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桂林(三)
作者: 沈东子·沈东子 作家,翻译家,现供职于漓江出版社。
一、风洞山
一般人游桂林山水,看的是山和水,但细心的游客,会留意山崖上的碑刻。碑刻这东西,全世界惟中国最兴盛,也是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有力佐证,文学家看诗词,艺术家看书法,史学家看史料,一面碑刻包含的内容,相当于一部书。我们很少听说其他国家有碑刻,可能岩石上有一些雕刻图画,但文字碑刻是很少见的。山水固然养眼,文化更陶冶性情,看山水要看碑刻,这才是有文化的游客。
我自幼生活于桂林,年少时无书可读,喜欢去爬山,在风景中排遣孤独,次数多了自然会被碑刻吸引。上世纪80年代初的桂林是很寂寞的,偌大的叠彩山上,看不到几个游人,半山腰有个很有名的风洞,所以叠彩山又叫风洞山。彼时的风洞空空洞洞,清凉的风仿佛从宋朝吹过来,崖壁上的碑刻,字迹是很清晰的,一些先知先觉的书法爱好者,开始将碑刻拓印下来。记得一次在伏波山的还珠洞,看见有人用墨涂满碑刻,再将宣纸小心贴上去,揭下来就是一副很漂亮的碑帖。那时候许多低处的碑刻都是黑色的。
除了风洞和还珠洞,水月洞、龙隐岩、西山和隐山等,都有大量珍贵的碑文,史学界有汉碑看山东,唐碑看西安,宋碑看桂林之说,可见桂林虽地处南蛮之地,但宋以后的碑刻是很多的。私自拓印如今是不允许了,可这并不妨碍岁月的风化侵蚀,这不,才过去30多年,许多碑刻的字迹已经模糊,感觉这些年大量碑刻在消失,作为出版人,惟一能采取的抢救措施,就是多出几本高质量的碑帖。
如果说山水是美貌,碑刻是修养,桂林称得上是一位知性美女。只可惜我当年毕竟年少,看了不少碑文,但看懂的不多,记得住的更少,到后来更移情于洋文,无暇眷顾碑文,有负于“美女”的一片芳心。我有时候想,一个发明了纸张和印刷术的文明古国,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碑刻,那些才高八斗的文人墨客,想让自己的思想和情怀流传后世,为什么不信任纸张和印刷术,宁肯用更费力的方式,在崖壁上铭刻自己的寄托?
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焚书坑儒。原来书是可以烧掉的,秦始皇点燃的焚书之火,两千年后仍然在烧。历史一再证明,纸本是不可信任的,于是倔犟的中国文人想到了石头,我在石头上刻,烧不掉吧?我请工匠刻在鸟才飞得到的悬崖上,烧不掉吧?确实也管点用,那只是在相对文明的时代,要是遇上更野蛮的年代,还是逃不掉被毁的命运,桂林所有低处的古代碑刻,都有硬物砸铲的痕迹,所有佛像的脑袋都是重做的,有的是劣质的水泥。
由纸张的不可靠,我联想到当今辉煌的互联网,电脑的高效是手写不能比的。我以前写一天也就两千字,现在写两千字用不了两小时,而且改动自如版面清洁,但网络也有安全问题,我有过不慎将小说稿弄丢的惨痛经历,换了是纸本稿件,总会留下一些原稿。但网络说消失就消失了,好像先前的字斟句酌只是幻觉,以至于我现在除了习惯存盘,重要的稿子还要打印一份纸本放抽屉,这才心里踏实。
互联网的命根子,不就是电吗,不就是几台根服务器吗?把电关掉,把根服务器关掉,相当于把书烧了,你去复制吧,去存盘吧,水都没有了,鱼怎么活?说这些似乎有点危言耸听,可是我对发展过快的技术,总是持一分怀疑。如果有一天,什么安卓、鸿蒙、5G、6G全都死翘翘,我不会太意外,这看似强大的世界,轰然倒塌灰飞烟灭也是有可能的,没准世间最终留下的人类痕迹,还是山崖上的碑刻。
二、半山腰
我不喜欢呆家里,遇上不上课的时间总乐意到外面走动,那时不上课的时间挺多的,学校也不作解释,说不上课就不上课,往往还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走着,就听同学们口口相传,今天不上课啰,不上课啰!走,游水去!游水就是去漓江游泳。至于明天上不上课,谁都不知道。
