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镜之隐

作者: 成向阳

方舟铜镜

1979年,一面铜镜在桐庐县至南公社洞前村的瑶琳洞中被发现。这面圆形铜镜在被考古工作者发现时早已锈迹斑斑,但其背面齿状花纹仍清晰可辨,中心有一乳突状镜钮,钮之上下阳刻楷书 “方舟”二字,两侧则有“寿积广成子,爵比郭令公”的铭文。

这面洞穴深处发现的铜镜和它背面的字号铭文,将一位古人从尘封的历史深处拉进了当代。他撩开历史的风烟,一路走向镜外春水泱泱的大江,走向三月里花枝烂漫的玉兰树。徐舫,字方舟,元朝末年人。从年龄看,他比明太祖朱元璋大二十九岁。他出生的1299年,是元大德三年。这一年,杭州城里的鼓楼得以重建,著名的马可·波罗在身陷囹圄后终于回到故乡威尼斯,九十三岁的宋僧寂圆在异乡日本去世,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则在这一年立国。而在他去世的1366年,朱元璋在长江里沉舟溺死了小明王,同时发布《平周檄》,决定渡江南下,平定张士诚势力。在他去世两年后,明王朝建立。

可以说,徐舫一生所处的,是一个政治黑暗、兵连祸结、动荡不安的时代,但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他的生存似乎也并未受到太多负面影响。作为一个富春江畔的桐庐子弟,他家境殷实,幼时玩耍、嬉戏,少年读书、考学,青年学诗、浪游,然后上班,然后很快辞职隐居,但也不避世界与人群,依旧出游、交往、兴教办学,再然后像一个心满意足的老人那样,于大年初九在家中溘然长逝。

作为一个后世读史者,我忍不住对他感到好奇且羡慕。好奇的是在那样一个不可测度的时代里,他究竟是怎样做到了游刃有余?羡慕的是,他既是好的诗人,也是好的隐士,同时还是好的父亲、丈夫与朋友,最重要的,他是个好的侠士,深藏侠肝义胆——曾有五百难民从安徽宣城来桐庐躲避战乱,徐舫为之供衣食医药,死难者则买棺安葬。兵乱过后,又买大舟送这些人回家。

作为诗人,徐舫一生曾著诗集《瑶琳》《沧江》两部,多已散佚,现存诗仅十数首。作为著名的隐士,他曾江皋筑室,并隐居于瑶琳洞中。瑶琳洞又称仙灵洞,是传说中的神仙聚会之所。徐舫在神仙洞府里住久了,已翩翩然有仙家气。“天大雪,独泛舟钓江中,见者疑其非世间人。”但即使是神仙也是要梳头净面的,所以在隐居瑶琳洞期间,徐舫带了一面镌有自己字号的铜镜。

铜镜并不是元末普通百姓之家的常见日用品。发端于商周时代的青铜镜,从制作上看其实已经进入了衰落期,而在明末清初,由于玻璃制镜技术的诞生与传入,铜镜渐渐淡出了历史舞台。从形制来看,徐舫的这面方舟铜镜,与后来明代湖州制镜名门薛氏家族的“印钮镜”非常相像。湖州在宋代曾是全国铸镜中心,有许多专营铜镜铸造业的大家族。而作为湖州镜的传人,薛氏家族以高锡铜铸造的铜镜多小而厚重,镜背净素,纽上铸刻铭文,其产品在当时炙手可热。所以,在我的揣度中,徐舫对这面铜镜应该是非常珍惜,才将它带入瑶琳洞中。

但是,这样珍贵的一面铜镜,为什么会被遗落在瑶琳洞中呢?是因为粗心大意或慌乱匆促,还是刻意落下此物,留一痕迹以示后人?我觉得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后一种可能性要更大一些。之所以这样判断,是因为徐舫作为一个隐居者,不太可能会有什么特别紧急的情况迫使他必须仓促离洞且不能返回,否则,他在发现铜镜遗落之后,不可能不返回来寻找。而传说中的徐舫并非一个性急轻躁之人。相反,他在日常生活中从不喜怒形于颜色,也从无“急步疾呼之举”。这样的一个安稳人,不太可能因为仓促而丢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铜镜。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离开瑶琳洞之前,徐舫自己将此镜留在了洞中。这种有意无意之举,其实也并非沽名钓誉,而是像仙人座下的枣核一样,飞升之后留仙踪而已。

