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
作者: 柳恋春·柳恋春
1966年生,重庆人。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文学界》《北方文学》《当代小说》《天津文学》《鸭绿江》《短篇小说》《石油文学》《剑南文学》《骏马》《中华文学选刊》《小说界》《草原》《雨花》《滇池》《神剑》《小说月刊》《文学港》《延安文学》《陕西文学》《河南文学》《满族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近200万字。《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多次转发其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遍地黄金》《他们看我不顺眼》等,作品获草原文学奖等多项。现供职于四川省南充市文联。
一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五点。这个时间给人很大的想象空间,一般来说,见面喝喝茶,聊聊天,一个小时很快就会过去,一旦到了六点以后,就该称之为晚上了。
“晚上!”
“嘿嘿,晚上!”
一想到“晚上”这个词,鲁克玛笑了,笑出一些意味深长的暧昧。的确,这是一个令人充满遐想的词。看电视或者看电影、喝酒、K歌、咖啡、音乐、烧烤……这些琳琅满目的节目多半是在晚上发生的。晚上,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时间,很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在晚上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怪不得,城市灯火通明,娱乐场所熙熙攘攘,人们都喜欢夜生活。汉字特别奇妙,有夜就应该一个有白来对称,但是,还没有人把白天称之为白生活的。可见,夜生活是多么的富有诗意。
别人是喜欢夜生活,而鲁克玛却是酷爱。离婚一年多来,鲁克玛的日子过得有点颠三倒四,他过的是和很多人相反的生活,像猫头鹰。别人睡觉的时候,他在画画,或者失眠,或者熬夜在网络上看电影。别人上班的时候,他在睡觉。有一句很贴切的比喻来形容鲁克玛的生活状态:“白天风都吹得倒,晚上狗都撵不倒!”白天,鲁克玛呼呼大睡,醒了想起的时候,三顿饭就胡乱对付,有时候一天也难吃上热菜热饭。感觉饿了,拉开冰箱,里面是一堆一堆的榨菜、方便面、面包、饼干。睡到下午六点,就起床。如果有约会就去赴约。如果没有,就独自去楼下馆子炒两三个好菜,喝上二两小烧,再散散步,回家。兴致来了,就画画,如果没有激情,就上网。
鲁克玛的生活看似杂乱无章,就他本人来说,其实还是很有他自身的规律的。
本该睡觉的时间,鲁克玛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外面阳光正好,透过厚厚的窗帘,都能够感受到阳光的强度。他喜欢这样靠在床头耍微信。他的微友不多,除了几个画商,基本上没有几个男性微友。女性微友有五六个,其中的两个基本上都没有互动了。就算对方邀请见面,喝茶、聊天,甚至开房,他都以要画画为由,婉言谢绝了。其他三个偶有联系,他也属于被动、冷淡型。仅限于过什么节日的时候,发个问候,最多发三枝玫瑰以示还不算接触不良。
鲁克玛在和知心朋友喝酒的时候,感叹不已:“不是我不想结婚,是确实还没有找到灵魂的伴侣。有的看着不错,一交谈,就驴唇不对马嘴了。你说东,她说西,哪怕你讲了一个最好笑的笑话,对方还一脸严肃、傻傻地望着你问:‘后来呢?’我晕,幽默和笑话还有后来吗?聊不了三分钟,累得像坐牢。”鲁克玛抓了一把头发,更加像鸡窝了,乱糟糟的。平时这样蓬头垢面的自诩为艺术家气质,这个时候,就更像为婚姻所累所折磨得疲惫不堪了。他摇着头,摇出一些一言难尽,对婚姻很是恐惧,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生不如死”。
鲁克玛是一个能说会道的自由画家。他一开口,就像演说,头发一甩一甩的,还配合着一些恰当的手势,语气也抑扬顿挫,极富感染力。一般情况下,倾听者只有老老实实听着的份,很难插上话。但是,鲁克玛就恰恰需要听者插话。他认为,聊天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是应该有互动交流的。朋友果然插话了:“你前妻不也是话痨嘛,多般配!”鲁克玛嗤之以鼻,很友善地对朋友解释说:“能说会道和唠唠叨叨不是一回事。前者是含着智慧的、幽默的。而后者,只是反反复复无休无止的噪音。”鲁克玛刚过四十,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有了艺术家加持的鲁克玛,岂止是一枝花,简直是人中龙凤了。每天面对的是唠唠叨叨、鸡零狗碎都碎碎念的妻子,当然追求的是更高质量的生活,对于时时刻刻纠缠于一日三餐的女人,突然就感到了生活的无趣,挣脱生不如死的生活,是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总算如愿以偿,还了自由身,自然就有机会找一个灵魂伴侣了。
鲁克玛翻出手机,指头在屏幕划来划去,停在某个地方,念给朋友听他的微信内容——
“老鲁,你吃了吗?”
