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谣里,一个童谣般的存在

作者: 昌婵

哦,乡谣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它,在此之前我对它一无所知,但那三个简简单单的汉字所组成的字面和朗朗上口的读音,却让我忍不住心生欢喜。心中默念“乡谣里”,唤回遥远而亲切的记忆。

“烟子烟,烟那边,这边鸡屎臭,那边糯糯香……”当火塘里的浓烟熏得我涕泪直流时,我不躲避,而是唱起歌谣,希望浓烟能掉转方向。坐在对面的弟弟生怕吃亏,也赶紧唱起来。这叫烟如何是好?“大头大头,落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我百思不得其解:大头怎么能躲雨呢?还有一些,词很多,鱼咬尾巴似的,一句咬一句,意思莫名其妙,我也能完整地唱下去。那时多快乐,想唱就唱。奶奶教一些,邻居婶婶教一些,跟着小伙伴学一些,不知不觉间,小脑袋里装了好多乡谣。童年成了回忆,乡谣也一样,一点点淡出我的生活。我见乡谣里如此亲切,原来它曾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

说起奇峰镇或良丰农场,大多数桂林人耳熟能详,很多人都备感亲切。说起乡谣里,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是第一次听说。乡谣里诞生于良丰农场。它是农场的一部分,更是农场的改变和新生。农场广袤土地还在,环绕着农场的相思江一样静静流淌,曾经让良丰农场美名远扬的千亩橘园还在。知青屋舍尚在,虽然早已人去楼空,破败不已,却能让人回忆起曾经热火朝天的岁月和热血沸腾的青春。

当紧张和忙碌渐渐远去,良丰农场广袤的土地渐渐安静下来,乡谣里在恰当的时机以正确方式诞生。“归隐桃花源,悠然乡谣里。”它是城市边缘的闹中取静地,是远离红尘,放逐心灵的地方。“行走在自然的课堂,发现万物生长的奥秘。”这是在乡谣里最大的收获。

这里的民宿皆白墙黑瓦,散布在绿树丛中,被草坪、小道与翠竹环绕,宁静无比。草坪上,屋檐下,散落着几株紫荆花开正艳。春天的阳光下,粉红粉白相间的紫荆花镀上了明亮的金边,梦幻般的色彩闪闪发亮,没有叶子,满树皆花,繁花似锦,极尽灿烂。都说红花需要绿叶配,可这见花不见叶的紫荆真是美到了极致。以至一群作家欣赏许久,竟然词穷,思索良久,勉强说出一句:“漂亮得像假花。”

各房独自成院,却又路路相通。房子与房子之间相隔不远,既可独守宁静,也可欢聚热闹。门口绿茵茵的草坪上摆放的躺椅仿佛梦境再现,完全是我想象中的情景。未进房间,已满心欢喜地和隔壁房间好友约定要在躺椅上喝茶聊天。后来的三天两晚中,我们不仅喝了茶,还喝了一次红酒,印象深刻。简单的菜,普通的红酒,随意的话题,愉悦的心情……时间一点点流逝,红酒一点点变少,直到见底。氛围轻松惬意,可遇不可求。已不记得聊了些什么,灯光下的笑脸历历在目,酒杯轻撞的声音犹在耳边。喝酒、旅行和聊天,都要与对的人在一起。

超大的橘子建筑静立于生态餐厅与围墙之间,耀眼夺目,橙红的颜色在绿树和白墙黑瓦间很是显眼。初来乍到之人,找不到方向,它像一面耀眼的旗帜,让寻寻觅觅的人定下了目标和方向,让远道而来的人突然定下心来。超大橘子是乡谣里的灯塔,起着定位和引领的作用。不管怎么走,一抬头总能看见那橙色的光在绿树丛中闪耀。那几天,不论我们从何处返回,只要看见那个橙红的超级大橘子,顿感亲切,顿时心安。

