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型往事

作者: 陈九

每个写作者都有自己的开始,我的开始和一首诗歌有关。

1975年我在铁道兵服役,这天收到好友凡凡的来信,我在山西他在北京,我们常有书信往来畅谈人生理想。打开一看是一首长诗,拓蓝纸手抄,没有作者名,描写朝鲜战争中有个战士负伤住院,与女护士邂逅的爱情故事,非常打动我,边读边默诵,读到高潮时不禁热泪盈眶。那些天有空就取出复读,深深卷入角色互换的冥想中。

当时的局面比较复杂。一方面长期的单调环境令人疲倦,渴望回归烟火气的世俗生活。另一方面继续维持现状,并无舒缓之意。两股劲交错对冲,你想这样他要那样,一拧一蹭一摩擦,难免出现问题。比如名噪一时的“手抄本”,明明规定不许写谈情说爱的小说,偏有人憋不住,写出来不能发表就用手抄,十来万字的作品一字字抄,各路文青争相传阅影响极大,很快被视为严重违规加以惩戒,生生把这股文学小高潮怼了回去。

那年我二十。

对男人而言,二十岁十分敏感。荷尔蒙持续上扬,砰砰作响摁不下去。形容这个年纪有用“雄姿英发”的,这是苏轼夸周公瑾的词儿,恰如其分声情并茂。当时部队提倡统一发型,都小平头,负伤流血好救护。我却反向行之,跟主流对着干,非留长鬓角大分头的发型,为“雄姿英发”,豁了。若为大分头,荣辱皆可抛,一下被视为另类,形影相吊。人家二十岁写手抄本,周瑜二十岁拿下丹阳了,咱连大分头都未必能保住,还雄姿英发呢。

没人爱搭理我,我也懒得跟谁过话。所以此刻收到这首诗如获至宝,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成为至暗时刻的一缕阳光,独行中的荒漠甘泉,老把它带身上。白天施工修建坦克站台,我被分在最累的工段,人工搅拌混凝土。前面浇筑不能停,得连着浇才牢固。这可苦了我们,哪来得及呀?我一看不行,干脆用脚踩,肯定比手快。照理说够玩命了吧,是不是该表扬表扬啊?班长非说这么干不够均匀,无法保证混凝土质量:你赶紧出来吧,说你呢大分头。他抄起水管就往我身上冲,不光冲脚还滋我头发。我当然火大:班长你成心的是吧?他白我一眼,这是速凝水泥,不冲掉能保住你的发型吗?

我们班长一米八几,浑身是劲,我打不过他。不久前我和战友去河南辉县看他,他矽肺末期躺在病床上,医生说只有三个月可活。班长一眼认出我:咦,你的发型呢?你那大分头可得劲!我抱着他泪流满面,这是后话。

当时班长把我拨楞开,我深感沮丧,索性躲进角落继续读诗。当兵五年是我读书最多的时段,中西经典、闲野杂章,光笔记就做了几十本。这大概与我年少轻狂的个性有关,不过此刻读诗的感觉不一样。平日读的书是铅字印刷品,一本书宛如一座庙堂,作者像布道一样,与我隔着浩瀚的精神距离。虽然没赶上那个因文学而风起云涌的年代,像法国的浪漫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但当年犁庭扫穴的文学浪潮何等壮丽,启迪良知赞美善良,创造出灿烂的文明奇迹,文学做到过,一定会再次做到。比如维克多·雨果对大革命时期的文学记录,像一面历史镜子,反倒比花里胡哨的历史著作更可信。

而凡凡寄来的诗是拓蓝纸的,也是手抄本,一手钢笔字潇洒流畅,透过它仿佛可以看到一个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正伏案挥毫,床前的那盏灯,被风拂动的窗帘和举头明月,夜阑人静,只有此时才能听到心灵的呼唤——这不就是我吗?我像被突然唤醒的卧底:“深海深海我是农夫,听到请回答。”数年阅读积累的文学自觉让我破茧而出,浑身荡漾起“抄家伙”的表达冲动。成长全凭初始的一瞬,比如亚当夏娃,不干一家伙怎会有后来的茂盛?由此可见,当年的“手抄本”,不光是作品问题,本质上是人文意识的觉醒、文学创作的启蒙——手抄,谁都可做,有话谁都能说嘛。

