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山记

作者: 和谷

居长安三爻,抬脚可登清凉山。三爻,是隋文帝大兴城南的第三处山梁。因山上有清凉寺,便名为清凉山。读写之余,散步歇脚,所思所感,随手记之,曰:清凉山记。

偶尔在书架上取出一本小书,是契诃夫的《草原》。它等我许久许久了,孤寂地等我的体温。

1888年的作者写下此书,百年之后的我读到,仍眼前一亮。一个九岁的孩子,随大人走过草原,目之所及是牧人的生活情景。没有惊人的事件和传奇,却透过平淡而诗意的文字,传递出背后的情感魅力,让人爱不释手。

小书装帧洁雅,小三十二开本,196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刊印,定价四角六分。旧书的主人戈黄在扉页上签名钤章,它是如何被扫地出门,流浪于旧书摊,被我什么时候从哪里拣回,已经不记得了。

前不久去了张载祠,除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世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外,他的气体论亦被视为认知世界的论断,是说大自然中一切可视的物象皆源自气。气聚,则存在;气散,便消失。

那么一个人的存在,俗话说“人活一口气”,咽气便亡了。又说物质不灭,人亡后化为另一状态而存在,只是不可视见而已。也恐怕是量子说的平行空间之存在。说话的人没死过,未经实践检验是否为真理,也只是一种类似“上帝说”的自我安慰而已。

人的肉体百年会腐,木质器物千年也烂,钢铁矿物质亦然。而源自土与火的陶瓷永世不灭,证明土地永恒,天地永在。

气,是空气,空而不空。四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念叨念叨阿弥陀佛,聊以自慰罢了。

叔父成有打电话,索要《和氏家谱》电子版,想补记近二十年家世演进文字。家谱是我从海南岛重返故城后协助叔父在2002年修订的。及时续谱,是先人序言中叮咛的,不敢忘却。

续谱附录,应录入2016年在老县城高坪发现的一块碑的碑记,是1903年去世的老老老祖父时雍(自谦)公撰文并书丹,公时年九十上下。

我从电脑中搜索出这篇碑文,将学弟秦陇华图文转发于博客公示,一以抵制遗忘,二以供有兴趣的读者参阅,不亦乐乎。

窗外冬阳灿烂,金黄的银杏叶翩然飘落。叶落归根,人亦如此。

一位朋友发微信说,正办签证去美国带孙子。

多年前,我遇到她带几岁的儿子到海南岛玩,她对调皮的儿子说:你看,叔叔的儿子都考上清华了。她儿子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能。

之后,她儿子果然不食言,上了清华。她说:人家叔叔的儿子都到美国读博了。她儿子说:我也能。

再之后,她的儿子果然也去了美国读博。

几年后的一天,她的儿子学成探亲,在西安上岛咖啡请我坐坐。他说起小时候在海南岛的那次相遇,如今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是步学兄后尘一路前行的。我把儿子的联系方式给了他,供他们交流。

尽管阴差阳错二人一直未能谋面,但通过互联网对话知道,后来人与先行者在异邦立足都不易。

你看,她儿子已经在那里谋职,娶妻生子,要她去带小孙子了。我的孙辈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已到上大学的年龄了。

然而,我们只是在思念中渐渐老去。在这秋风落叶的傍晚,为此回忆而悲欣交集。

昨在东木头市一家酒楼宴饮时,母校刘教授说到大音乐家刘炽,说:你写刘炽传合适。

我说,前几年写了《柳公权传》,写了《音乐家赵季平》,刘炽传值得写,但如今拿不起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西影厂招待所写电影剧本《石鲁》,有一天来一老者,说他是刘炽,延安时代他与石鲁住在清凉山的石窟里,同是所谓红小鬼,拍石鲁的电影,他是当仁不让的作曲。

