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神性
作者: 张远伦·张远伦 苗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白壁》《逆风歌》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人民文学》奖、《诗刊》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1.醉与悦
我常常忘乎所以地沉醉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一小块土地,一小瓣花朵,一个小细节,一处小安逸,一阵小悲伤,一帧小过往……这种“醉”,有点像罗兰·巴特说的“悦的文”,为我这个渺小的诗歌细胞创建了一条通向“幸福的巴别”的路径。
我没有很大的野心,最大的追求无非是把下一首诗歌写好。我数十年如一日,深陷于生活的无数细节中,希望能借此深刻体会生活的幽微深邃。
物理性的镂刻,掘进,叩击,穿刺这类“日常的”机械动作是我的;那“神性的”向往,交集,融合,超越,这类“神性的”内心能量也是我的。
20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正值改革开放,社会剧烈转型的时期。我所在的小山村太过闭塞,以至于懵懂的我完全不知道这块土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下一顿饭没有着落,我仍然不甚关心,只是沉迷在一种轻盈而又迷狂的“醉”——乃至于“悦”——的精神幻境之中。这种异乎寻常的“日常性”其实已经逸出一部分“精神性”了,更多的时候是在薅秧、打谷、掰玉米等劳作间隙的游离思绪中存在,我还以为这些只是胡思乱想,是没有根据、没有道理、没有用处的,甚至是一种回归正常的阻力。
我乐于在一粒米中见世界,只是安坐静思。我不去想工作、金钱等物质方面的事,甚至连青杠树上无端掉下的糍粑砸到我面前,都懒得弯腰去捡。
我一生都在被动地走向未来,被无形的外力推着走向远方,但我更在乎内心的丰富。
于是我醉心于诗歌的滋养和抚慰。诸佛江边是“诸佛盘歌”流行的地方,是民间歌谣的富矿,山歌俚曲的野性意味无穷。我试图从这些生活场景中汲取什么,于是写了一些“谣体”诗歌,那时根本不知道,这种诗歌正在受到所谓“先锋写作”和“后现代主义”的鄙视和嘲笑。
那种跌宕而又高亢的旋律,令我耳目一新,从摇滚、民谣和伤感情歌的流行里出来,从意甲联赛和中国甲A联赛的电视喧嚣声里出来,从世界杯“GO,GO,GO”的热血音调里出来,我突然落入“原生”和“土气”的音乐之中,并隐约找到了它们和诗歌的联系。我为这近乎跨领域的“结构”,这横向的“共时性”而欣喜不已。
我这样写道:
你这村庄的乳名已被音乐收藏
最高的音阶叫火苗
最痛的爱情痛故乡
——《音乐》
我本是一个不懂“音乐”的人,乐感不强,识谱能力几乎为零。不仅对世事人情的“音乐”一窍不通,对音乐本身更是不懂,但是我坚信,诗歌的节奏感和音乐性是必不可少的。诗歌是活在语言造就的声音里的。
诗歌内外都有一种美妙的声音,那种声音绝不仅仅是表面上的铿锵或舒缓,还有近乎“沉默”的那一部分声音,有老聃《道德经》里所说的“大音希声”的“大音”,也有罗兰· 巴特论及的所谓“大音写作”:“其标的不在于信息的明晰,情感的戏剧效果;其以醉的眼光所寻索者,乃为令人怦然心动的偶然物事,雪肌玉肤的语言,某类文,自此文处,我们可听见嗓子的纹理,辅音的水亮,元音的妖媚,整个儿是幽趣荡漾之肉体的立体声:身体之交合,整体语言之交合,而非意义之交接,群体语言之交接。”
我的第一本诗集《郁水谣》里的诗歌全采集自“民间歌谣”。我试图赋予其新的意义和语言方式,在民谣自给自足的系统之内,介入一些属于现代性诗歌的语言修辞,做适当的变通和再造。
很明显,这是失败的。
但是,无论是“醉”的心还是“悦”的文,都让我流连其中,这足以对抗过去那十年的鸡零狗碎、一文不名的底层困窘。
2.前胸与后背
我的被动是性格上的,也是身体上的,两者是统一的。
这是整体性的被动。
我作为“存在”是完整的,然而作为“人”是残缺的,是被“成功学”抛弃的可怜儿。
我很瘦,加上近年来胃不好,更瘦。前段时间,有媒体让我拍朗读诗歌的视频以飨读者。拍完以后又默默删除了,我实在不忍心看视频里纸片一样的自己,于是说“容我再长胖一点”再拍吧。
