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桂林(五)
作者: 沈东子一、南国后花园
常年生活在桂林,不时会听到这样的说法,说桂林是广州人的后花园,每逢周末一家人开着车就过来了,转转月亮山,漂漂遇龙河;也有说桂林是台湾人的后花园的,周五坐飞机过来,看看风景发发呆,转转乐满地、愚自乐园,周一再赶回台北上班。这里的后花园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好懂,路途近,景色好,是修身养性的好去处;第二层意思就复杂一些了,除了景色好,也没什么别的,看过后就走人,没听说在后花园长住的,后花园再迷人,终究只是后花园。
其实世上的风景,大抵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距人类远,比如喜马拉雅、乞力马扎罗、尼亚加拉瀑布、玛旁雍错、科罗拉多大峡谷等,这类风景磅礴大气,更接近神明的境界。另一类就在我们身边,因为与人类活动相交融,美丽的自然景观中,还包含有点点滴滴的人文情怀,比如泰山、西湖、云冈石窟等。桂林的性质更接近后者,城区内的象鼻山、独秀峰、叠彩山、虞山等,都被建筑物环绕。漓江的游览江段,虽然长达50多公里,有百里画廊之称,但一路云遮雾绕,蜿蜒流淌,让人感到亲近。尤其是近年开始流行徒步游漓江,沿江边的曲折步道前行,躬身绕石走,涉水过溪流,那种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快意,是坐在游船上匆匆而过体会不到的。
桂林是国务院公布的全国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之一,璀璨的古代文化不用多说,市区的大小山包上,都留下诸多名人镌刻。月牙山南侧龙隐洞旁边,有个叫桂海碑林的展览馆,号称与西安碑林齐名,荟萃历朝碑刻,尤以宋碑名气最大,有130多方,石刻界有“汉碑看山东,唐碑看西安,宋碑看桂林”之说。全国仅存的蔡京《元祐党籍碑》《平蛮三将题名》、米芾《还珠洞题名》 《自画像》、方信孺《龙隐洞题诗》等,篆隶行草,济济一堂,堪称集中华书法精品之大成。有这样的文化底气,面对文化名城的雅号,桂林理当欣然笑纳。
对于如何游览桂林市区的风景名胜,古人早有安排,早就设计好了各条寻古访幽的游历线路。古人生活节奏悠闲,讲求闲情雅致,看看落叶,听听晚钟,都能生发出诗情画意,一只归雁能作诗,一叶扁舟可入画,这是一种精致的人生,也是今人时常怀旧之所在。今人在快节奏的漩涡中挣扎,得失相抵,最终也无非化作一缕青烟,因此回望古人的生活,不免会有几许怅惘。
桂海碑林博物馆副馆长曾燕娟女士,根据先人留下来的资料,总结出下列几条古代旅游线路:一、会食崇宁(寺),登转魁阁,观风洞,历曾公岩,泛舟过龙隐,晚酌于骖鸾阁;二、早饭龙隐,过曾公岩、栖霞、风洞、程公岩,烹茶晚会于八桂伏波岩,抵暮而归;三、游叠彩至八桂堂,陶家园、栖霞洞、曾公岩、风洞,午饭龙隐,晚集雉山,过于家园归。(曾燕娟:《追溯千年:石刻永流芳》,广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今人若能按此线路巡游,自然过足了雅瘾,不过既然古风不存,文中提到的诸多古迹也已风光不再,比如八桂堂,原址在伏波山与叠彩山之间的八角塘一带,那八角塘曾有清波荡漾、柳叶飘摇的美景,是桂林古八景之一,如今别说八桂堂,连八角塘也见不到了,在周围建筑的蚕食下,只剩最后两支残角。再比如雉山,那山远看像小鸡,依傍宁远河,古代也是风雅之处,自从被圈住,一般人再也见不到雉山的真面目。据说该山藏有不少珍贵的摩崖碑刻,但我从未进去过。前朝再美好,也回不去了,何况前朝也有前朝的伤痛,今人只能奋然前行,营造好自己的家园。
二、世界喀斯特
我整理过美国摄影家福曼(Harrison Forman,1904—1978)拍摄的一些20世纪40年代初的桂林照片,配说明文字刊载于本地报纸上。福曼是世界级摄影家,足迹遍及五洲四海,从北非沙漠到秘鲁的印第安人遗迹,从澳大利亚海岸线到南极冰川,都有他活跃的身影。被称为“现代马可·波罗”。 福曼一生投入时间和精力最多的是中华大地,他有一张中文名片,上面印的是“旅行家、作家福曼”。在来桂林拍摄前,福曼去过西藏,当时他听说西藏新发现了一座山峰,比珠穆朗玛峰更高,于是决定前往寻找,结果找到的只是一个传说。
