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易(中篇小说)
作者: 田冯太一
距离下一个服务区还有35公里。
手机导航播报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替代林志玲提示音的是李健的歌声,“有谁看见转山转水转不出自我……”这是我的来电铃声。打来电话的是颜大师。电话一接通,他就质问我:“你狗日的去连山怎么不约我?微信朋友圈也不回复。”我说我并不知道你也要去连山啊,他说:“你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连山易的发源地,我能不去吗?”
连山易我是知道的。《周礼》中提起过:“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易,二曰归藏,三曰周易。”意思是说,《易经》共有三种,分别为《连山易》《归藏易》和《周易》。那本《周礼》是我前妻的,我无意中翻到,我们离婚后,书被她带走了。颜大师曾跟我说,秦始皇一把火烧了《连山易》和《归藏易》,这两种《易经》从此失传,所以现代人提到《易经》,往往指的是《周易》,“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周易》。关于连山易,颜大师只知道它的第一卦不是乾卦而是艮卦,其他一概不知,既不知道那些卦都是怎么画的,也不知道八个经卦分别对应哪个方位。去年雨季过后的一天,他听说玉溪有个风水大师用连山易给人看阴宅,坟埋下后,三代人非富即贵。于是他约我去拜访那位风水大师。我去了。那个所谓的大师,其实就是个老农民,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的确良军装,须发斑白,皮肤黝黑,满脸皱纹,门牙掉得只剩两颗,上下各一颗。刚开始他俩相谈甚欢,可是一提到连山易,农民大师就讳莫如深,任颜大师如何死磨硬泡,他都不开金口。我们只得悻悻地返回昆明。路上我安慰他说,既然学术界普遍认为连山易已经失传了,那农民老大爷又怎么可能学得到呢?我看多半是装神弄鬼。他却不以为然,他认为,秦始皇焚的是书坑的是儒,那么,肯定有各种手抄本在非儒生之间传播,他们不是儒生不必担心被坑,不识字的人也会口口相传,所以连山易很有可能在民间并未失传。他在车上发了个重誓,今生一定要学会连山易。但是命途多舛,那位玉溪的农民大师上个月去世了,颜大师准备的很多问题都没机会问他了。
我知道连山易对颜大师很重要,但他一开口就骂我“狗日的”,让我很不舒服,好歹也得先打个招呼呀说声“喂“呀。我回敬他道:“你狗日的什么时候告诉过我连山易起源于连山?再说了,叫连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确定连山易起源于我要去的这个连山?广东还有个名叫连山的县呢。”颜大师回答说:“我也是上个月才知道的。”“去你妈的上个月!别跟我提上个月!”我吼完就把电话挂了。
十几分钟后,颜大师的电话又打来了。我知道他还有话要说,索性将车开进服务区,顺便上个厕所。这次,他的语气很平和,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刚过贵阳。他问我能不能先去怀化市里等他,他明天一早坐高铁出发,跟我会合后一起去连山。我打趣着问他:“你干吗对一个失传已久的东西这么执着?留在昆明跟何骆媛多来几次春宵一刻不好吗?”他大概听出我不再生气了吧(事实上我确实已经重新调整好了情绪),又恢复了之前的语气,说:“还真被你狗日的说中了,何骆媛还真是我寻找连山易的重要线索,但最重要的线索是你。”我说关我屁事呀?我不过是做了一连串奇怪的梦。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弗洛伊德说梦是被压抑的欲望的达成,就跟我写小说一样,我穷的时候写出来的小说主人公往往很富有,我谈恋爱之前写的主人公多半妻妾成群。可是这两种理论都没法解释我最近的那些梦。颜大师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说:“这就对了!