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的尽头·风炉

作者: 汪君艳

风炉是逆现代化的。在有一个靠山且经常有风的阳台后,我放了一只风炉,烟火通神明,试图在真实生活中做个与各种概念之“道”相接的实验。

实验的前奏,是一小段现代文明赞歌,感恩现代化和城市文明的优越,一位女性能选择逃离,尝试独自择山而居的生活方式,其根本是时代发展之福利。有足够的缝隙容下不同的活法,有淘宝、拼多多和美团这些服务体系支撑,才敢放个风炉在阳台上当起各种改良版微型田园复古人士——如果真在烧炭烧煤时代,我定是积极推动燃气化和电器化的新派分子。把风炉从过时的日常器物中提取出来,让生活重新染上炭火味,自有乐趣,但真回到农业时代去伐薪烧炭,又未必是乐事,最好还是两边的便宜都占着。

麻烦的尽头是宇宙万物都唱起歌

风炉的称呼源自茶圣陆羽,是炭炉在茶领域的专用说法。因为跟茶沾边,做得比一般炭炉要精致小巧一点。从厨房粗器到茶室雅物,实现了阶级跃迁,也是因为茶,在智能掌管一切的未来,作为一种精神与文化,相信它依然会有一席生存空间。在学喝茶之初,我徒有附庸风雅的心,跟着装备党买过一次风炉,一用就嫌。此物十分麻烦,没有生火技能,也缺乏扇风待火慢慢把水煮开的耐心,烟火气弄不好,就是烟熏火燎。于是很快就放弃了,转手送人。就像当年炭炉煤炉退出生活一样,没人会留恋它们,电水壶是新文明,象征急切的心奔赴干净便捷的现代化生活。

真到了以茶为命的时候,麻烦与便捷之战便不再胜负分明,不厌其烦,反而是茶道之精髓。逐渐形成了几套喝茶的水火方案:工作或外出中用保温壶焖茶最为简单,有只保温壶就行,机场、高铁及各种长途,焖上熟悉的茶叶,就能迅速用茶布下一个私人的结界;不忙但怕麻烦时,就先用电水壶烧开,再倒入陶壶放置电陶炉上小火保温,有效保留了电力时代的便捷;不忙且想认真喝一道茶时,就烧户外燃料罐,打火机点燃即得小火苗,麻烦的是,最好陆续少量多次添水,不然就得跟客人聊天,打发等水开的漫长时间。在一些茶友眼里,明火煮水才算得上一点样子,但现代燃料还是不道地的次级方案。

橄榄炭、风炉和青篾扇,适合在不忙不急泡好茶时出场。要有回到原始人的耐心,重新学会和火打交道。

烧火技能大规模消失已经三十余载了。炊烟袅袅消失在田野和竹林掩映的青瓦屋顶,若不是茶道复兴,是很难有机会以手忙脚乱的方式去直观体会这种烟火气的。火势确定要壮大时通透舒展的烟味,和欲燃未燃的烟味是不一样的。伴随着轻微的噼啪声,你知道这火被你控制了,你站在了文明的源头,养护着光明与温暖。

最好用的是潮汕沙铫,轻薄的胎体和四百五十毫升左右的大小,是多少代潮汕人的选择。水开的时候,盖子会在恰好的范围内跳舞,火势控制升腾的水汽刚好让盖子以一定的节奏掀起又落下,在细小清脆的咔嗒声和气鸣里,心里满是无忧无虑的温柔和诚恳。

这样大费周章起好的炭炉子、茶、器和态度,都随之调节至和谐的配搭,所有程式化和仪式感都有了底气。我无条件尊重能够有条不紊控制炉火的人;遇着阴雨湿冷的天气,煮上一壶茶,炭火燃烧的香味若有似无,清透穿透绵密,对潮湿有着四两消千斤的神力。温暖变成一种干燥的嗅觉。茶是老白茶或老熟普,经文火慢煮有粽叶香气,喝一口暖至小腹,里里外外融而化之,六感六识全开,就能懂得何以茶能带动那么多事物飞跃阶级。是雅,是空,一切玄妙起来,再拔高到精神能量和生命境界,也说得过去,发轻汗、毛孔散的状态下想象肌骨清和通仙灵也不难。如有幸得到二三子共饮,也最好正处于令人愉悦的静谧默契中——唯是这样,才能听到宇宙万物都在唱歌。

陆公的文化教材

茶桌诸事,讲究起来没有天花板。茶与茶器、泡饮程式、审美文化、修行境界……每个维度都可通往无限,得益于茶圣陆羽把起点和基础做得踏实,细节清晰又出尘清高。他在《茶经》里详列了喝茶要用的二十四器,是相当成熟的茶文化原点,由此辐射向整个东方世界。