1942年冬天,福曼搭乘飞机穿越日军封锁线,由香港来桂林,虽然逗留时间短暂,但给我们留下80多幅桂林山川湖泊、风情民俗的宝贵图片,让我们在80年后,得以看到桂林民国时期的风貌。福曼拍摄的民国桂林照片,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城市格局和市井生活。前者介绍桂林的交通、建筑和城市轮廓,后者给桂林各阶层市民留影,包括官员、军人、刻字工、泥瓦匠、挑夫和摊贩等。那些先人的脸庞,刻有鲜明的时代印记。画面上的漓江河水丰饶,两岸树木繁茂,再现了当年的桂林原貌。
同样是40年代初,美国名作家海明威偕第三任夫人盖尔霍恩来到桂林。这盖女士也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人物,公开身份是战地记者,曾采访过苏联与芬兰的武装冲突。近年曝光的史料表明,盖女士1940年已加入苏联克格勃,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红色间谍。桂林本来并不在海明威此次访华的行程计划中,可是在由韶关前往重庆的途中,他不停地听人说起桂林的景色,说桂林如何如何美,是中国最美的地方,于是临时改变主意往桂林而来。他在日记里留下这样的文字:
成千上万的微缩小山,在原野上列队,都仅有三百英尺高,我们都以为中国画上的风景,是想象出来的,其实不然,完全是桂林山水的翻版。这里还有一座很有名的岩洞,现在用来做防空洞,可容纳三万人。(摘译自《海明威日记》)
海明威在1941年那个潮湿的春天,站在漓江边眺望下游的迷蒙烟雨时,一定不会想到40多年后,他的小说会用汉字在这座城市印刷出版。上世纪80年代初经由时任副刊部主任卢存学推荐,我翻译的海明威短篇小说《士兵之家》在《桂林日报》发表。彼时刚改革开放,副刊发表当代外国文学作品尚属首次,可谓开风气之先。1987年,由董衡巽等译家翻译的《老人与海》,作为获诺贝尔奖作家丛书之一种,由坐落桂林的漓江出版社出版,系中国大陆最早系统介绍海明威小说的图书之一,收入的小说除了《老人与海》,其余都是第一次译成中文。漓江出版社也由此开始达到其外国文学出版的鼎盛期。
在海明威来过桂林后,时光又过了30多年,来到1976年。桂林迎来了自己的历史机遇,作为当代中国的一扇窗户,悄悄打开了,开始接待各国政要。那年头经济停滞,物资奇缺,既然没什么别的东西示人,那就看山水吧。这年2月,因水门事件黯然下台的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由一架中国政府派去的专机接来桂林,开始其养心之旅。像所有第一次见到漓江的洋人一样,尼克松对那些盆景般的小山印象深刻,只不过看见那些山,我们说“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想到的是女人的发卡,而尼克松说山如金字塔,想到的是法老的坟茔。跟随的记者这样写道:
尼克松作为一位普通旅游者,今天乘船顺流而下50里游览了漓江,几次把两岸奇形怪状的山峰比喻成金字塔。这位前总统告诉陪同的中国官员:“别忘了,是我最先把这些山叫作金字塔的,以后别人来桂林,你们可以说,我们也有像埃及和墨西哥那样的金字塔。除了冬天不下雪,这里跟优山美地还是很像的。”(摘译自美国佛罗里达《平台报》,1976年2月27日)
这也难怪,这位从小就有志于改变世界的政治家,此时面临政治上的穷途末路,心中所想是自己的历史地位,内心一定是很苍茫的,所以才会有金字塔的联想。他还把桂林比作老家加利福尼亚的优山美地(Yosemite),说区别仅在于优山美地有雪,桂林没有。尼克松说桂林没有雪,是不确切的,桂林有时会有雪,但是1976年的那个冬天确实没有。桂林的雪景是很苍凉的,因为雪下得很薄,只是浅浅地盖住地表,没有庐山雪压青松的伟岸,也不似断桥残雪的妖娆。桂林最美丽的季节还是初夏,江水澄澈,万木葱茏。
说到这优山美地,还不能不说一下一个叫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1902—1984)的美国摄影家。亚当斯的父亲很崇拜爱默生,喜欢过自然平和的生活,常带儿子游历山水风光。14岁那年,小亚当斯来到优山美地,立刻被其绚烂的风光所撼动,发誓要把当地一年四季的不同美景拍下来。接下来的岁月里,他订阅摄影杂志,参加摄影学习班,观摩各种影像展览,无数次往返来回优山美地,结识了当地一位画家,与画家之女相恋十年,后娶其为妻。亚当斯倾其一生拍摄优山美地,拍下其春夏秋冬的变幻景色,制作明信片、出画册、刊载在各种杂志上,展现大自然风光的同时,也展示了自己高超的黑白摄影艺术,引来了许多同道好友。