我向前辈致敬,赞同老人的提议。出生于西安甜水井的刘炽,所作的《让我们荡起双桨》等歌曲家喻户晓,不胜枚举。

他回京后还写信询问电影进展情况,拍摄计划已列入副厂长郑定于老师办公室的板报,初定张子恩导演,后因剧本涉及“文革”计划搁浅。

去年有导演找我,重提拍《石鲁》,我与石丹电话聊了,又未如愿。

旧事一桩,说说而已。

千耦其耘,出自《诗经·周颂》。耦,二人并耕。千对农人在耕作,是对西周农业生产劳动场面的描写。昨日参加“千耦其耘:梁耘师生画展”,我说了几句。

梁耘的绘画实践始于我的家乡铜川陈炉,我前不久偕妻在陈炉绘瓷,听老人说梁耘从美院毕业后在此地参加工作。乡情使然,我与他交集几十年,印象深的是他画范宽《溪山行旅图》摹本的照金,还有黄陵柏。

我写了《柳公权传》后,他催促我写范宽,还一起求证照金一个叫范家砭的古村落可能是范宽的故里。他对范宽的绘画风骨一往情深,承传其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理想,成就斐然,并带起家乡千耦其耘,功不可没。双木成林,三木为森,蔚然大观。

出席画展的有崔振宽、程征等画坛翘楚,与耿建等乡友一聚,不亦乐乎。

今《人民日报》发表拙文《在家乡打酸枣》,系前些日子在老家所见闻。

耕地边缘或荒野的野生酸枣,如今比小麦值钱,自然生长的红枣母本的酸枣红火了。这是人与自然生态的和谐,亦是乡村人气凋零的真相。

怀旧,是老的征兆。乡愁,比酸枣还酸心。

遇到黄机与洪昇。

己亥夏末,小住西湖边的中国作协杭州创作之家,别墅在灵隐路上,禅寺抬脚即到。茂林修竹,开阔处是白乐桥龙井茶的种植区,北高峰的索道凌空飞过。

午后信步踏入石板小路,两旁是一畦畦的茶田。有一些茶田荒芜,野草比茶畦高。一茶农在畦间锄草,周围的茶田长势不一,参差不齐。

石板小路的尽头有一尊高大的石碑,背靠翠岭。走近仰望,碑文有少许文字可辨,碑脚有一小标志牌:黄机墓碑。碑后有一处被草木掩盖的小丘,当是碑主的坟墓。石碑倾斜了,仅占有茶园一二平方米土地。

黄机(1612—1686),清初名相,文华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

黄机在官近四十年,两袖清风,人称太平良相。按《黄氏世谱》,此处应有坟墓三座。黄机之父黄克谦官至广东参政杭州右卫所指挥使,儿子黄彦博官至庶吉士,祖孙三代为进士,均葬在此处。

比黄机更为世人所知晓的,是杭州戏剧家洪昇。黄机是洪昇的外祖父,洪昇之妻黄蕙又是黄机的孙女。黄机还曾给洪昇诗集《啸月楼集》作序。

洪昇(1645—1704),为南宋名臣洪皓之后,高祖洪椿任明都察院右都御史,父洪起鲛在清初也曾出仕。洪昇凭代表作《长生殿》,与《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并称“南洪北孔”。洪昇生于世宦之家,康熙七年(1668)北京国子监肄业,历经二十年科举不第,白衣终身。他的传世之作《长生殿》历经十年,三易其稿,问世后引起轰动。次年因在孝懿仁皇后忌日演出《长生殿》而被劾下狱,后人叹曰:“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洪昇晚年归钱塘,生活穷困潦倒。康熙四十三年(1704),江宁织造曹寅在南京排演全本《长生殿》,洪昇应邀前去观赏,事后在返回杭州途中,于乌镇酒醉后失足落水而死,终寿六十。

经典戏剧《长生殿》,作者写出了帝王的爱情传奇,七夕密誓之后,渔阳■鼓动地而来,他们终于自食苦果。

十多年前,我参与过西安华清池实景舞剧《长恨歌》的编剧和顾问工作,细读过《长生殿》剧本,对洪昇充满敬意。眼下,在灵隐路小住时,却不经意走近了他,感慨万千。而其机缘,竟是龙井茶园石板小路旁的高大石碑所提供的。

那么洪昇的墓碑在哪里?有待遇见。

凤鸣于岐,翔于雍,栖于凤,神话化为现实,此地名凤州,今称凤县。

三十年后我又来。

百度搜索,《凤州城记》刊于《散文》1988年第3期。

之后为陕西电视台的一个系列专题撰稿,讲述航天基地科学家张贵田事迹。他从莫斯科航空学院毕业回国,来到这片群山环抱的僻壤,从事战略导弹和运载火箭液体发动机的研制,贡献卓著。地处凤州的红光沟,嘉陵江源头的科学之神,如火凤凰,光耀太空。