起先我喜欢走附近的街区,在巷子里探头探脑,看看这家吃什么,那家吃什么,这种做派容易引来警觉的眼神,后来不走街区了,开始爬市区的山头,像什么象鼻山、伏波山、七星岩都上去过,但是独秀峰上不去。这座山被一所大学围住,不让进,好不容易混进去也上不到山顶,有一道门拦住,门上还有生锈的锁。爬完这些山后,我决定去看长江和黄河,那是后话。
都说桂林是文化城,在我看来那文化不是抗战时有多少文化人逃难路过这里,而是山上的那些古代碑刻。碑刻就是古人留下的文字,因为害怕被皇帝烧掉,聪明的古人想到把文字刻在坚硬的石头上,这样后人高兴时可以来看看,不高兴时也可以来看看。桂林最好的碑刻在龙隐岩、叠彩山风洞、西山摩崖等地方,我少年时就喜欢看那些字,说实话内容是看不懂的,只是喜欢揣摩那些字的书法结构。
另外就是享受发现的快乐,有时不经意间会发现,某个偏僻的角落有几道残存的笔划。曾经在木龙洞看见一条清代告示,昭告天下这是义渡,过渡不要钱,现在那告示已经模糊不清了。爬山蛮有意思的,除了看风景,还可以看人情。原先我看见流浪汉,总纳闷他们住哪,记得一次走叠彩山的仙鹤洞,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把衣物藏进悬崖石缝中,又用石头把缝隙盖住,于是明白什么叫浪迹天涯,天涯有时就是悬崖。
仙鹤洞是比较偏僻的,知道的人少,去的人更少,一次还在洞口看见一男一女,通常一男一女出现在风景区,都是比较甜蜜的,不甜蜜也不会来看风景,可那次我见到的情景不一样,男的追那女的,还骂她假正经,两人顺石阶一路往下跑,速度好快哦,当时真担心他们会冲下漓江。他们跑到望江亭停住了,手拉手下了山。
有一次在还珠洞,遇见一个老头儿,长相非常像一个老干部,他忽然来了兴致,对我骂起了江青,骂了一阵后见我没反应,就问你知道江青是谁吗?我说不知道。我那时念中学,脑子里想的是班上漂亮的女同学,就是每天从边隅巷走出来的那个女同学,谁在乎其他事呀。谁知老干部一听就火了,说这么重要的国家大事,你都不知道?你在哪个学校念书,我找你们校长去!见他这么生气,我赶紧溜走了。
我在山腰上遇到过大画家吴冠中,个子不高,瘦瘦的,头发有点白。我那时很想学画画,但苦于没名师指点,只好到处看别人画画,曾经在宗其香、白雪石、阿老等大师背后站立几个小时,看他们在漓江边写生。但是印象最深的还是吴老,他那时候还不算老,但脸上有沧桑感,那种沧桑会通过笔融进色彩里,所以看他的风景画,常常会想到乌鸦的叫声。
那次他带了一群美院的学生,我很羡慕他们,如果我能进美院,估计离大画家也不远。还有一次在半山腰,遇到一个20多岁的金发碧眼姑娘在写生,就我一个人守在她身边看,她其实画得并不好,可我居然一直看到天色暗下来,也不知道是看她画画还是看她。我那时少不更事,觉得她比漓江好看。
三、栏杆
桂林这地儿水多,栏杆也多,栏杆分为铁栏和石栏两种。铁栏立在湖畔,杉湖畔和榕湖畔,那是童年的记忆,等到上中学时,杉湖边的铁栏破损了,残存的最后一截,在湖南靠近文明路出口一侧,因为所在的位置太荒凉,几乎被遗忘了,挂上了许多连心锁。而榕湖边的铁栏还在,被刷过绿色的油漆。
那些铁栏应该是民国的产物,用铁索将石墩连结起来,每个石墩的顶端,都有一只铜铸的小狮子,精致而结实,有的石墩都风化了,铜狮子还在。铁栏杆是我们小伙伴聚会的场所,有时靠着栏杆说话,一说就好几个小时,大伙儿不断制造各种话题,生怕对方走掉了。其实我们怕的是回家,想法子抱团取暖而已。
这些街上相识的小伙伴,有的害怕父母吵架,有的居住条件太差,有的干脆就没家。我曾在大半夜,陪一个小伙伴回去,他住在王城边上,就是如今叫东西巷的地方。我们在一阵狗叫声中,推开一扇院门,他的居所就在旁边,那是一个用木板隔开的小空间,可以摆一铺床,也只能摆一铺床,四面用报纸糊住,顶上也是报纸,印成黑体的是领袖的语录。
最惊奇的是,我发现旁边还住着一个人,而且我还认识他。那是一个瘦小的成年男人,经常在风景区为人剪头发,收费三毛五毛不等,五毛一般是女孩的头发,要剪出飘逸的头发,当然要贵些。都半夜了,他还在琢磨,如何剪得更好看。我说,啊,你也住这?好似见到了老朋友,而他只是淡淡一笑,算是回答。
榕湖的铁栏也渐渐消失了,先是铜狮子一只只被撬走,每次路过都会少几只,起先还有些痛惜,后来也木然了,知道不可能阻止,全部消失是迟早的事。后来果然全部消失了,消失了反而放心了,若是还剩下几只,免不了总要记挂,与其做徒劳的记挂,不如全都消失来得利索。近30年来桂林的人,大概想象不出,榕湖边曾有众多的铜狮子。
