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T的园子

作者: 陈峻峰

很多人都知道,鲁迅家的后园墙外有两棵树,当时的情景应该是鲁迅在那个秋夜,一抬头看到一棵,是枣树,还有一棵——鲁迅猛然转过眼睛—— 也是枣树!

不多废话了,这是共知的经典。

很多年前,本地一位鲁迅的崇拜者也是一位诗人,老T,去绍兴回来,在渔村河畔租地辟了一处园子,曰“后园”。造了一个房子,曰“书屋”,取“渔村河”之谐音,叫了“语村书屋”,说是要在这山野渔村建一个语言的村子。无论怎么解释和命名,不用说还是仿照了百草园和鲁迅当年求学的三味书屋,也算是一种致敬。然而说仿造,惭愧,还真谈不上,依我看,也就只是借用了概念,傍一下大腕,无详规、无模样,更是没有实际展示的细节和具体的内容。比如说,鲁迅百草园的那些生机勃勃且充满生趣的动植物——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何首乌、木莲、覆盆子、鸣蝉、肥胖的黄蜂、轻捷的叫天子(云雀)、油蛉、蟋蟀、蜈蚣、斑蝥、赤练蛇以及传说中的美女蛇;再比如说,三味书屋的石桥、黑油的竹门、孔子牌位、学子和先生,等等。为保有老T诗人的高贵和颜面,一众哥们、弟子,誓言绝不当面说破,暂且附和着还是将他的语村书屋视为书屋,解释说它起码是一间私人读书的屋子吧,至于那书是真读、假读、读又或者不读,另当别论。

当然,名曰书屋,你首先总得有书,并足以形成共识。于是哥们还有众弟子从自己家里挑选并送去了一批古今中外经典名著。其中一女弟子最懂老T的心思,自掏腰包专门购置了一套全新的《鲁迅全集》,空间小放不下,没拆封,暂且给撂在了椅子上,非凡、壮观、威武,常常在清晨的微曦里或傍晚的逆光里,猛一看就像大先生斜倚坐在那里,能听到他的呼吸。他习惯性地手里夹着烟,一直坐在那里,望着窗外的风景,观察、欣赏、沉思、横眉冷对,或温文尔雅,说不定过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到临窗的桌子前,铺开稿纸,拿一支毛笔,那可是他最喜欢的绍兴卜鹤汀双料“金不换”兼毫小楷笔,轻轻掭了墨,欣然写下“在诗人老T的后园有两株树”类似的千古不朽的名句。当然,书屋的书及装点,也总少不了诗人自己的几本诗集,以及发表有他作品的报纸杂志,摆在显眼的地方。窗台前支着简约现代的活动板桌,放了一台旧了的笔记本电脑,边上有几页A4纸打印出来的诗稿,还故意用墨水笔在上面勾勾画画涂涂抹抹留下修改的痕迹,就像大家“手稿”那样。如果再细心点,还能发现桌子暗角有古旧的烟缸、砚台、绿罩灯之类的旧物。灯是真灯,只是无油也无灯芯,点不亮了。即便点亮,也不能用它来照明——既不能为自己照路,也不能为别人指引。它唯一的作用是再现鲁迅“桌面书斋”之义,并和其他书籍物件一起,营造书屋时间氤氲的文化气氛。

一切都挺好的,非要说缺憾和不足,最大的一点是:名曰“书屋”,在体量上,不能不说,造得实在太小了,小到都不像是屋子了。初访者以为视觉出了问题,怪怪的,以为梦境、幻觉、想象、童话或寓言里的,无论是用诗性的现实主义还是用浪漫主义、现代后现代、风格或个性来理解,哪怕仅作为一个建筑物而言,它都说不上是优雅还是世俗、大众还是小众、实用还是象征、形上还是形下、宏观还是微观。

如此逼仄、狭隘、局促、蹩脚,诗人还在里面放了一张大床。许多人至今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这张大床是如何放进去的。好事者还研究了床的构造:组装?折叠?好像都不是,一时间被称为老T的奇迹。忘记说外观了,书屋是一座木屋,原色,尖顶,类乎中国江南古典小亭子兼及北欧风格的小木屋,这在本地江淮青绿小山水中,固然显得土法上马,四不像,有点蹩脚,但作为风景的点缀也并不丑,从概念到概念,也很和谐、搭配、彰显,但谁知诗人真的把它当成了书屋来此经营和居住,实在是令好多人没想到。当然也不是常住,度假式的偶然来那么一两回。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几个人,有时是一群人,男男女女,屋子里容不下,就在渔村河畔、露天地里、大树底下谈天论地,说古道今,也学鲁迅忧国忧民,愤慨而无奈地议论些当下的事,那般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时不时地,他还组织开个小讲座、研讨班、诵读会。看来诗人果然是身在渔村诗意栖居,胸怀天下寄望未来,是有鸿鹄之志和小目标的,因此书屋虽小不影响野心之大,看这样子他或者就想到了他将来会成为鲁迅——说也是啊,你怎么就知道诗人老T将来不会成为鲁迅?到那时,书屋就不是一座房子了,即使逼仄、狭隘、局促、蹩脚,也都有了意义,在后世对其天才的追溯和研究中,也都成为一位诗人的地理人文标志。就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莫言的高密、鲁迅的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那样。