早在抗战时,外国友人艾黎曾在此进行工合运动,旧居的窑洞尚存。

在两当起义策源地纪念馆,重温革命前辈的足迹,从此地至照金至延安,血与火的历史,堪比神话。

灵官峡,是嘉陵江边宝成铁路游览景地,云雾缭绕,奇峰苍翠。世人知此地,缘于作家杜鹏程的散文《夜走灵官峡》入选课本,给几代人留下深刻印象。江水仍在崖下流动,时间流逝,而人文精神永传。

凤县,奉献,听此地人说这两个词,同音,亦同义。

文友发来微信,图片加文字,问:此人是不是你写的《市长张铁民》的秘书?我一看是胡太平,怎么在昨天去世了。胡太平恪尽职守,官至副省级检察长,六十五岁,令人惜惋。

1984年秋天,我采写铁市长,胡太平任市长秘书,三十岁,风华正茂,厚道实诚,作为向导和我骑自行车大街小巷穿梭,采访数十人,帮我梳理张市长生平,始成文稿。

三十五年过去,虽再不曾谋面,还是关注着他的踪迹。

斯人已逝,我找出发表于《人民日报》的《我写铁市长》一文,重温提及胡太平的文字,历历往事,如在昨日——

一个秋雨天的午后,我如约骑车子赶到了省医院干部病房采访铁市长。秘书胡太平在门口等我,带我走进一楼南面的一间病房。市长显然是刚刚接受完治疗,从病床上走到外边的会客室。他很爽朗地笑着,吩咐我坐在沙发上,然后点燃一支烟亲切地同我攀谈。

谈到采访,张市长真实的想法是:原先是不愿意让人写他自己的,现在想想,快到站了,总结一下工作也好,有经验也有教训。我为他的坦率所感动。他特意提醒我,写的时候要注意分寸,不要只写了他的好而显得别人不好。他让我先多听听别人的意见,然后需要他谈什么,他会坦诚地如实讲出来的。他一边说,一边给胡太平交代,提到需要采访的市委、市政府及一些部门的领导和工作人员,还把熟悉情况的一些人名让我记下来,由胡秘书负责联系。

接下来,我和胡秘书相约,由他引见或联络,我有时乘车有时骑车,有时还步行在西安的大街小巷追寻“铁市长”的足迹。

《市长张铁民》很快在《延河》1985年第五、六期发表。当我把刊物送到张市长的手里时,他真切地说:谢谢。后来我问过胡太平,他说市长是在病床上断断续续读完的,医生多次劝说市长不能再劳累,要好好休养。谁知没过几个月病情严重恶化,一口气没上来,就离开人世了。

十一

看凤凰卫视《名人面对面》,是对止戈传媒创立者孙春龙的访谈,很生动。

孙春龙生于1976年,他说在我的老家屽村读书时,受到我作品的影响,步后尘做了记者。又从新华社辞职,成立深圳龙越公益机构,做“老兵回家”项目,寻找远征军老兵遗骸回家。后在昆明创办止戈传媒,呼唤人类和平。

德国作家阿伦特说:“每次你写了什么东西,把它送到世界上,它就变成了公共事务。”这是传播的价值所在。从私人或者从一种隐秘的角落走向公众,走向大家都会思考的问题,这可能就是我们所说的传播的价值。

从新闻到纪实文学,其写作的意义与价值,恐怕也不过如此。

十二

读伯涛海南诗,偶成:别离海南二十年,依稀梦里海连天。今咏老友伯涛诗,尽是酸辣苦甜咸。东坡花甲归去来,吾辈还乡爱田园。莫道天涯与海角,冬日遥寄寸心寒。

顺记赵伯涛《海南之海》——

在海南,痛饮一杯水

把海用泪水隐藏

生命总是从丢弃处启程

像一条逃亡的鱼

人,是一滴迷路的水

坐在大海的桌前

嚼着血的咸

在海南,有人跳下了海平线的背面

明天没有谜底

1988已经老去,青春的红珊瑚

依旧在海底

举着海洋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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