丙午春,六十八岁的徐舫卒于家中。家人将他安葬在霞川之南的一片高地上。但在我的想象中,徐舫其实是像他心慕的神仙那样,于白光一闪中飞升,遁入那面“遗失”在瑶琳洞深处的铜镜之中了。那幽暗中的铜镜像另一个时空的入口,于倏忽之间接纳了隐者徐舫的魂魄。

穴居者与洞中仙

徐舫隐居的瑶琳洞在桐庐县西北的缑岭山麓。徐舫本人也有五言律诗《瑶琳洞》一首:

洞传缑岭似,仿佛玉笙清。

石或藏渔鼓,云从隔犬声。

乍居人颇怪,异听耳初惊。

子晋壶天有,莫疑彩凤鸣。

在这首诗中,徐舫引用许多神仙意象与典故,将瑶琳洞比作传说中神仙居住的缑山。那些山中的神仙,常常跨鹤飞升,于云空中吹笙弄曲;然后引《列仙传》中“子晋吹笙”的典故——传说中,王子晋吹笙善作凤凰鸣,后被道士浮丘公带上嵩高山,跨鹤飞升;又引费长房与卖药翁同游壶中天的典故,将瑶琳洞比作“玉堂严丽,旨酒甘肴盈衍其中”的壶中仙境。在意象与典故之外,在我看来,这也是一首听觉之诗,是一个穴居者写他所居住的洞穴带来的奇异听觉感受。其中有初来乍到时的惶惑与惊怪,但住得久了便渐入佳境,开始能够轻松享受洞中的诸般声音。

春三月,在幽暗、崎岖、湿热的瑶琳洞中,我摸索行走了两个多小时,既惊异于洞内流水于千万年里创造的钟乳石奇迹,同时更忍不住疑惑:隐士徐舫在此洞中,真的能长期安住吗?

在我一身汗湿,两眼迷蒙,双腿如有铅坠,走到第二洞厅与第三洞厅的接合部时,突然发现了一个冷饮店。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有“仙界氛围”的冷饮店了吧,岩顶为幕,石壁为墙,钟乳石为柱,其间罗列冷柜与吧台,塑胶地板上是流线型的休闲座位和石墩。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一个扫码自助购物的冷饮店,但一个小姐姐突然就从吧台后露出头来:“这边有网红雪糕,要不要买一个吃吃?”

我对网红缺乏了解,只买了普通雪糕和瓶装水,然后在吧台放下包,边吃边和小姐姐说话。

“这里还有洞藏的粮食酒,一百来块一斤,也不贵。我们洞里这个恒温的储藏环境,别的地方是没有的,全年都是18℃啊。”

我说:“您这工作环境令人羡慕,世界上的冷饮店,怕是没有比这里更‘仙境’的了吧?”

小姐姐说:“那倒是,只不过呢,这里面很湿很湿啊。夏天会更湿,冬天呢,会好一些,比较干燥。”

洞中的湿气确实不是一般的重,我每走几分钟就必须停下来,站稳,然后掏出眼镜布认真擦拭眼镜上的蒙蒙水雾,而身上也像洗桑拿浴一般汗如泉涌。

据观测,该洞洞内相对湿度随洞深向里面剧增。各洞厅不同高度测点上的相对湿度均≥95%,甚至达100%。洞内这种恒定的高湿状态几乎不随季节的转换而改变,也不因洞外天气状况——冷暖晴雨的变化而受影响。

(方龙龙、刘际松《浙江桐庐瑶琳洞洞穴气候特征及其分析》,

《中国岩溶》1991年第1期)

这是杭州大学地理系的两位学者在瑶琳洞洞穴旅游开发之初的温、湿、风项目考察中得出的结论。

那么,徐舫又是如何应对洞中的高湿环境的呢?