“克克,起床没有?”
“今天晚上我们去吃‘鸭脑壳’!”
“新开了一家歌城,效果很不错,晚上去试试?!”
……
鲁克玛痛苦地摇摇头:“你听听都什么啊,现在的女人,不是吃就是玩!”朋友是过来人,为了家庭生活奔波劳碌,很少有开心的时候,经鲁克玛这样一说,也感到自己过的日子确实是坐牢。他也想过离婚另起炉灶,一个下岗工人,怎么说都只能心想而事不成。朋友经过半年多的自己和自己较劲,败下阵来,不闹了,规规矩矩老老实实过着烟熏火燎的平常日子,对于婚姻生活,朋友感同身受地承认:“别看世界上的女人很多,适合结婚的也不少,可是,结婚后确实就那么回事,彼此慢慢消耗到老,你还扯啥共同语言!共同语言就是柴米油盐、一日三餐。灵魂共振只是一种传说,你去问问那些家庭,哪个能够说出来,哪个有?你的想法,一点不切实际,也太奢侈。”
如今,被朋友称之为奢侈的东西,鲁克玛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或者说即将要找到了,至少曙光乍现。
二
鲁克玛洗了头,很负责地对着镜子,指导理发师对不守规矩的几缕头发做了一些修剪,还让理发师拿着吹风机,认认真真地吹了一家伙,虽然还是蓬蓬松松的,但是,头发干净舒爽,已经完全是艺术家气质了。收拾妥当后,又去银行取了2000块现金,以备不时之需。这一套做下来,时间仍然为时尚早。他慢慢散着步,往文轩连锁方向移动。
这家文轩书城,开在县城最繁华的城市之心,以前鲁克玛经常来闲逛,偶尔买一本名家画集。书城分为三层:一层是时政类、畅销书类、工具书类;二层是文学类,阅读区有咖啡茶饮;三层是办公区。
来到楼下。鲁克玛抬腕看表:四点四十。
时间正好。与人约会,最起码的礼节是不能迟到。以前鲁克玛是不在乎的,基本上每次都迟到,还大言不惭地说:“睡晚了!”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对方自然会说:“没关系!”确实没关系,这是鲁克玛的想法,他对这些女人约会,缺少一些激情。人一旦没有激情,就像漏气的气球,软踏踏的,用劲吹气,也如同一只折翅的鸟,扑棱棱地挣扎,然后,缓缓地下坠,没有了舒展的姿势。
这次不同。怎么样的不同,鲁克玛还不可预知,可以肯定的是,会很愉快。人人都苦大仇深的,很少有愉快,这么一说,愉快也是难能可贵的。鲁克玛向往着愉快。微信记录看过无数次,每看一次,一个人都会发出会心的笑。
“艺术家,又在画画?”
秒回:“没有画画,正在苦思冥想!”
“构思?”
“是在想一句谚语的由来,不知道是不是心灵鸡汤,说的是‘有的人天天见面,却熟视无睹。有的人只见一面,却刻骨铭心’!”
“艺术家都是多愁善感。”随后是一个调皮的表情和三朵玫瑰。那玫瑰就像鲜活了一样,还在动。
如此愉快的聊天,鲁克玛前所未有。这样的聊天,让人身心愉悦,每次都是对方说“先忙了,改一个稿子,后聊!”,才算结束。鲁克玛抱着手机,再从头看一遍聊天记录,连每一个表情包都不放过。分析了所有内容,他的心里已经蠢蠢欲动,没有了睡意,就来到画室,拿起画笔,却又不知道画什么。
他每天都在期待着,这样的期待很是煎熬。人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就连感觉很疲惫,躺在床上,人的大脑仍然是亢奋的。他的期待说来就来,头天下午,对方说:“如果明天下午有时间,请你喝茶!”