是的,人生苦短,长得性感。
像我这样前胸和后背几乎贴在一起的身体,我不可能不在意。这种前和后代表了一个独立人格的两面,是“人”的基本界限所在。
但物质上的“我”最终是渺小的。
我匍匐在大巴山神田草原,为自然的神性所感动,被这浩大而纯净的某种看不见的“神性”所深深震撼,我拜倒,臣服,忏悔,为莫名的悲伤哭泣。站在 “渝陕界梁”,写下这样的诗句:
北坡的草绿了,南坡的草还有一些旧颜色
枯白覆盖在嫩绿上,远远看去
青草还在谦让着枯草,生者还在为死者留出面积
我不知道,收尽高山草原枯色,会让积雪多么疲倦
我也不知道,由南向北,返青的过程
我是否有耐心,用近乎失明的眼睛,去看见
嗯,我只想站在梁上,前胸恍若北坡
后背恍若南坡。重庆和陕西临界的山梁
恍若就在我的喉结处——
恍如我对你的爱,一个咕噜,两个省都会抖动
——《渝陕界梁》
我的身体在这里挣脱了血肉的樊笼,前胸成为南坡,后背成为北坡。头顶的穹庐是一座高大的教堂,身下的草原是一捆深邃的经卷。苦寒即是教诲,遍地都是;草芥即是教诲,遍地都是。
在这里我得到了净化,我的“爱”是超然意义上的:一种没有具象的,毫无肉欲的“爱”,近似于对信仰的爱。信念上的爱是“无我”的,对所有存在的爱。我爱,故我有悲。
人间的龃龉在这里得以消隐。也许,在这过程中,在前胸和后背的受压变形中,我反而获得某种完善。
上天垂怜,我受到了一些指引,似乎比以前更干净了些。当自己灵魂里的杂质太多,便会有“神性”来试图警告我,拉我一把。幸运的是,我从泥淖里艰难地挪动,朝着雪线进行了一步。看到自己的疲倦,但是作为半枯的诗歌之草,愿意为全枯的生命之草留出面积。这“留出”的面积是很空阔的,我自己并未意识到它的延伸,足够埋葬傲骨、舍利和神灵的陨铁。
从高远之地返回红尘俗世,我的前胸和后背的承重力,受到了更大的考验。
我愿意这样,一直被动下去。
当我来到中山四路的城市阳台,站在曾家岩悬崖凸出的平台上。我感觉到自己的前胸和后背都在受力。我和露台,都是被悬崖推出去的,风从身下不疾不徐地吹来。下面是轨道交通曾家岩站,鸣笛声从低处来。芭蕉叶从露台里长出来,叶片舒展,很有古典意味。它们起伏的叶片,承接着露珠和雨滴。众多的水汽漫漶不清,以雾的形态笼罩着世界。夜行列车内的灯火闪闪烁烁,被机车牵引着,远离了我的视线。
我的背面推送着我的正面。我的前胸
推送着空气。我的后半生
推送着前半生
总有一样东西被遗漏了,没有推送到
比如嘉陵江
孤证了我被动的一生
——《推送者》
我的一生都是被动地活着。我可能终身都学不会控制,学不会将自身的微弱之力加诸到别人身上。即便是慈航,即便是渡,也只能心向往之而力有不逮。渡者,必是大智慧而又充满悲悯者,是心境开阔而相忘于江湖者。我偏狭,紧促,自身底盘不稳,许多必须流落民间的理由,都可以用到我身上。这种被动,是无可更改的。
不仅是嘉陵江见证我被动的一生,从地理上看,朱砂村、诸佛村、郁山镇、郁江、诸佛江、乌江、长江,都见证了我的被动。
在诸佛的悬崖公路上,苍茫迎接我的前胸,风雪追袭我的后背,我常常骑着摩托车,在这些蜿蜒曲折、充满危险的砂石路上奔驰。我在“界限诗歌论坛”扔下一个帖子,转身扎入一山迷雾之中,前胸撞击着无形的感伤,后背反弹着浩荡的孤独。各种诗歌和思想在网上交流和碰撞,本身就让人兴奋。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种惊悸和迷狂。我似乎找到了新的“巴别”,幸福的“巴别”,“悦”的过程超过了“悦”的文本身。
我常常会扭过头去,看看自己的后背是不是还在。我常常低头看自己的前胸,看看那里还是不是完好地保持着呼吸带来的振动。我常常把前胸和后背捏合在一起,看看弯曲的弧度是否已经超越我能承受的极限。
一个女人的弧线代表审美:“在身体的每一部分,它展示自身,而不描绘自身,若有一位神,它只能说:‘我是我所是者。’”一个男人的弧线代表尊严:“你可以令它屈服,但不可以扼杀它。屈服者从于爱和信仰,服膺于诗人的乌托邦。你不可以扼杀它的创世的欲望,不可以扼杀它睥睨权力结构和资本结构的神性之光。”
3.死局与生门
似乎有一种强力推着我向“死局”里走。
很久以来,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身体内部越来越重的“虚无感”究竟来自哪里,越来越明显的“濒危感”是个什么东西,越来越缠绕我的“挣扎感”是一种什么样的羁绊?