进入乡谣里,车子需从千亩橘园里穿过。橘树长势很好,正逢花期,点点雪白点缀新绿和碧绿的枝叶间,美如画。多雨的春天,难得遇上太阳出来,我们到达时已近正午,正是花香最浓时,香味升腾、散发得更远,一阵阵直往车窗里扑来。橘子花芳香馥郁,香甜中带着淡而清冽的酸味,沁人心脾,香味浓郁却久闻不腻。据说,有人将橘子花香型做基础,加以调整,制造出不同的香味,备受欢迎,盖因橘子花香所特有的清新甜酸香味,香而不腻,受人追捧。风不停地吹动橘子树,车在花海和花香中穿行。惬意无比,舒适无比。初次见面,乡谣里赠予我们一份特殊而记忆深刻的见面礼。

心里一直惦记着千亩橘园,第二天一大早,迫不及待地想深入园中走走看看。朝着大门口的方向,往前走四五分钟,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橘子树出现在眼前。没想到那么近,那么容易找到。天气尚早,不见人影,四周安静无比。橘园静默,薄雾在园里飘荡,地上树上,露水深重。雾气里的橘子叶湿漉漉的,颜色更深,发亮,似刷过一层薄油。偶尔一两声鸟鸣,轻捷轻快,悦耳动听,更显橘子园安静。橘子花似刚刚睡醒过来,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所以这橘子园里赏心悦目,没有一根杂草,除了青翠光亮的橘树就是干干净净的泥土,像一幅绣出来的光溜溜的画。”这是叶弥的橘园,不是乡谣里的。乡谣里的橘园太大,有小道交错纵横其间,道路上野草恣意生长,铺一路深沉的碧青和耀眼的新绿,有各种良药和野菜,苦蒿、龙葵和车前草等,一蓬蓬,一簇簇,鲜嫩无比,还有各种野花和自生自灭的油菜花,寂寞独自开,却也灿烂无比——这是生命力旺盛的橘园,生机勃发的橘园。橘子树高过人头,枝叶密密,花朵密密,一棵棵像张开的伞,长长的枝条几乎垂地。有的树与树之间枝叶交错,难以穿过。深绿新绿错综、繁茂拥挤的枝叶间缀满了指头大小的白花,有的一朵两朵,伶仃娇弱,有的无数朵攒成一簇,呈球形,呈纺锤形,皆清新雅致,清冽芳香。未开的花苞胀鼓鼓的,花瓣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包裹着花蕊;有的正在盛开,五个花瓣优雅地张开,吐出金黄的花蕊,像小星星,在枝叶间闪耀;有的花瓣向后弯曲,花蕊像倒挂的金钟,是为了方便花粉飞散或者蜜蜂采蜜么?还有的花朵已经枯萎变黄,却仍恋恋不舍地紧抱枝头。惊奇的是同一簇花束上,有的已经枯萎发黄,有的正值盛年,还有的含苞未放。多么奇怪的花期啊。同一棵树,甚至同一枝条上,存在着不同时期的生命。大自然有多少奥妙,就会有多少趣味。橘子树下土地松软肥沃,湿漉漉的,脚踩上去,似乎要冒出水来。橘子树下有密密的、坠落的花瓣和完整花朵,香气不但不减,似乎更浓烈了些。花瓣与花朵缓缓飘落,无声无息,如果不凝视观望,几乎感觉不到。它们在地上拥挤着,堆叠着,化作春泥更护花。让人忍不住去捡,一朵又一朵。制一串项链挂在脖子上,带走满园清香。