亚当斯及其同行们的努力没有白费,美国人终于明白了优山美地的价值,1940年立法将其保护起来。198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根据自然遗产评选标准,将其列入《世界遗产目录》,编号712-013。如今的优山美地是一座国家公园,拥有壮观的花岗岩悬崖、瀑布,清澈的湖泊和溪流,还有包括巨杉在内的许多稀有植物品种。巨杉俗称老爷树,加州有一棵历史悠久的巨杉,早期曾被人在树干中间挖开一个洞,汽车可以驶过。
亚当斯们对优山美地的保护,曾让我产生过一种念头,为什么漓江两岸不可以建立国家公园?从源头猫儿山到平乐,都可以划归管理。美国国家公园管理法案中有这么一条:“保护自然风光、野生动植物和历史遗迹,为人们提供休闲享受,同时不能破坏这些场所,将之流传给后代。”一座景区成为国家公园后,就可以采用国家公园的体例进行保护管理,所谓有章可循,有法可依,管理者才理直气壮。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中国要建国家公园,不单是漓江一个景区的事。
三、说环保
要说桂林与其他城市有何不一样,那就是桂林有一条举世闻名的漓江,因为这条江,桂林一跃而与杭州、西安、成都齐名,成为大陆最受欢迎的国际旅游城市之一,游中国而未游桂林,必定是一件憾事。如果说其他城市的现代化建设,时时会面临如何保护先人遗迹,那么在桂林,面临的则是如何保护漓江。
所谓自然文化,就是先人绚烂魅惑的文字,上天鬼斧神工的造化。这里的一花一草、一山一石,都是大自然的慷慨馈赠,在有人类之前,漓江已经平静流淌了几十万年,如果因为人类活动的增加而干涸甚至消亡,这份馈赠不能留给后人,那么我们生存的意义也是要大打折扣的。漓江是桂林的,也不完全只属于桂林,它跟优山美地一样,也是人类自然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因此面对上苍赐予的这样一片山川地貌,我们理应要有一分敬畏之心。
作为一座历史悠久,发展缓慢的城市,桂林一直有脱胎换骨的梦想。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有过东方日内瓦的构思,只是这构思生不逢时,还未来得及规划,就已胎死腹中。所谓东方日内瓦,指的自然是把桂林建设成整洁、有序的国际中心——会议中心、文化中心、体育中心、展览中心、旅游中心等,建设的重心是国际会议大厦、博物馆、美术馆、音乐厅、大剧院……日内瓦有日内瓦湖,桂林有漓江,就自然条件而言,怎么比都不逊色。
当然,老百姓更关心的还是环保。人类对自身生活环境的爱惜,也应该是多方面的,我曾以《印象·刘三姐》为例,指出日复一日在河水里折腾,声、光、搅动对大自然也是一种污染,结果引来嘲笑,因为按一般人的理解,只有可见的垃圾,如塑料袋、泡沫饭盒之类才算是污染。
当年克林顿来桂林,一边摇着手中的中国传统纸扇,一边说:“这是世界上最节能的空调。”他专门在七星公园的骆驼山前,对公众发表关于环保的演说,认为“中国在取得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环境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中国已经采取措施保护环境,美国和中国人民在经济、文化、环境保护方面的交流有着广泛的前景。对未来地球自然环境的关心是双方理解与合作的基础。环境问题不是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世界的问题”。
其实环保并不难懂,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看在眼里,那么为什么还会有抵触呢?利益。环保如同拔河比赛,一头是利益,另一头是良知,两头都不示弱,一刻也松弛不得。前段时间公布全国城市空气污染指数排名,本以为桂林在这一项会占优,还暗自得意呢,不想名次却让人不乐观,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时成为全城老百姓的谈资。要让环保意识深入人心,环保只有首先成为全体市民的自觉意识,游客才会受触动;规范自己的行为,外来企业也才会受触动,才会把规划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