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高良歌师
作者: 廖献红女,壮族,广西鹿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鹿寨县文联主席,柳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柳州市签约作家。有作品发表在《民族文学》《山花》《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红豆》等,部分作品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出版散文集《鹿城图谱》、长篇报告文学《信仰与决裂》《非遗广西——侗族大歌》等。
一
侗寨月光如水,晚风徐徐扑面,清凉恰到好处。偶尔响起的歌声,像一把驱赶蚊虫的蒲扇,又像侗乡度夜的一盏油灯。在鼓楼里的火塘边,一位八十多岁的女歌师正在教一群青年男女唱侗族大歌。我下榻鼓楼附近的侗酒民宿,突然听到这样的神性音乐,迫不及待地跑了过去。我看到他们的嘴一开一合,似有声,又无声,走神的瞬间,很想找谁款一款(侗语,聊天之意),搜寻大歌背后的一段段故事。从中我看到了杨萨高良,看到了吴公壮,看到了吴萨银花。再环视他们的身旁,我看到侗乡灿若星河的歌师们。他们的歌声无伴奏、无指挥、自然合声。他们嘴里流淌的旋律,犹如清泉般闪光,掠过古梦的边缘。
歌声停下后,歌师萨高良和我款了起来。
二
很少有人知道,萨高良学唱侗族大歌,是从唱哭丧歌开始的。
一千首侗族大歌盛满她的肚腹,一万道大歌光芒照在她的身上,数不清的星星照亮生死鬼门关,再编成一首首哭丧歌,开启了她歌师的人生梦。梦的拐弯处,似乎都潜藏在直击人心的哭唱里。
那年,她十岁。她的名字还叫杨玉清。萨高良,是孙子高良出生后,寨子里的人们对她的称呼。萨,奶奶之意,意为高良的奶奶。时间再往前推二十二年,大儿子号出世,寨子里的人们叫她乃号。乃,妈妈之意,意为号的妈妈。在侗族地区,孩子一旦出生,父母原本的名字就会被人们淡忘,而改称为某某的爸爸妈妈;当了祖母后,又改称为某某的爷爷奶奶。这种称谓的改变不仅是身份的转变,也是侗族人生命传承责任感的体现。
阿公更当是当地一名歌师,一生爱唱歌。很小的时候,杨玉清便泡在他的歌声里。阿公八十八岁那年的某一天,因一场伤寒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后,身子慢慢失去水分,看上去行将就木,像一个空了面粉的袋子塌陷下去。家人悄悄为他准备后事,问他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唱了一辈子侗族大歌的阿公说,他只想听听大歌。于是,家人赶紧从寨子里找来五六个歌手,组成了一个小型歌队,为他唱了几首大歌。杨玉清站在阿公的床边,小声地跟唱。阿公的听力还好,听着听着,竟然坐了起来,张口跟着歌队有气无力地哼唱了一段,众人十分惊讶。他接着又唱了一段,眼里噙满泪水。一段大歌唱下来,阿公那双凹陷的眼晴突然闪亮起来,记忆似乎也恢复了许多,情绪兴奋的他,竟然独唱了一段他最喜爱的叙事大歌《祖公落户歌》。
在场的人们非常高兴,满以为他的病好转了。杨玉清赶紧给阿公倒了一碗温开水,他喝了半碗水,静静地倚靠在床头上歇息。这时,一缕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这阳光提醒歌手们,山上的谷禾要收割了,见阿公逐渐恢复了元气,在场的人们都忙活去了,留下杨玉清独自陪伴阿公。
当天午后,阿公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上午那一阵神志清醒,其实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或许是人在濒死时,脑海会像走马灯一样,反复浮现一些自己曾经印象深刻的事情;或许这是阿公对自己生命历程的回顾;又或许是他感觉自己快要掉进一个隧道,路上“遇见”了自己的灵魂。这是多年后,杨玉清的名字被叫成杨乃号后,多次唱响哭丧歌时悟出来的。