2016年,我的小女儿降生,我的幸福指数达到峰值。然而也就是这一年,岳父在传统的“破域”习俗中入土为安,归于极乐;母亲在镇上突然被三轮撞倒,住进黔江中心医院。我在三地奔走,心力交瘁。一个月里体重就下降了十斤。
之后,当生活日趋平稳,我又重回了工作、阅读、写作、思考的状态。
“破域”,就是一种为亡灵破除“苦难”的仪式。我们在诸佛江边的河堤上,用白石灰撒出回字形路线,看上去像一个方格形状的迷宫。我们按照法师的指令,东角,跪下;南角,跪下;西角,跪下;北角,跪下。我们匍匐绕行,几步一叩,后一个人像是在跪拜前一个人,为首的人像是在跪拜经幡。一群人虔诚跪拜,实际上并不明白所跪之物与所求之事。苦难从来就是隐身出现,欢愉或许从来就未曾出现过。原始的仪式程序之重,因为单纯而重,也因为极不单纯而重。我们要将一切生前和死后的困苦、痛楚,悉数消弭,我们坚信:他将从病痛中解脱,在平行宇宙中安然无恙。
这段时间,我在诞生和死亡这两个词语间来回。而这恰好是诗性的本质。
生而有门。死而有局。
我的小女儿降生在通远门。和我不一样,我降生在武陵深山里,而小女儿降生在古战场。
通远门这座古城门曾经见证数次战争厮杀。南宋末年,忽必烈强攻重庆;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张献忠率部数十万从这里攻入重庆。现今,古城楼遗址犹在,铁钟沉实,飞鸟轻灵。我常常带妻子来通远门附近的重庆市妇幼保健院检查身体,观察胎儿状态,最后在这里迎迓新生命的光焰现世。
妻子喜欢在这里观看还原古代战争场景的雕塑,我更喜欢。历史深处的金戈铁马之音,与妇幼保健院时常传出的婴儿降生的啼哭,完美地实现了对接,对我来说足够震撼。而我表面平静,像一块风化已久而骨骼尚在的古城墙石头。那个五百年前打通奇门的老兵,而今掏空肉身,被一个基座定在这里,他腹内空空,如有回声,如有鼓动。一块暗铜正在准备离开老兵掰断的手指,射出的箭簇永远一个姿势,悬而不垂。
她依靠着人间的一块铠甲
若分娩,刚好身下尚有一个战场
——《通远门的孕妇》
这座门,早已远离历史的沉重,成为重庆城的生之门,成为我的生之门,成为孩子的生之门。
多么好,一个女儿。
她落地,在“帝王”的野心和铁血之境,在诗人的柔软和局促之地。那一天,我们用毯子包裹着的她,穿过城门洞,上了出租车,我回头,通远门似乎刚刚经历分娩,虚弱而又激情澎湃,人流如织,无论老幼均是历史的儿女,时间的儿女,神灵之光的儿女。
婴儿将我结巴的语境推开,将城市的山水语境推开,将全球化和地球村的语境推开,她一个人战胜了世界。她在古战场的表现,照亮了我,让我觉得不再黯淡。我获得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