你的那些梦是一种启示,神的启示。你想想,你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在、在那时候开始做这些梦?一定是有原因的。”我笑笑,说我已经不生气了,不就是离婚嘛,我已经想通了。他说:“那我就直说了啊。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在离婚后开始做那些梦?你离婚那天风水大师死了,何骆媛回昆明生活,这些事情同时发生,难道不是天意?”我问他有何骆媛什么事,他说:“就是她告诉我连山易发源于哪里的呀。”我说你爱怎么脑补怎么脑补去,我就是离了婚郁闷得慌,出来散散心,正好梦到了怀化连山这个地名,就来了。颜大师似乎更加激动了,说:“这就对了啊,说明我没有瞎关联。这个世界就是由各种关联组成的,只要足够用心,这些关联都有迹可循。在我苦苦寻找连山易的时候,你离了婚并反复梦到连山这个地方,同时何骆媛带来了连山易起源于连山的消息,这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々你的小说也不见得敢这么写吧?这一切都在说明,我就是那个揭开连山易秘密的人,而你是带我去寻找线索的使者。”我苦笑一声,你好莱坞电影看多了吧?这不就是《木乃伊2》里面的人物设置吗?男主人公是彻底消灭古埃及妖僧的终结者,女主人公是埃及公主转世,他们的儿子是带领他们找到遗址的使者。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再说了,我离婚跟你寻找连山易有什么狗屁关联?“当然有,”他说,“你那个老婆,不,你前妻,又古板又宅,你又是个妻管严,要是你们没离婚,你会为了一个梦驱车一千多公里'还有,《木乃伊》系列电影不是好莱坞拍的。做学问要严谨。”我不想再听他神神道道地说下去了,你爱怎么关联怎么关联去,我到怀化等你一天就是了。颜大师似乎说得意犹未尽,继续聒噪:“不过,你这使者当得不亏。我剐刚给你卜了一卦,你此行必遇桃花。”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快秋天了,哪里还有桃花?就算你指的是传说中的桃花运,那也是无稽之谈。我一个出版社的编辑,工资低长得又不帅,怀化境内一个熟人都没有,哪来的什么狗屁桃花运?颜大师却坚持说命里有时终须有,缘分来了钢板都挡不住。
二
蹲在服务区的厕所里跟颜大师讲了一通电话,说的全是些莫名其妙的屁话,还要忍受旁边隔间里传来震天动地的放屁声,这太滑稽了。更滑稽的是,挂完电话翻看微信朋友圈,颜大师和何骆媛竟然在里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公然调情。
那条朋友圈是我出发前发的。动机很单纯,就是为了间接地告诉同事和朋友们,我请公休去了湖南省怀化市会同县连山乡,有事等我回来了再说。至于那些奇奇怪怪的梦,有可能是我现编的,也有可能我真的做过,谁说得清呢?总之迷迷糊糊的。从朋友们的留言不难看出,他们关心我的梦甚于我的去向。第一个留言的是一个小说家朋友,住在玉溪市通海县。他说这些梦很重要,以前有个山西女人总梦见一座寺庙以及寺庙飞檐前的树枝,于是她全国上下到处寻找梦里的所在,最后在通海秀山找到了,当即在那里出家当了尼姑。还有别的朋友也跟着附和,说他们也听到过类似的故事。但是我知道,我的那些梦跟他们说的不是同一回事。在他们的故事里,做梦的人梦到的是具体的事物,比如寺庙、树枝、山石之类,而我梦见的仅仅是一个名词——怀化连山。他们第二关心的是怀化这个地方,有朋友留言说怀化有很多再生人,他们保留有前世的记忆,朋友们由此推断,我的那些梦意味着前世的记忆被唤醒了。我知道,他们的依据来自一部纪录片,但据我所知,纪录片里拍的那个乡镇不位于会同县境内。
颜大师的留言则是:“你狗日的去连山怎么不约我?那可是连山易的起源地啊!!!”一连用了三个感叹号。
何骆媛回复他说:“就是!也约约我啊,我也想找回前世的记忆。”
颜大师问她:“为什么要找前世的记忆昵?活在当下多好。”
她写道:“我主要是想知道我前世的恋人是谁。”
“就这么简单?不用找,本大师掐指一算,你前世的恋人就是我,生生世世的恋人都是我。”
“你想得美!”