景区工作人员梁慧女士说:“对徐舫隐居洞中这个事情,后代人可能会误解为他一年四季无论寒暑都住在洞内。这是不科学的。事实上,瑶琳洞在冬天才适合居住。这时洞内会比较干燥,而且温度宜人,非常适合养生修仙者居住。以前一到冬天,洞内的热气会形成一道青烟,透过洞顶的缝隙直冲天空,形成一种奇特的景象,很容易引发求仙者的联想。所以按我的理解,这里是徐舫冬季时的隐居地。而其他时间,他是居住在江边的房子里的。”

“那么,冬天隐居于此,在幽暗的洞穴中,在崎岖的石丛中,他出入方便吗?”我问。

梁慧说:“这其实不是一个问题。像我,在这里做解说员十多年,每天要在洞里走许多次,走的次数多了,也就轻轻松松如履平地了。我现在慢点走,半小时可以走一趟。如果有事的话,走快一些,二十分钟肯定能出来,最快十五分钟,也没问题。你说,我都行,何况徐舫他还是一个有武功的人呢。

“其实,瑶琳洞原来不是现在这样的隧道式人工洞口,而是竖井式的,位置在一厅附近。人如果住在洞里面,要想进出,就得直上直下。也只有徐舫这样有武功、身体好的人才能轻松自如地出入。现在的前厅洞口和三厅尾部的出口,都是1980年开发时开凿的。老洞口,早就坍塌堵塞了……”

这样看来,作为一个穴居者,徐舫其实过得并不容易,并不像后世对隐逸的想象那般轻松安逸。但徐舫本人对自己的洞中隐居生活应该是满意的,他大概将穴居视为修仙的必要部分,并按照自己对仙家的认识,对外塑造了自己作为隐者和世外神仙的形象——

宋濂、刘基、叶琛、章溢之赴召也,舟溯桐江,忽有人黄冠鹿裘立江上,招基而笑,且语侵之。基望见,急延入舟中。琛、溢竞欢谑,各取冠服服之,欲载上黟川,其人不可乃止。濂初未相识,以问。基曰:“此徐方舟也。”濂因起共欢笑,酌酒而别。

《明史·隐逸》徐舫小传中的这段记载很生动,也很热闹,清晰地勾勒出徐舫的仙家形象。其中“黄冠鹿裘立江上”句,又见于宋濂撰写的《故诗人徐方舟墓志铭》:“忽有美丈夫戴黄冠,服白鹿皮裘,腰绾青丝绳立于江滨。”黄冠,是道士所戴的束发之冠,而鹿裘并非现在的鹿皮大衣,而是指粗制的大衣,古时常用为丧服或隐士衣装。再加上腰里绾着的青丝绳,这就更像传统印象中的仙家道士了。

“立江上”三个字,尤其令人遐想,不是立在江边,也不是立在船头,而是“立江上”,好像徐舫是神仙一般立于波涛之上。而《墓志铭》中的“立于江滨”就写实很多,将神仙装束的徐舫还原成一个岸上的遥望者。

在六百六十四年后的春天,我荡舟在富春江上,想,当日这样站在这江中小洲之上的徐舫,或许正是在依依凝望刘基的客船吧。

这大概率不是一次偶遇。大江浩荡,客船如梭,哪来的许多平白无故的偶遇与邂逅呢?所以,我更愿意将这江上的相逢,视为一个隐者对友人的长久等待与深情相送。只是,就连这样的会面,徐舫都要让它与众不同,“招基而笑,且语侵之”,老朋友见面嘛,先互相伤害呀,然后再饮酒尽欢。

事实上,这一场欢谑的背后,有着徐舫对官场险恶的深刻洞察,以及对刘基此去的担心。然而,面对写出“不是云台兴帝业,桐江无用一丝风”的老朋友刘基,又什么都不好讲明,也只有“共欢笑,酌酒而别”。