其中第一件,就是烧火用的风炉,然后是装炭用的筥、碎炭用的炭挝和夹炭用的火筷。跟人类原始文明一样,解决火的问题是一切的基础。毕竟到唐代了,火已被驯化至乖巧,灶火灯火窑火都是寻常人间烟火,冶炼业不仅生产出制作精致炉子的金属,还刺激了烧炭业的发达,炉子铸造技术也是熟练的,可以支持陆羽这样经典知识分子的造器思想。

陆羽对风炉寄予厚望。炉型取自古代青铜鼎,他的古代,特指夏商周三代,也是儒家知识分子的精神原乡,从孔子起就代表着对正统、理想世界的追崇,连带着对三代青铜器也有了根深蒂固的膜拜。

北宋士大夫吕大临说这种对青铜器的崇尚是“追三代之遗风,如见其人”,以求“观其器、诵其言,以意逆志”,万万不敢视之为玩物。唐代的陆羽作为前辈,思想反而更自由开阔,懂借鉴活用,既把今人带回到古代,培养崇敬之心,又将古代文化品位纳入当下,得生活之乐趣。儒家士子素来被嫌弃过于拘泥古板,这些有生活小爱好的则例外,着力小事物,也能解放创造力和艺术生产力。

风炉通常由铜、铁或者揉泥制作而成,关于里外尺寸,如何尊重空气动力学开口开窗,营造炭火燃烧环境,在唐代是基础技术。陆羽的文化水平,主要体现在他刻在风炉上的字词和图案纹样。风炉三只脚上分别是“坎上巽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三个窗口上分别是“伊公”“羹陆”“氏茶”,还有炉口被凸起的垛,被分为三格,分别画着野鸡、彪和鱼三种动物。能画能写的地方都有内容,解读起来要动用诸多易经八卦、中医五行与历史典故,硬生生地把一只炉子做成了传统文化教材。

“圣唐灭胡明年铸”是交代时间,也就是安禄山之乱平定的次年。盛唐昂扬多彩的大环境正在衰退,当时陆羽二十九岁,怀才不遇,常常一个人独行野外游山玩水读佛参禅,“自曙达暮,至日黑兴尽,号泣而归”——自传里写的是每每玩到天黑,忍不住哭泣。“伊公羹、陆氏茶”六个字,暴露了这位茶人希望能凭着茶艺实现政治仕途上的愿望,跟借调羹术成为一国之相的商代大厨伊尹一样。结果,陆氏茶的影响力并不在朝堂,而是把陆羽送上了“茶圣”的宝座。一千多年下来,茶的种类和泡饮方式一直在变,但追根溯源,谁都绕不过他。

“坎上巽下离于中”几个字和鱼、彪、野鸡图案,对应着水、风、火几元素,意思是风能兴火,火能烧水。“体均五行去百疾”一句又说到了五行和健康的关系,木火土金水在风炉中可以简单地看作是:金属做体,泥土在内,以木生火,火再煮水。茶事在烧水环节就已经五行俱备了,跟天地自然和人体相呼应,如此都兼顾到,则可以治百病。道理是对的,古代人对“去百疾”是执着又滥用的期待,倒也不必太过当真,但作为一种制器思想,不把这点加上也是不完整的。

风炉小巧有文化,让火变得自由,可随身携带,从书房到门廊到户外,茶席在哪儿都可以布置起来了。于是在古诗古画中,我们可以看到松下有炉,溪边有炉,夏日竹风中有炉,冬日雪亭中有炉……跟厨房里的灶火不同,风炉进入生活趣味和精神世界,可陪人度过漫漫长夜,是温暖的陪伴侍从。

《小窗幽记》中说:“寒坐小室中,拥炉闲话。渴则敲冰煮茗;饥则拨火煨芋。”识字的中国人都能从中读出向往之心来。“煨”是一个跟着柴火炭火淡出生活的烹饪方法,把食材直接放在带火的灰里慢慢烧熟,也叫“煻煨”,红薯、山芋、板栗等用这种简陋的食法说不上哪里好,就是有滋有味,能同时吃到一种安慰。无论烤箱、空气炸锅还是电炖盅,都不会理解这个“煨”字的余烬温柔。同样的电磁炉电陶炉在拼市场占有率的时候,风炉却不愿意降低使用门槛,要求闲心、耐心和热情俱备,然后才回报一点打折的温暖,毕竟它的理想环境——雪夜、山溪、松竹之风以及其他二十三件茶器搭档,现代人想要集齐它们,也实在是太难了。