“是,想想就美。”
就这样,他俩一条一条地说着肉麻的情话,各自说了不下80条。这很不符合颜大师的气质。
颜大师是我大学的学长,高我一届,学数学专业的。因为我俩都喜欢下象棋,我入学后没多久就认识了。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不是我的对手,我状态好的时候甚至可以让他一个马而不输棋。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但凡他赢我的那天,开下前他都会说今天他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他必胜,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下输了。按照我的理解,他在使用一种心理战术。他却说天命难违。这家伙自诩易学大师,还真能唬得住人。他说,易经主要是研究理、象、数,象和数他已经研究得很透彻了,这是他家的家学,传男不传女。他曾扬言,不管是算命还是看相,他都很精通,手相面相都会看,只是不懂理,也就是不懂易经会这么灵的道理之所在。他的那番话吸引了不少女同学,其中不乏姿色好的和行为骚的。她们纷纷找他看相。姿色好的会素面朝天地坐在他对面,吸他呼出的气,有时候还会摊开手掌让他摸:行为骚的甚至会询问他会不会看胸相,如果要看就得换个地方。面对她们的挑逗,颜大师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她们并微笑着提醒她们不要开玩笑,更不能亵渎易学。他给人看手相从来都不碰对方的手,连指尖都不碰。即便这样,他还是因此得罪了一个师姐。
那天,他给那位师姐看完面相和手相,说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师姐让他说详细点,他说:“好是好,就是,就是,就是……”师姐问他就是什么,他说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师姐承诺生气的是小狗,于是他说:“就是裤带太松……”话还没说完,他就挨了那师姐一耳光。那以后,学校里就有了关于他的两种传言。一种传言说他根本不懂易经,是个骗子,专门骗女孩子,把好几个女同学都骗上了床;另一种传言则说他的确算得准,但他是个同性恋者,还患有严重的厌女症,见到女孩子就如临大敌。毕业前,我都没能确切地弄清楚这两个互相矛盾的传言到底哪个是真的,但据我推测,第一种肯定不靠谱。颜大师的生活非常规律,从来都是教学楼、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几乎不出校门,这样他就没机会跟女同学上床,而且直到大学毕业,他也没谈过恋爱。我对我的推理非常有信心,警察破案也要重点考虑作案时间。毕业后,我又推翻了第二种。
颜大师毕业后,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半年。半年后,我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答辩,他回学校找我下棋。他说他回昆明了,开了家文化传播公司,主要业务是帮人出书,在作者跟出版社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有时候他也会给客户算命卜卦,没有人说不准的。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在家练书法,不写别的,专抄《周易》,反反复复,从乾卦抄到未济卦,《文言》《彖》《象》《系辞》《说卦》《序卦》《杂卦》都抄,一字不落。等到我毕业时,他已经加入了书法家协会,成了会员。从此,他逢人就羞答答地自称是颜真卿的第38代孙。于是,他大师的名头逐渐被传开,以至于很多人只知道颜大师,忘了他的真实姓名。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他到底是易学大师呢还是书法大师?或许,大师只是个名词罢了,没什么更深的含义。
我研究生毕业后顺利地考进了出版社,当了一名编辑,跟颜大师有些业务上的往来,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后来我加入了作家协会,有时候我们还能在文联的院子里遇见。他始终一个人,跟任何门类的女艺术家都保持着应有的礼貌与距离。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我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说颜大师嫖娼被抓,让我去领人交罚款。当然,他出来后就把钱还给我了,还请我喝了一顿酒,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千万别说出去。他说:“真倒霉!去之前忘记卜一卦了。”对我这样一个写小说的人而言,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它说明,如果颜大师出门前卜上一卦,就能提前知道会不会被抓。而他被抓已经成了既定事实,别人又不知道他出门前忘记卜卦了,就会误以为他的卦不灵,所以他才反复叮嘱我别说出去。这件事还说明,他对女性有需求,性取向跟我一样正常。至于他为什么一直不谈恋爱不结婚,我始终没搞清楚。或许他早就给自己卜过一卦吧。
我已经大学毕业十六年了,加上读本科那四年,算起来我跟颜大师已有整整二十年的交情。我对他多少有些了解。而我对何骆媛的了解少之又少。
何骆媛是颜大师的江西老乡,也是我们的校友,跟我同届。相传她还是他们管理学院的院花,这一点我没考证过。无法量化的事情我通常都不怎么考证。我只知道那时候追她的男生挺多的,其中就有我们文学院的男学生。我一般只有在去食堂的路上会碰到何骆嫒,凭良心说,长得是挺好看的,脸蛋清秀,前凸后翘,腰细腿长,爱穿黑色的短皮裙配黑色的长筒丝袜。我虽然在农村长大,上大学前连我们县城都没去过几回,但我自认为是一个很包容的人,不觉得她的装扮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她的行为我怎么看都不顺眼。她每次走过,都能吸引一大群男学生的目光,有些色胆大的还会冲她吹口哨或者飞吻。在我看来,这时候她只需微微一笑,然后走自己的路就好了,既大方又不失涵养。可她倒好,每当这时候,都会卖命地搔首弄姿,一会儿又开右手五指梳理头发(她的头发很顺,压根儿就不乱,何须梳理?),一会儿用右手摸自己的屁股,有时候还会学佤族女人疯狂地甩头发(无论是籍贯还是肤色,我都能断定她跟这个族群毫无关系)。有一次下棋的时候,我对颜大师说,你那个老乡何骆媛是一头养不家的欲望野兽。颜大师盯着棋盘头都没抬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一样。我问道:“莫非你给她算过?”他依然不抬头,说:“她不信命。她相信人定胜天。”说完,他莫名其妙地丢了一个车。我当机立断,乘胜追击,结果中了他的圈套,那盘棋我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