虽在意料之中,但真的到来,还是让他猝不及防。他以为看错了,以他的经验,还应该有一个闲聊的过渡,当然时间不会太久,也许三五天,也许十来天,他还正在酝酿怎么样发出邀请。一般的女人都是略显矜持的,在男人面前,也很会伪装,心里怎么想的,不会直白说出来,往往会转弯抹角,很委婉地表达,想见面了,也多半通过暗示。这个女人却与众不同,直来直去。愣了一下,鲁克玛就释然了,毕竟人家是记者,见过世面,接触采访的人多了去了,当然不会扭扭捏捏。仅此一个邀请,鲁克玛就喜欢上了女人这样的性格,马上回话:“没有条件创造条件,没有时间偷时间!”
“幽默!喜欢!明天见!”这次三朵玫瑰之后还加了一个拥抱。
三
来到二楼,鲁克玛走向咖啡区。最角落的一个人正向他招手。正是记者拉米拉。还是微信头像的样子。
鲁克玛故伎重演,摸了摸头:“对不起,睡晚了!”
拉米拉看看表:“虚伪了,还提前了四分钟!”
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对方应该说“没有关系吧”,可她没有。就像接头暗号,有点卡壳。鲁克玛坐下来,感觉被动了。自己是一个人来疯,一直都是滔滔不绝把控着聊天节奏,没有想到,还没有开聊,对方就主动攻击,打乱了自己的阵脚。鲁克玛有点心慌意乱,还有一点手脚无措。在心里告诫自己,稳住!
鲁克玛就是鲁克玛,稍微思索,就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态,搓搓手,笑了一下:“喝点什么?”
“你呢,喜欢喝什么?”
“竹叶青!”
“那我来杯咖啡吧!”
服务员先端来了茶。拉米拉接过来,再双手递给鲁克玛,带着坏笑,小声吟唱道:“同志哥,请喝一杯茶呀请喝一杯茶……”
鲁克玛傻乎乎地接过茶,东张西望了一下,成了没有台词的配角。
咖啡端上来。拉米拉却兀自笑了,笑得用右手轻轻按着胸口,似乎不这样,心就会跳出来。
鲁克玛有点拿不准,仍然故作幽默:“笑什么,难道我的脸是花的?”
“艺术家嘛,脸花更加有气质,很遗憾,你的脸今天很清爽!当然,艺术家的气质丝毫未减,目测,满分!”
鲁克玛喝了一口茶,他想,不能由着拉米拉牵着鼻子走,本来,单论聊天特别是和异性聊天是自己的强项,平时所说的“幽默、睿智”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得用上来。好钢用在刀刃上,这个时候就是派上大用场的关键时刻。
拉米拉望了望落地玻璃窗外面的街道,鲁克玛也跟着望。虽然只是二楼,望出去,也有了居高临下的味道。这里是闹市,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拉米拉坐正,喝了一口咖啡,一本正经地问:“鲁克玛,你是怎么想起的?你说的方案,是不是就是指的这条街道?”
拉米拉望着鲁克玛的脑袋,等着他回答,又好像在研究他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一些什么异于常人的东西,才能有那样奇异的思维。人还真是奇怪,同样是一个鼻子、两只耳朵、两个眼睛,为什么每个人的思想都不一样,每个人的智商都不一样,以至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也不一样。
鲁克玛完全放松了。一放松,本性和自信都开始慢慢暴露,他甩甩头,故作平静地问:“你是说会议啊?!”
鲁克玛笑了,终于轮到他闪亮登场了。他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就像蛇吐信子般,声不大,但是可以感觉到。
四
一个月前,县里宣传部组织了一个座谈会。邀请了一些所谓的全县文化名人共商旅游发展大计。因为有段时间,鲁克玛到处采风,见多识广,增加了一些旅游知识,回来后,就写了几篇关于旅游方面的文章,发表在本地日报、晚报上,比如关于香格里拉地域的争议、全国争抢历史名人的案例等等,因此,座谈会鲁克玛也在邀请之列。
这个座谈会的到会记者就是拉米拉。
一些老同志争相发言,无非就是恢复以前的老城墙、老城门,修建文庙、沿江打造景观带、玻璃栈道什么的。这些都是各地旅游玩烂了的手法,与会者仍然津津乐道,争论不休。鲁克玛如坐针毡。他明白,就他所处的这个小县城,财政入不敷出,居民不过二十万,没有名人,没有名景。只有四条主街道,有三十米宽,其余的多是小街小巷。这样的条件,发展旅游还真不是上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