太阳冲破重重阻力,一点点穿透云层,洒在橘子树上、野花和野草上。橘林外的农作区,劳作的人陆续到来。工具碰撞声、人与人之间相互招呼的声音隐隐传来,音量细碎,清脆悦耳。走出橘林,阳光洒在空阔的田间,劳作的人三三两两,有条不紊,是田园风光的灵动点缀。有人在下种,有人在施肥,还有人看不出他们在干什么。希望在地里,也在他们心里。玉米苗已长出尺来长的叶子,绿得清新,舞得灵动。不知它们会结出甜玉米还是糯玉米。关心粮食和蔬菜,真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路边一种紫色野花开得正好,不知其名,朝阳明亮的光辉漫过来,将花花草草拥住,紫色野花美得惊人。长长的地膜银光闪闪,一直伸进橘子园,也不知道地膜下覆盖着什么。橘子园的尽头,远山高低错落,连绵起伏,是天上垂下的一幅幅泼墨写意山水画,那种无以言说的广阔、温暖和宁静让人感觉到生活中简单却长久而真实的美。

一栋房子,外墙是干净的米黄色。后墙根种了一小块油菜花。绿叶绿梗,正在开花,顶着一穗黄花,绿得通透,黄得纯净。干干净净的花朵映衬着干干净净的墙壁,随便拍一张照,就是一幅无比文艺、无比清新的画。我走过来走过去,不停地拍。有人经过,好奇地看我。“这有什么好拍的?”我轻描淡写地替他说出心中疑惑。然后,两人相视一笑,擦肩而过,一切尽在不言中。两个陌生人,一次愉快的相遇,开始愉快的一天。

当那些白墙、黑瓦、绿门窗的房屋从车窗前闪过时,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些房屋干什么用的?”

“哦,那是知青房。”

“竟然还保留着?”

“那里将打造成‘知青部落’。”

……

知青房,难怪。以前曾听说过,有人在良丰农场插过队,当时,良丰农场在于我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对它毫无概念。今天以这种方式与它相遇,似乎有一种奇妙的缘分。知青,对我而言也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是一个陌生的群体。最初的印象是在外婆村里,有一群知青,村里人叫他们插队青年,简称“插队青”,具体到某个人,就是“插队青小王”或“插队青小唐”。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省掉一个“年”字,“插队青”三字组合简直让人不知所云,摸不着头脑,我一度以为是“插头青”,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们是来自上海的知识青年。村里专门为他们盖了房子,黑瓦木椽红砖墙,一溜十来个房间。当年我才几岁,入不了插队青年的眼,从未跟他们有过交集。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离开。只记得有一年,三个插队青年专门回村探望,才知他们早已回了上海。他们带来了高级糖果,一家家拜访、问候,见到小孩,就大把大把地往手里、口袋里塞糖。满村的小孩欢天喜地,比过年还高兴,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糖果甜香。我们惊奇着,拥挤着,跟在后面走,从站在门口的大人身旁尽力把头挤进去,看主人和客人寒暄、握手甚至拥抱。有时候,他们放声大笑;有时候,却压低了声音,抹起了眼泪。他们为什么要专程故地重游,他们的心情如何?当时不明所以,渐解其中滋味时,我已超过当年下放知青的年纪。后来又读了一些“知青小说”,看过《孽债》之类的电视剧,我才对知青这一特殊的群体有了粗浅的认识。学生对于学校,当过兵的人对于部队,回忆起来总是满怀亲切之情,是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而知青对插过队的地方,其情感之复杂、特殊往往难以言说。如果一个当年在此插过队的人重游此地,见到那一排排人去屋空,日渐破败的房屋,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慨。“知青部落”将在今年十月完工。我没有知青的经历,却对“知青部落”满怀期待,我期待能从那里了解到更多的知青生活细节,看是否能与我零星的记忆重合。插过队、有过知青经历的人看见,会有怎样的感慨和思绪呢?他们一定希望能有这个“知青部落”,回忆他们的青春,安放他们的过往,释放他们情感。