六年后,徐舫去世。又九年,刘基去世,二人自江上别后,再未相见。

极致生活追求者

徐舫家在桐庐县治北,也就是今天的江北城区柯家湾,离富春江很近。

元末明初名士王袆曾在其文中准确定位徐舫家的位置:“君居在县北,距江不百武而近,盖唐比部方公勋之别业,而宋名臣方公悫之故居。”

家境富裕,人生的选择性就大,即使生逢乱世也一样。徐舫的人生履历是精彩的,他确实也像是一个爱折腾的富家子弟:

幼轻侠,好击剑、走马、蹴鞠。既而悔之,习科举业。已,复弃去,学为歌诗。睦故多诗人,唐有方干、徐凝、李频、施肩吾,宋有高师鲁、滕元秀,号睦州诗派,舫悉取步聚之。既乃游四方,交其名士,诗益工。行省参政苏天爵将荐之,舫笑曰:“吾诗人耳,可羁以章绂哉。”竟避去。筑室江皋,日苦吟于云烟出没间,翛然若与世隔,因自号沧江散人。

徐舫的一生,大致可以分为少年时的习武强身阶段,青年时的科举进学阶段,中年时的一意学诗、交游阶段,以及学诗成名后的隐居避世阶段。其间,在科考失败后,他曾回乡做过短时期的小吏,随即又辞职潇洒去了。

在这人生的一路精彩中,在那些不断出现的转折点上,我看到了一个自由人永远追求生活真谛的不懈求索。你看,“既而悔之”“复弃去”“竟避去”,这些逃避性的行为之后,紧跟的便是“一意于为诗”“悉取步聚之”“犹以为未足”这些专心致志、全力进取的有力行动。或者说,他的逃避和进取都一样的坚决而有力,无论逃避抑或进取,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让自己更完美,更自由,也更有力。他真的是一个极致人生的追求者啊。而他的追求,又是以自由与美为底色的,是与世俗功利若即若离的,所谓“翛然若与世隔”。翛然,便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如同云羽一般。

简单将徐舫视为一个诗人与隐士也是不准确的,我更愿意将他视为一个热爱人生、热爱乡土与人民的沧江赤子。他是科考的失败者,但又深知文化教育对个人、对地域发展的重要性。他决定兴教办学,在自己位于柯家湾的居室和藏书楼创办沧江书舍,并邀请当时的著名学者赵汸为书舍撰写“题壁记”。

在《沧江书舍记》中,学者赵汸回忆了主客会面的一幕,那是徐舫去钱塘拜访赵汸时的自剖:

吾非乐为吏,每意有不合,辄欲舍去,适朝论复省台,欲拯禁榷之弊,为庶民请命,而赵郡真定公实来,吾幸以末学见庸。书生穷达不足论,得大人君子为知己,不与寻常刀笔吏俱汩没无闻,斯足矣。矧后数年吾山中花木俱长茂,诸儿读书有成,服劳奉养各供其职,吾当返衡茅理残编,闭关却扫咏歌,古人暇日泛扁舟烟浦间,望三山于海门,吊胥涛之忠愤,觅双台于江浒,挹严濑之清风,岂为晚耶?

对这样的心志,赵汸非常认可,也认为其事必成,于是欣然为其书社题壁:“予闻其言而善之,且喜其气之不衰,而信其事之有成也,遂为记之。”而办学者徐舫没有辜负大学者赵汸的期望,他的沧江书舍,应该泽被了许许多多的桐庐学子,同样,他的生活理想,也强烈影响了后代的乡人。

“要有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也要有让人可以撒点野的空旷,有了热闹和孤寂,生活才不会局促不安。”这是柯家湾“向心力·童年”民宿的主人向小姐的话。曾在美国纽约时装学院和英国圣安德鲁斯大学读书的向小姐,学成归来后在儿时生活的柯家湾,把从小居住的房子改造成了别具一格的特色民宿。自由、浪漫、青春、出尘,是她想通过她的民宿提供给今日世界的一种精神气质。

我把这种气质,理解为与古人徐舫一样的对极致生活的追求。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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