当时的感觉至今难忘,如灵光闪烁肉体附魔,顿悟人生之使命。伟人的生平昭示我们:“我们能够活得高尚,而当告别人世的时候,留下脚印在时间的沙上。”朗费罗这句《人生礼赞》出自一本尚未归还的诗集。我借什么都有人催着还:九兄,上次借我的二两饭票呢?唯独借书没人催。所以不是不还,是仍在借阅中。朗费罗这几句话一直在我心中曲折往返,而怎样才能活得高尚,则始终是个谜。打风枪干不过班长,扛枕木比不过同事,现在好了,手抄本,我手抄,这个你有吗?瞧我的吧。刚才说去河南看望老班长,我把我的书放在他枕边,《挫指柔》《卡达菲魔箱》《漂泊有时很美》。他说:大分头呀,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这种快意犹如普罗米修斯盗取天火,追求文学,就是自己做自己的普罗米修斯。读诗让我意犹未尽欲罢不能,被男女主角的理想情怀和动人爱情所浸润,化蝶一样上下飘舞,心中屡屡默诵。我小学老师曾是话剧演员,她教我们朗诵诗歌,嘴唇咬住音再出来。我很不解,咬住还怎么出来,我咬住的难道都咽下去了?后来才知道朗诵有多重要,那是个再创作的过程,是拥抱与被拥抱。不过话说回来,越朗诵越不解渴:美好的情感怎能让诗作者独占,我得掺和掺和,以飨喷薄欲出的表达冲动。诗歌擅长渲染情绪,但缺少细节和戏剧性,到底怎么相爱的?然后呢,那个了没有?都须进一步探讨—— 一个完整的故事,得讲圆满才行。

就这一下子,咣啷啷,连自己都没想到,竟以大分头的发型陷入狂想,打开写作的“潘多拉魔盒”。我开始重新构筑这个作品,在一张三百字方格稿纸上郑重写下为故事新起的名字——晚霞。

可事情没那么简单,写小说不是刷抖音,刷抖音也有一套,关键是和尚娶媳妇头一回,自己很难把控住,当感觉上来思路打开,发情似的闯入创作空间,周边环境顿时消失了,别人看得见你,你却看不见别人,网红术语叫临时性“社死”,社交死亡,六亲不认地灵魂出窍了。

就说在坦克站台搅拌水泥吧,我关注的不再是提高工效,当发现水泥袋上印着“津唐水泥厂”,思路马上切入“长津湖模式”,男主角参加的应是“长津湖战役”,“夏季攻势”可改为冰天雪地,而且弹片位置敏感,随时有生命危险,这才能加强剧情反差,对对对。正琢磨,班长迎面给我来个“端斗”,就是用中指在我下巴猛地一提,啪一下上牙怼下牙,稀里糊涂被他摁在墙上:大分头你不想干,滚!捣乱可不中。我捣乱?让你装车为啥都铲外边去了,这么贵的水泥能随便糟践吗?你个少爷羔子!城乡差异下的城市兵都算“少爷羔子”,殊不知历史也是少爷羔子创造的,比如《新青年》和“五四”。

类似事接连发生。帮厨那天,司务长让我去买羊。当时食物短缺吃不上肉,铁道兵重体力,不吃肉没爆发力怎么完成进度?好在身处吕梁山区,靠山吃山,常有老乡赶羊群经过,个别体力弱走不动的羊老乡就卖给我们,五块一只。只要发现老乡在大门张望,那就一定有羊,只须到门口把羊牵回即可。白族战士杨老都宰羊一绝,三分钟妥妥当当。我去是去了,交完钱牵着羊,忽然一个念头打翻入怀:男主角不能尽快返回战场必然抑郁,加个细节——焦躁中他将暖瓶打碎,哗啦洒一地。然后女主角,让她给对方朗诵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女的朗诵完男的一起兴,原诗没提相爱过程,这里肯定抱上了。对对对!抱上了。

高尔基和爱情都没问题了,但我把帮厨这事忘了,直接回到班里,还纳闷:自己今天怎么没上工?刚穿好雨靴戴上柳条帽,只见司务长拽着班长,青面獠牙冲到我面前抖着音问:羊呢,我的羊呢?我这才意识到把刚买的羊弄丢了,正要跑出去找,一把又被班长摁住:大分头你听着,你发癔症我不管,要短了大伙的羊,后晌吃不上羊肉,就把你吃了,信不?瞧这架势,打碎暖瓶的,不是男主角而是班长啊!当然此刻我不敢入窍多想,得赶紧找羊。我跑啊跑啊,在苍茫的山谷中,在灿烂的晚霞里,宛如一片落叶随风飘动,突然发现卖我羊的老汉正赶着羊群往回走。他远远见我就喊:大军,大军啊,你的羊咋跑回来了,我正给你送去呢!我一把抱住他哗哗流泪,他抚摸着我的发型,身上的羊膻味温暖着我——我的老汉,我的吕梁山啊。

不久连里传出我神经了的流言,有说抽羊角风的,有说女鬼缠身的,还有人说是“美尼尔子症”,为此还发生争论:我说他女鬼缠身有错吗,美尼尔子是不是女的?