终究能不能成为鲁迅,是未来的事,且按下不表。在书屋建好之后,老T觉得起码在书屋的外面,一定要有鲁迅那样的两棵树。灵感迸发,即想即立,电光石火,雷厉风行,他马上开始运作和行动。意外地,最终弄来的不是枣树——原因复杂——而是老家宅子后面的山上的两棵银杏。树由诗人的众弟子帮忙并动用了大型机械,起根、挖掘、绑缚、运输,最终到达语村书屋,然后由诗人亲手栽植—— 包括选址、挖坑、施肥、培土,就连浇水也不要别人动手。他既想保持一份诗意,也想体现一种神圣。许多人觉得,这么多年来,这是他们所见好高骛远充满奇思妙想的老T干的最庄严、最正经的一件事情。

然则,鲁迅的崇拜者终究还不是鲁迅,固然心志远大,奋笔疾书,常常也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笔底生风雷,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敢向刀丛觅小诗,很多人仍旧认定,老T果然有大造化,但至多弄个叫鲁迅的文学奖项也就不得了了,哪怕山寨的也行,并不会成为鲁迅。这不言而喻,一眼望到头,大家都心知肚明。很简单,历史反复证明,人类文学浩瀚星空,但光耀不灭的,只有一个屈原、一个李白、一个杜甫、一个苏东坡、一个曹雪芹、一个鲁迅。然而众弟子发现,自从租了园子,造了书屋,又亲自动手栽了两株高大的树后,诗人就是鲁迅了。他的人生变得非凡、壮观、威武,世界也不一样了。就说园子,已在他的想象里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攀满了青藤,小生灵们活跃起来;渔村河的两岸,在他的诗篇里开始铺展和绵延,出现无数的城堡、宫殿、楼阁、民居、田园、牧歌,其间还有赵庄、未庄、鲁镇、绍兴、咸亨酒店,还有诗人的故里、出生地、居住过的村庄和城镇,遥远的、迫近的、清晰的、模糊的,绵延铺展,而书屋独立其中,成为风景的中心。当然,还有那两株银杏,这是可以“看见”的,是可以认定为烙印着鲁迅标志的“事实”存在。在空旷的蓝天下,因移栽不久,又是大树,动了地气,换了环境,就像一个人茕茕孑立,千里迢迢离开故土天涯海角地迁徙,一时尚未立足和适应,不过年余,其枝干变得瘦长,枝头拧巴,仿佛抱一怀心事,饱尝离乡之苦;叶子稀疏,在风里乞怜样地摇着。两棵树在那里孤单地站立,突兀,因为身形高大更显单薄,极不协调地将四围的田畈、庄稼、原生水草和杂木都比得矮下去了,就像这里除了这两棵树之外什么都没有。

关于诗人行动的风言风语传得很远,没人能想到一个以诗人自居的人能在那里读书、写诗、生活,还坚持了下来,风生水起的。我被触动,悄然一个人溜了去,怀着极大的兴趣和好奇一探究竟,看能否获得一些启发,看出一些秘密、破绽、意义之类的什么。