入住的第二天晚上下起了阵雨。雨声沙沙,轻拍竹叶和草地。白天太阳很大,蒸腾了地面的水汽,空气潮湿腻厚,在外奔波一天,身心俱疲,太阳穴隐隐胀痛,却有一种睡意全无的无奈清醒。倾听屋外雨声,手里的活也没停下来,突然间人却安静下来,没有刻意要求,甚至没有过要放松下来的想法,轻松与舒适自然而至,身心犹如卸下了千斤重负,整个人松弛、柔软而宁静下来。雨停,蛙鸣响起,高亢的,窸窣的,一声接一声,一阵连一阵,绵绵不绝。伴着蛙声入眠,天籁如流水,汩汩入脑入心,沉沉睡去,无梦,也不知夜里有过多少次风急雨骤。那种全身心放松的美好感觉可遇不可求,后来我做了很多努力,特别是雨夜,刻意创造了适合的氛围,想重现全身心放松,却再没有过。那是乡谣里赠予我的特殊礼物。我与它一见如故,心灵相通。

清晨,推门出屋。微风轻柔清凉,空气洁净清新。竹植篱笆里的竹笋争先恐后长出来,此时,竹笋已散开出枝叶,但未长成竹子的模样,是清新柔软的竹子幼儿期。夜雨过后,纤细的枝桠和卷曲的细叶承受不住露珠的重量,深深地弯下腰去,一点微风一点触动,都会让晶莹娇小的露珠急剧落下。我一边走一边轻轻触动竹枝,看粒粒露珠无奈却急速跌落,笑意从嘴角荡开,喜悦从心底升起。我在民宿区随意闲逛,看花看草看房子,因路路相通,环环相扣,且有那个显眼的超级大橙子定心丸般立在那儿,不论何时何地抬头寻找都能看见它,完全不用担心迷路。无意识地走走看看,竟然见围墙上开了一处小门。我思忖一会,犹犹豫豫走过小门。我以为是冒险,其实是惊喜,我竟然走到了相思江畔。河岸上小道平整,依着江势,蜿蜒向前。围墙拢不住的绿树红花,与围墙外的杨柳相守相望,如画一般曲径通幽。沿河堤排列的垂柳正吐新绿,万千垂下绿丝绦,随风舞动,婀娜多姿,风情万种。人从树下走过,分花拂柳的意趣瞬间涌来。

抬头望,不远处一树玫瑰红的花朵吸引了我。迫不及待地走过去,原来是围墙内一排巨大的紫荆,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有一半已伸到了围墙外。繁花朵朵缀满绿叶间,玫瑰色的花瓣如手指般张开,叶子也茂盛,青翠如黛,呈巨大的羊蹄状。它与常见的见花不见叶的紫荆应该有科属之别。昨夜的雨加上清晨的雾,花和叶湿漉漉的,显出不堪重负的模样。花开有些时候了,触目尽是极尽繁华之后的凋零,一边盛开一边凋落。树上,繁花茂叶满枝,风过处簌簌有声,是鲜活的生命。树下,落英片片,一地残红,是生机用尽后的零落与散乱。惊心动魄的绚烂与惊心动魄的惨烈静静相对。盛美之下,带着刚烈与决绝。“生命是建立在痛苦之上的,整个生活都贯穿着痛苦。”满树繁花、一地落英就是最好的诠释。我在树下徘徊,在花香中穿行,让花瓣掉落满身。如果不是前面未知风景的吸引,真舍不得离开。

走过紫荆,回头望,喷薄而出的朝阳的金色光辉正穿过柳枝,温柔地镀在紫荆的花与叶上。翠柳轻拂,阳光普照,紫荆的阴郁散去,刚烈褪去,一边绿柳一边红花,红配绿,竟然如此和谐养眼,养人养心。傍晚,我再次光顾夕阳下的紫荆。余晖洒在花朵上,花瓣透亮。每每我举起相机,风却哗啦啦吹过,花和叶随风起舞,像调皮的小女孩,就是不肯配合我拍照。这是我早上见到的阴郁沉默、心事重重的同一排紫荆吗?我恍若梦中。直到那一束调皮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才恍然大悟。“曾经有过许多艰辛之事,但没有不拂晓的夜晚。”有阳光,阴霾就会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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