这时,杨玉清突然看到阿公身子歪斜下去,眼瞪了一下,浑浊的黄白液体从眼角滑下来,双唇轻轻地翕动了两下,侧着的头耷拉下去,再也没有气息。她慌了神,握着阿公的手大声喊叫,阿公,阿公……也不知喊了多久,她感觉阿公的体温在慢慢退去,直至冰凉如铁。她内心突然涌起了和年龄不相符的悲惜,抬眼望着窗外的鼓楼,微黄的残阳显得特别颓废和肮脏,此后,再也不能听阿公唱歌了,他还有很多歌没来得及教她唱呢,不由得悲从中来。于是,无师自通,发自肺腑地唱起了哭丧歌——
阿公啊,阿公亲啊,我的好阿公,往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昨天还在叫着我们的名字,刚才你还在唱歌,可这么快却离开我们远去。
现在叫也叫不醒,喊也喊不起,你饭也不能吃,茶也不能喝,歌也不能唱了啊。
……
杨玉清因恸哭而号啕。唱着,唱着,她越发明白阿公双眼这一闭上,将是永久的离别。以她仅有的人生经验,她知道,阿公今后将会在长满藤蔓和野草的荒野下独自长眠,她再也不能相伴了。她越想越觉得悲切,于是,全部倾注在歌声里。她的歌声惊动了邻居。邻居跑了过来,得知阿公已经落气,赶紧拔腿跑上山,把正在收谷禾的人们叫了回来。
人们开始张罗阿公后事。用柚子叶水为阿公作最后的沐浴,再更上黑白两套寿衣。入殓。盖棺。寿棺是阿公早几年亲自请木匠打好的,安放在他房间一角。当长明灯点上后,从外寨请来的道师班也到了场。超度亡灵的仪式开始了。这是杨玉清第一次亲历的葬礼。几年前,阿萨(侗语,阿婆之意)辞世时,她还小,还不懂死亡的意义。现在,阿公的离去,她和家人们发自内心地边哭边唱,歌词大多是散文体的即兴哭唱。哭阿公的好处,诉家人的苦楚。每个人都是用歌声表达自己对阿公无限的感恩与追悼。哭腔悲痛,韵味十足,婉转悠长,声情并茂,听的人无不随着哭唱人悲伤流泪。
是啊,悲悲切切的生活,总是在一唱、二唱、三唱中,将过往的酸甜苦辣融进歌词和曲调里。杨玉清唱累了,歇下来,看着忙碌的人们进进出出。道师班中,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肩上挎着琵琶,站在年长的道师身后,弹奏出忧伤的琵琶声。这样的背景音乐,让丧葬仪式显得更加肃穆。
暮色四合时,嫁到隔壁寨子的姑姑赶回奔丧了。她人还在村口,便开始哭唱。唱词表达着姑姑在听到阿爸去世噩耗,赶回家中,却没见到阿爸最后一面。此时无论怎么呼喊,阿爸都不能再做出回应了。回想起阿爸之前拉扯自己长大的艰难,往事历历在目,日子虽然贫穷,但阿爸对自己和其他兄弟姐妹都疼爱有加。这份恩情自己一直都铭记在心,本来想等自己的生活有了起色、孩子们都长大后要好好孝敬阿公,但阿爸却走了,又有谁可以依靠,又有谁能让自己尽孝呢?
杨玉清听出歌词大意,一边听,一边感同身受地默默流泪。姑姑的即兴发挥,唱功确实了得,令她十分感佩,以至于不想继续唱下去了。但在白衣少年的琵琶声中,她还是愿意唱下去,声音已然小了很多。但白天她独自大声哭唱时,已让很多人刮目相看。毕竟,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啊。
夜已深,青灯凉薄,不明不暗。超度阿公亡灵的仪式还在继续。各人嘴里流淌出的歌有缅怀,有愧疚,也有植入阿公的遗嘱的。此时的歌声、琵琶声,成了人界和神界沟通的载体,它既关系到死者去到另一个世界的生活,又关系到子孙后代日后的兴旺发达。
杨玉清身披孝布,手持楼梯竹竿,跟在重孝的父母和姑姑身后,围着阿公的棺椁一边哭唱,一边转圈。她抬眼看满天的冷霜,突然意识到人生的悲凉。当目光与那个琵琶少年相遇时,不知怎么的,生出了丧歌之外的况味,也生出了好好活下去的气韵。
总是这样,在这样的哭丧中,歌声似一根绳索,把人生百味捆扎在一起,把人心人意也捆扎在一起。
三
将阿公送上山归土后,杨玉清的少年似乎终结了,变得年少老成。她也因唱哭丧歌而闻名侗寨,这多少有些不适宜她的年龄,但她因此被选进了歌队,从此开始了歌师的生涯。
都柳江由西北流向东南,经过梅林、富禄、洋溪。河流蜿蜒,水资源丰富,这三地的女子也以貌美著称,歌声又有着别处没有的甜脆。侗族大歌需要三人以上的歌队才能演唱,演唱的人越多,效果越好。各村各寨都有歌队。对歌、赛歌一般在侗年节、吃新节、春节举行,村与村、寨与寨举行的对歌比赛,为寨子争回荣誉,是每个歌手的梦想。