爱说啥说啥,反正我创作已进入尾声,正高度紧张。我是先把故事写出大概其,再四处添加细节。初稿已杂乱无章毫无识别性,边看边猜,猜谜语似的把各部位拼起来誊抄一遍。这听上去并不复杂,做起来极其微妙,因条件所限,我补充的细节像天女散花一样到处都是,稿纸上、笔记里、书的空白处,甚至手纸上可能都有。边抄边找边找边抄,倘若一时间找不到,焦躁呀,无眠啊,拼了命也得恢复原状。我像唱《坐宫》里的垛板,只不过杨延辉和铁镜公主都是我一人,自问自答喘不上气。我誊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故事杀青大局底定。

最后誊清时我的心情大好,是一种收获的感觉,扭大秧歌。秧歌的发明一定因为收获。“猪呀,羊啊,送到哪里去……”快送给咱亲人解放军嘛!写作者最自信的时刻就是写完那一瞬,炸裂式的,恨不得马上分享出去,根本不计后果。我找连部文书要来拓蓝纸,连夜用三百字稿纸拓蓝手抄,因为很多地方都能背下来,抄速不断加快。令人欣慰的是,边抄还边有人等着,抄一页读一页,包括班长:咦?大分头你可得劲,光抱上不中,得办大活呀!

或许是因为单调的连队生活渴望精神食粮,要么就是因为朴实的年代尚存对文学的尊崇,我被他们“溺爱”得心里发痒,简直要不知所措了。接下来关于我神经病的流言也迅速改版,说根本不是美尼尔子症,弄岔了,人家在搞文学创作,听说马上调团宣传股呢。

按说,这部小说的写作就结束了。真是这样该多好,让我半醒半醉的文学追求像马斯克的火箭一样想怎么飞怎么飞,还带动股票一路上扬,哎哟喂,那咱不就成了?少年得志的干活!可不幸的是,创作的冲动从一开始就背着发型的成见和手抄本的原罪。字符来到世间,每个笔画都带着叛逆和悲剧色彩,与其说是心中的神话,不如说是宿命的无奈,该来的总归要来,就像神话最终归于寂寞,后羿是神,发妻嫦娥照样嗖一下绝情而去,无论后世子孙发射多少火箭也唤她不回。

故事像一条鱼,日子是鱼尾随之摇摆。初学者都这德行,进不去出不来,入戏难出戏亦难。此时的我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沉陷在创作激情的深渊里停不下来。当时手边有一本作家邓普的小说《军队的女儿》,女主角刘海英几经磨难让我深受启发。我的故事不能就这样收场,也得摩擦上几个回合。比如后面在“金城战役”中,要让男女主角阴差阳错玩失联,再擦肩而过渐行渐远,你不能让爱情太圆满,传世的爱情有一个圆满的吗?都半半拉拉一拖几百上千年。经典,就是别说完,剩下的读者发挥。你给人家留空间,人家才惦记你。

熄灯时,我收起凌乱的稿纸正准备睡觉,班长从外面进来附在我耳边说:你跟我出来一下。我被带到灯火通明的连部会议室,只见指导员黑着脸坐在那里。他示意我坐下:你呀你呀,你摊上大事了!没等我反应,他把一堆信封哗啦撒我面前:自己看吧!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不都是我寄出去的手抄本吗,怎么跑这儿来了?怎么跑这儿来了?你被人举报到团里了,这是团部刚转给我的,说是一起“连队手抄本事件”,要速查严办。班长忙问:咋个速查严办?咋个?起码得背个处分。凭啥?凭啥?谈情说爱低级趣味,还在部队传播,你看看收信人,刘秀芬、田翠莲、兵部舞蹈队、二五五医院,净是女兵!你呀你呀,满世界光棍你臭显摆什么呀,不告你,告谁?

此刻我大脑一片空白几近窒息,像被捉奸在床的隔壁老王,颓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一粒尘埃没有重量悬浮起落。你呀你呀,指导员一声长叹,喘了口气:我想了半天,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上周不是刚送走复员老兵吗,就把你算入他们马上复员。我激动得叫起来:我不复员!我不想离开部队!你不想?你不想我也留不住你,留下结果只能更坏!班长不解道,老兵都走了,咋算他复员呢?这样,咱快刀斩乱麻,去太原的长途车明早七点经过这里,就坐这班车去太原回北京。我随后向团里补办手续说你是漏报的,本人已回到地方不归部队管辖,你回去暂时又没单位,档案袋在自己手里,这事入不了档,只能不了了之。这法子都能照顾到,当五年兵也差不多了,大分头,你给句话呀?

第二天蒙蒙亮,趁连队出操,我独自一人踏上归途。在苍茫的山谷中,在破晓的晨曦里,我心里一片迷茫,任发型在风中凌乱。走着走着,忽然看见那个赶羊的老汉正赶着羊群迎面走来。远远看见我,他开口就喊:大军,娃呀,你咋把领章帽徽给整没了?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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