如今的杉湖和榕湖边上,种满了大树和各种植物,还有没有栏杆,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江边的栏杆倒是越来越多。漓江边的栏杆都是石栏,早期的石栏是很结实的,以滨江路南段为例,用钢筋水泥浇筑,外面再沾上白色的碎石,我们经常在石栏杆上爬上爬下,从来没想过会垮塌。如今的石栏,都是用石料直接切割出来的,虽然更光洁,但也脆弱。
彼时滨江路南段的石栏,延伸到望江亭为止,望江亭到象鼻山是没有栏杆的,是漓江边的原生状态,全是小斜坡,有一些苦楝树,经常会有美院的老师带学生坐在斜坡上,画那头举世闻名的大象,有的女生还挺漂亮。至于象鼻山以南,就更没有栏杆了。
新修的石栏,除了石料易损,还有别种洋相。为了彰显有文化,建筑方往石墩上刻了些唐诗宋词,这事要在别处,也就完事了,可不巧的是,刻诗词的石墩,就在咱出版社附近的一座桥上,过往的路人,有识字的专家,结果发现了错别字。起先只是一两处,后来仔细查看,几乎每首诗词都有错,本来想表现有文化,结果显得特没文化,这就尴尬了。
刻诗词的石墩,是精心选好的,都是上好的大理石,而且都是机器刻的,修补起来不但不容易,还会留下明显的疤痕。可是把古诗词刻错了,是贻笑大方的事,疤痕自然不好看,但总比错讹要好些,经主管部门下令,建筑方最终还是做了挖补。把这样的石栏留给后人,倒也符合这时代的特征。
四、沙坑
漓江的可爱之处,在于其清澈的河水,童年时漓江的水质,远远超过大城市的自来水,乃至于我少年时代初次远行,用其他城市的自来水漱口,尝出漂白剂的味道,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多的漂白剂喝下去,而且每天都喝,居然不会死?
河水清澈的原因,在于布满河床的鹅卵石与晶莹的河沙,鹅卵石不用说了,经历千百年河水的冲刷,一颗颗圆润如鹅卵,哪怕形状不够圆润,表层也是光洁的。河沙也很重要,可以吸附水里漂荡的腐殖质。
这座城市在上世纪60年代,经历了一场战火的浩劫,整个城市千疮百孔,到处都要盖房子,于是河沙的重要性显示出来了。彼时没有水泥,哪怕有也很少量,一般用在交通建设上,盖民房若用水泥,一般是用在台阶上。
民房通常的黏合材料,是石灰与河沙,将二者混合搅拌,用来黏合砖块与墙面,因此哪个地方要盖房子了,便会运来大量的河沙,如果盖的是楼房,那河沙可以堆积成一座座山。这时候我们小男孩就兴奋了,可以爬上去挖陷阱。
我们用手掏出一个大沙坑,有半个人那么高,上面铺上报纸,再撒一层薄沙做伪装,便守在一旁。这一招是从越南人那儿学来的,他们用陷阱打击美国鬼子,也是挖个坑上面铺上树叶伪装,只不过他们在坑底布满了竹尖,竹尖上还抹了毒药,我们没那么狠心,只是布置一个简单的沙坑。
很快就有小伙伴上当了,掉进了沙坑,大伙儿哈哈大笑,很满足,换个地儿,又开始挖掘另一个沙坑。我们陷害别人,自然也会被别人陷害,我也经常掉进沙坑里,严重时会埋到胸口,假装喊救命,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互害模式。岸上的沙坑只是游戏,是不会要命的,真正要命的沙坑在河里。
别看漓江秀秀气气的,每年夏天游泳的季节,都会夺走几条人命,我说的是每年,而不是某年。很小的时候,就听大哥哥说,河里有水鬼,会捉住你的脚,把你慢慢拖进水里淹死,还说水鬼比较多的地方,是伏波山和象鼻山一带,叫我们小朋友千万不要去,那里最危险。
后来长大了,知道水鬼其实是水草,那水草缠住你的脚,当然要挣扎半天,至于伏波山和象鼻山一带,水草最茂盛,水鬼自然也最多。这个传说给我印象很深,只是如今河里不剩多少水草了,水鬼的故事也不再流传。
没有水鬼不等于没有死亡。因为建筑的需要,对河沙的需求猛然增加,有段时间,漓江上出现了许多挖沙船,那都是些简陋的挖沙设备,将河床挖起来一遍遍筛洗,洗出来的河沙干干净净的,挑到岸上堆放,摸上去湿漉漉的,一点也不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