杨玉清被选进的歌队,歌师萨银花是一个和善的人。她娇小,面慈,做事麻利。在她看来,杨玉清原本就具备良好的嗓音素质,有着不同一般人的模仿技巧,是个不可多得的歌师苗子。她时常叮嘱杨玉清说,唱歌,唱的是气韵,嗓子好还不行,气息要绵长,没有绵长的气息,就唱不出歌的内韵。那些年,跟萨银花歌师学唱歌成了杨玉清最快乐的事。杨玉清不久便承担高音的主唱了。杨玉清知道这个担子的责任,用心强记歌词和唱法,几年下来,竟然记住几百首歌。不仅每首歌都会唱,而且还能即兴编歌,完整地掌握了侗族大歌的原生态唱法。杨玉清的歌唱才华,就像与生俱来的一粒茁壮的种子,在侗乡这片土地上,遇到合适的温度和湿度,便迅速破土而出,冒出芽尖,长出根须和枝叶,然后慢慢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与寨子里的许多姑娘一样,杨玉清每天承担着繁重的家务活和农活,只要有空闲时间,她就喜欢顺着狭长青绿的都柳江,面对青山绿水,练起自己的嗓音。杨玉清经常同寨子的姐妹们相约去鼓楼唱歌。夜凉如水的星空下,从鼓楼不时飘出轻妙的女声袅绕在山涧,琅琅的,说不出的柔婉,像清泉慢慢流过镰刀状的梯田,又像春风轻轻拂过寨子旁的杉树林。
又一年霜降之后,梅林的山岭层林尽染。霜在草叶白,露在檐下绿。绵绵山峦,海浪一样推搡着。“月也”(侗族村寨之间集体出访做客)时节又到了。萨银花歌师原本要带队出访独寨,不巧在行前几天,突然患上鼻炎,唱歌时哼唱几句就要打一个喷嚏。无奈之下,她退下场,也发觉自己年岁长了。那天,她郑重其事地把杨玉清叫到跟前,将“月也”领队工作交给她。杨玉清正要推说自己还没能挑起这个重担,萨银花歌师捧住她的手握了握,目光慈爱地望着她。杨玉清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月也”这天,杨玉清带着数十人组成的队伍出发独寨。到达寨子,第一项活动是“拦路迎客”。杨玉清带来的是芦笙队打头,男女合唱队跟进,随后是寨老及其他人员向主寨进发。一行人到寨门前,进寨的路被主人用鸡笼、纺车、织布机、荆棘等杂物拦住。拦路的还有主寨的男女歌队和芦笙队。看到客人来时,人群中响起了歌声:
叮咧,叮咧叮咧!
贵客今天为何来嘛,叮咧,为何来?
为何来到我们寨嘛?叮咧,叮呀咧
寨外有路任你走,
进寨先要对歌来,
对歌来!叮咧,阿哥咧!
此前,杨玉清跟队参加过“月也”,这样的情景,她并不陌生。但这次,因歌师萨银花没在场,她得挑起“大梁”。很快,她调整好情绪,领头回唱道:
叮咧,叮咧叮咧!
今天热闹我才来嘛,叮咧,我才来
翻山蹚水为你来嘛,叮咧,叮呀咧
寨外有路我不走,
有心进寨门快开,
门快开!叮咧,阿哥阿妹咧!
……
杨玉清刚打头领唱第一声后,队伍里立即和上声,歌声整齐、宏亮,在侗寨上空缭绕。顺利过了一道关卡后,接下来的芦笙对抗、跳多耶舞、踩歌堂、演侗戏也就顺畅多了。宾主同欢,掌声不断,欢呼不绝。整个寨子沸腾了起来。晚上青年男女走寨坐夜,篝火谈情,情歌对唱,寨子成了不夜天。
造物主深藏一个个伏笔。在“月也”现场,杨玉清再次看到那位似曾相识弹琵琶的白衣少年。他和她一样,已经长高了许多,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后生哥。
“月也”持续了三天,主客尽欢,弹琵琶的后生始终没有说过多的话。该弹琵琶时弹,该跳多耶时跳。在牵手围圈踩歌堂时,杨玉清和白衣后生竟然排在一起,还手牵了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有一种麻酥的感觉涌动全身。
“月也”归来,杨玉清觉得自己的心里开了一扇天窗,除了与其他寨子加强了沟通交流外,她似乎还看到了什么,那是自己以前没有看到过的,至于这些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四
又到了杜鹃开遍山岭的时节,有种热烈的燃烧感。虫鸣增加了季节的生动。许多昆虫擅长歌唱,尽管体量小,但它们似乎配备了比八音盒还动听的发音板。侗族大歌优秀代表作《蝉之歌》就是模仿蝉鸣得来的。七月的侗寨,虽有清凉的浓荫,蝉声却是一再鸣噪不止。在以往看来,杨玉清会觉得这蝉声十分悦耳,伴随着这样的声音,她可以在茶园里愉快地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然而,今天,听到树上的知了一刻不停地叫着,她却感觉到恼人的聒噪,心烦意乱。莫非,她要在这样的歌声中搭建自己的海市蜃楼?她不知命运会将自己托付在哪一首侗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