我身体和精神里的炭火元素

风炉文化能传承下来,还要感谢潮汕人,他们是我见过最能喝茶的族群。在来广东之前,我看到的喝茶方式就是抓一把茶叶放进杯子或者大水壶里,管半天。有些老爷爷喜欢用小壶直接对嘴喝,或者是从电影里获得的遗老遗少的经典印象,后来保温杯横扫过来,以绝对的优势成为新的主流。

潮汕人更新了一个湖南人对茶的认知。他们到处开店、开公司和开工厂,无论大大小小的老板,无一例外地都有自己的茶台:或是极占空间的大树根款湿泡台,或是柜台角落一个圆形小茶盘,上面小壶小杯大同小异。盖碗神技是他们从小就掌握的,似乎人人手指都变异出了免烫神经,滚烫的开水丝毫不影响他们动作的丝滑优雅。“韩信点兵”“关公巡城”是人人都掌握的程式动作,已经化为肌肉记忆,九位数的生意谈判也不耽搁手中茶水纷飞。烫壶烫杯,投茶洗茶,不动声色地一个细节都不落下,冲出来的单枞茶极浓酽。

若是用风炉烧水,一杯茶经过繁复的程序喝到嘴里不容易,也就容不得牛饮,人也不免收敛客气起来。有几年在深圳做城市生活类周刊的记者,常走访潮汕老板密布的茶叶批发市场、餐厅、大排档,以及著名的华强北电子批发市场,发现他们几乎都有这样的泡茶装置,我称之为“广东地区潮汕籍中小企业家款”。大部分包括能够显示温度、自动抽水的电水壶和不锈钢煮茶盆套装装置,小部分是一只潮汕泥风炉,坚持用炭火——最佳搭档是橄榄核炭和侧把沙铫——又名玉书煨烧水。用孟臣款小壶或小盖碗,茶叶塞满,开水倒进去再轮流注入三小只茶杯,壶空杯满天衣无缝。

饭一天最多三顿,茶可一天都要喝无数道。潮汕人自幼就习惯了围绕茶桌的生活,早早就能把壶和盖碗用到飞起。颇有族群辨识度的为人处世哲学、家庭观念还有做生意的习惯,就这么随着喝茶习惯一起内化了,影响不比九年义务教育小。

如果你现在下单一个风炉,大概率是潮汕泥炉,可能也只在这个地区小炭炉还算民间用器,唐式的、日式的,是更小众的领域。我第一只常用的风炉是朋友嫌在室内生炭火过于麻烦而转送的,潮汕简易款,没有陆羽式的高足和铭纹。一年后去她家,发现又有了三只,依然包括更为精致的潮汕式,还有柴窑土陶款,以及配煮茶侧把碗的专用款,且为了方便点火又配置了起炭器。我们起炭火用银壶煮水,安排三个茶的顺序,茶器排兵布阵一般,出将入相,丝毫不觉麻烦,反而有一切可控的安慰,获得了很稀缺的情绪价值。好像就是从那天起,风炉和炭火,连接上了上千年的生命力,被植入我们的习惯,我们开始认为事情本该如此,不会被轻易淘汰了。

在潮汕工夫茶之外,时下流行的茶席美学深受台湾人文茶道影响,一批新茶人成型后开始自由连接各地风物,茶桌器皿有新有旧,建盏、青瓷、白瓷、柴烧,铁壶银壶,非遗手工、日式旧物……无论是窑口产地,还是复古工艺,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尽可以自由调度,有各种选择,大套装的茶器沦落到鄙视链下游,有风格的配搭成了乐趣和品位的建构——这种不厌其烦折腾生活的劲头与姿态以前也是有过的,比如有《长物志》诞生的晚明。风炉稳扎稳打下来,又成了高端新宠。

传统器物要跳出文化象征符号式的羁囿,破局的关键是亲身体验和日常生活,身心感受将我们带回到它们所属的那个世界——有实实在在的劳作、消费和享受的时代。经历了野蛮求生的时期和快捷方便的现代化,土地丰饶然而疲惫,庄稼不必努力然而迷惘,被大数据们讨好着,生命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在阳台上起一炉炭,也就有了对抗的含义,不一定是陆羽归来,也不一定煮茶,烤个建水豆腐、红薯玉米也完全可以,像风雨夜的原始人守着火堆和食物,倒可爽快定性为静好时光。温暖和安全感是人类基因里最原始的依恋,这种本质需求最好加上文化的“无用性”来调味,趣旨和意义就更加深远了,所以别问潮汕的民用泥风炉门口为何还要配上两句“茶联”,这是把麻烦和文化重新引进来,正是这些非必要甚至无用之事,让我们乐此不疲,也从中构建与生成了一个更完整的“我”。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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