渔村河原始状地默默流淌着,自南山流来,经此流去,不舍昼夜;后园空置着,确乎有弟子们开垦出了不大的几个地方,预示已经有的一些种植冲动和安排;鸣蝉、肥胖的黄蜂、叫天子、油蛉、蟋蟀、蜈蚣、斑蝥、赤练蛇想必也是会有的,不过暂且还藏在某个地方,深眠着,也警醒着,仿佛有一点点季节淡红浅绿的迹象抑或种子拱土的响动,它们就会冲出巢穴,破茧而出,蜂拥而来;一眼就看到那两棵高大的银杏树了,确定无疑,是移栽活了的,这不得不让人佩服。固然它们还没长好,还未像古老的银杏树那样的浓烈、繁茂,“高举绿色的火炬”“燃烧生命的火焰”“呼啦啦飘扬文学的大旗”(老T诗句),但不用急的,时间会来满足一切期待。引人瞩目的是其中的一棵银杏树,在快到梢尖处,建有一只巨大的鸟巢——我说巨大,不仅是鸟巢在树梢尖尖上的视觉感受,而且是经验尺度上的客观存在——推测其居室空间应该不比老T书屋小多少。这只巨大的鸟巢是新建的商住房,还是当初从老家移栽大树时连同树上旧有的鸟巢也一起搬迁了来?如是前者,即为私人不动产,若是后者,居住者可能是和老T一样的外来租户了。我四围寻找鸟巢的居住者,发现了山喜鹊,不是那种黑白相间的,而是通体浅灰,头顶、脖子和尾尖似有梦幻色泽。转眼,又看见了几只江淮山地的鹭鸶,如点亮在水边的灯笼,羽毛洁白干净,光芒刺目,投射在渔村河的水面,映出潋滟波光。不禁想起我曾在城市内河看到的那些白鹭、苍鹭、牛背鹭,还有一两只高贵的灰鹤,概莫能外全都脏兮兮灰秃秃的。它们在浅水的滩涂觅食,寻找人类食物的残渣,令人心生悲悯伤怀。就在这时,有一只五彩缤纷的翠鸟,体态优美而迅疾地俯冲至水面,叼起一条小鱼,子弹一样,弹射到远处去了。

我不知道这些生灵是原生的古老土著,还是语村书屋建好后追随诗人而来的粉丝、崇拜者。现在可以确定的是,银杏树上的鸟巢不是鹭鸶或者别的什么鸟的,是山喜鹊的私属住宅——后来老T告诉我说是新建自住,属小产权。不管这些了,我这会儿已经看见了那两只山喜鹊飞来,一只停留在巢边,一只站立在树梢,组成优美而和谐的构图。天空的背景,除了蓝,干净得一丝云都没有。没猜错的话,它们一定是一夫一妻,恩爱,在此生儿育女,白头偕老,那个夫妻共同辛勤建造的鸟巢,就是人常说的爱巢吧。它们在此温存,享受自然与时光的纯粹和散漫之美,也一起迎接暴风骤雨,经受恐吓和生死考验——当然,更多的是小山小水间的诗意、清雅和悠闲。我突然想,它们从诗人在此的日常里,定会窥探和聆听,学习和理解,会否知道了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鲁迅、茅盾、巴金、钱锺书、普希金、叶赛宁、泰戈尔、叶芝、佩索阿、博尔赫斯、林徽因、舒婷?耳濡目染,是否受到影响和熏陶,获得启发和灵思,怦然心动,以它们的方式创作一首首爱情诗,并以它们的方式互赠对方,愉悦之时,也忍不住欢唱给大自然听?

我顿时兴趣盎然,走到了后园那里,全方位观察这里的河流、阡陌、林丛、书屋和银杏,最后将目光聚焦在那一只鸟巢的位置。我发现它的斜下方,正对着书屋的唯一一扇窗户,那两只山喜鹊无论是来来去去、暂立枝头,还是蹲在巢边,都能洞察书屋里面的一切——这对于老T来说,就有些尴尬和危险了,就等于是给老T的书屋安了个监控。你看它们每天飞来飞去喳喳喳地叫着,像唱歌,像诵读,也像播报时事新闻,是不是它们读到了老T的新诗新作,就四面八方背诵?看到了老T在书屋里的私密行为,也方圆几十里天上地下地当作新闻传播?如果仔细分辨,还会发现它们的叫声是不同的,有喜悦,有悲伤,有挚爱,有愤恨,有带血的呼号和呐喊,有警醒,有深沉、婉约、不绝如缕的抒情,当然,偶尔也来点调侃和戏谑,只是我们听不出来。

我把这些和老T说了之后,老T不安起来,然后笑了,说即便如此,人类暂且还是不能听懂和破译鸟类的情绪和密语的吧。于是话题一转,开始谈论鲁迅,我提醒他说,鲁迅的两棵枣树很多人出于惯性误以为是鲁迅家后园的枣树,其实不然,是鲁迅家后园墙外面的两株枣树,是人家家里的枣树。老T反应过来,说:那我也误读了。突然惊叫,说:鲁迅家的墙外面!哦,那何止是树,更多的是人!首先比如说有赵太爷吧,然后有孔乙己、阿Q、华老栓、祥林嫂、闰土、长妈妈,当然,还有藤野先生、范爱农、夏瑜、刘和珍君……我接过话说,那可就不是一株两株了。

当年往事,已成旧闻,说着说着,十多年就过去了。在诗人老T的书屋,我已记不得那天还说了些什么话,也忘记了他当时的表情,只是倏然想到他的后园和书屋,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老T搬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那两棵银杏树、鸟巢、灰喜鹊、鹭鸶及至一堆一堆的书、一叠一叠的诗稿呢?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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