人就愣住了,觉得菩萨的眼睛像是能俯瞰世间。胡得福看菩萨的时候,他觉得菩萨也在看着他。说来也怪,胡得福爬上车厢,跑到菩萨跟前,风突然就停了,水雾也开始慢慢散去。胡得福盘算着自己送的是菩萨像,什么邪祟也不用怕,就想继续赶路,谁知刚上车又刮起了风,本要散去的水雾重新聚集在一起。这下胡得福真的不敢走了,没办法,他又回到了菩萨像跟前坐了下来,就看着,看了一夜。
到了第二天,太阳出来了,路上零星地也有了赶路的车子,胡得福一脚油门就上了路。没开多久,到了一处山腰拐弯的地方,胡得福看到有救援队正在收拾路上的碎石和渣土,清扫地面。胡得福问施工师傅发生了什么事,施工师傅告诉胡得福,昨晚这里有山体滑坡,幸亏没有人受伤,这要是谁晚上从这里路过,视野受限,一定出事。胡得福听了心有余悸,伸出头往拐弯处下面的万丈深渊俯瞰去,一眼望不到底,明明是白天,但悬崖下面却黑咕隆咚的。胡得福身上直冒冷汗,再去看那尊菩萨像,菩萨像依然巍峨地站立在车厢内,岿然不动。
到了地方,胡得福才知道,这是一座正在修建的庵堂,倒也不大,跟老家的院子差不多。菩萨要供奉在正殿内。出来迎他的是三位尼姑,年纪都不是很大,最大的一个看样子也不过四十多岁。胡得福心里嘀咕,什么样的女子年纪轻轻就入了佛门呢?后来他才得知,模样最年轻的那一位是冼尘法师,年纪最大的是归尘法师,还有一位是镜尘法师,在胡得福刚到的时候,她们就跑到了菩萨像面前,一直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地诵读着经文。胡得福听不懂,只听懂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归尘法师是庵堂的住持,她招呼着已经等了很久的工人上前卸下菩萨像,并且让冼尘法师把预备好的运输费交给胡得福。胡得福看到小尼姑手里攥的大团结两眼发光,伸手就想接过来,这时候,有工人大喝一声:“一二三,菩萨请起!”胡得福一个机灵,他想到了菩萨,要不是菩萨搭救,恐怕他现在也不能站在这里了。胡得福婉拒了冼尘,跟归尘说,能把菩萨像顺利送到,也是他修来的福气,换作旁人还不一定有机会,钱他是万万不会收的。冼尘还要给他,归尘说,那便罢了。于是让冼尘把钱收了起来。归尘对胡得福说,施主宅心仁厚,以后还有福报。临走,归尘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打量了胡得福一番,最后又赠了他一句话,便是“在家也是出家,出家也是在家”。
胡得福离开的时候,菩萨像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矗立在还未封顶的大殿之内,头顶便是蓝天白云,晴空万里。胡得福上了车,车子越开越快,透过后视镜这才看到,庵堂匾额上写着“辨空庵”三个大字,庵门的一侧墙面上镌刻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另一侧墙面则刻着“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胡得福不懂啥意思,只觉得深奥。
此后,胡得福跑车,有几次差一点撞到别人,也差一点被别人撞,但最后都有惊无险地躲过去了。彼时,胡得福总会想到法相庄严的菩萨。
澡堂子里拉呱的几个人,话说得差不多了,有的走了,有的就去一边躺着。胡得福听完了,听得真真的,他觉得自己刚开始进来的时候真是个混蛋,手一用劲儿,就在自己的心口窝那里搓出了一道长长的红印,像被烙上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