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书

作者: 王族

他变成了鱼

李球球在河里唱一首山歌。天太热,他脱光衣服钻进河里, 河水很快让他凉快下来,他想在水里多待一会儿,便像鱼一样在水里躺着。

这时候村里的小芹从河边走过, 李球球看见了小芹,小芹没有看见他。

也许人在水里待得时间长了, 会不知不觉变成鱼,但即使真的变成鱼,心还是人的心,想的还是人的事情。

那天的李球球看着小芹, 心里一阵冲动和兴奋,很快身体就有了反应,他一紧张便站了起来。

小芹听到声响四处张望, 李球球慌忙潜入水底,像一动不动的鱼。小芹什么也没有看到,愣怔之后匆匆离去。

李球球真的变成了鱼, 直到第二天也没有从水里出来。

挂面

腊月的最后几天,秦安县的货郎,背着一箱挂面一家一户叫卖。有时候卖得很快,有时候卖得很慢。

到了傍晚,货郎便央求某一户人家,用一把挂面让他住一晚上。他从包里掏出干粮,讨要一碗水边吃边喝。庙川人觉得他可怜, 建议他煮一把挂面吃。他吞吞吐吐地说,多卖一把就多一把的钱,我母亲等着钱买药,我不敢把挂面吃掉。

七十二岁的二奶奶为那人腾出热炕,给他做了一碗鸡蛋面条。那人吃着吃着,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那人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

几年后他又来了庙川, 人们从他的讲述中得知,他母亲没有等到他回去。他卖光了挂面,却没有把药端到母亲面前。这次,他特地来庙川给二奶奶送挂面, 然而二奶奶留在人世的,只有一个长草的坟茔。

小人物郓哥

十一岁那年, 我在玉米地边捧读一本厚厚的《水浒传》。我认识的字不多,尤其不认识李逵的“逵”字,便记住他叫黑旋风,记住他什么都不害怕,想杀谁就杀谁。梁山一百单八将都是那样,分不出好坏,也不能说他们那样做是对还是错,反正朝廷那么坏,奸臣那么多,他们杀富济贫,造反有理。他们是了不得的人物,不停地打朝廷、攻州略府,抢贡品,干得乐此不疲,心安理得。

后来我发现, 虽然他们高喊杀富济贫的口号,但好像也从来想不起接济穷人。我想,小说为了好看,少不了打打杀杀,少不了正义最终战胜邪恶, 所有小说都是这样的结构,结局也无外乎坏人死、好人活。

但是读到武大郎的好友郓哥, 我发现他虽然只是一个少年, 却很像我们身边经常出现的人。郓哥在阳谷县卖梨,生意一直不好,因为害怕被人欺负,经常与武大郎结伴而行。其实武大郎也保护不了郓哥,但是武大郎的弟弟武松是打虎英雄, 所以郓哥和武大郎走在一起,脚步便轻松了很多。郓哥以前曾得到过西门庆接济, 但有一次西门庆没有上心,没有给郓哥三五两银子,他于是对西门庆怀恨在心, 凑近武大郎的耳朵,悄悄说了。

于是一场风暴悄然卷起, 西门庆再有钱也难逃脱, 潘金莲再漂亮也要被阴影遮裹,武大郎再软弱也会发疯,武松武艺再高也走不出泥淖。还有王婆,哪怕她再能算计也逃不开郓哥的一声冷笑。

郓哥这个年纪不大身材不高的小人物,只因为心里不高兴,就让那么多人都陷入了旋涡。看看西门庆和潘金莲,被奸夫淫妇的钉子钉死。武大郎的死、武松的获罪,都因为郓哥转过身去,悄悄发出的阴笑。

这个善于搞阴谋的小人物, 站在弱者的队伍里不动声色。他悄悄咽下的唾沫,淹死了那么多角色, 以至于我一直觉得那句“大郎,吃药”,并非出自潘金莲之口,真正将它说出的人,是这个郓哥。

残留的花朵

每年春天,庙川会开很多花,梅花、桃花、梨花、苹果花……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它们一树一树地开,像是在争抢什么。

那些天,庙川人很轻松,像是要好好陪花朵几天。

其实那样的日子并不多, 过不了几天清闲日子,他们就要下地干农活,农活一干起来就没完没了,他们会累得直不起腰,甚至无暇琢磨那些花朵开过之后是否已经结果。

有一年, 张二娃看见一棵树上有一朵花残留了很久。他本能地想,这花是为我留的,难道我要发一笔横财?

两个月后他上山挖草药, 意外发现一窝熊娃。他果然发财了,那四只熊娃让他卖了四千多元。

之后很多年的春天, 他都跑到那棵树下张望,却再也没有看见花朵。

他慢慢老了,最后一次,他去那棵树下张望,突然一头栽倒,再也没有醒来。

杀猪

腊月二十之后的几天, 庙川人要干的大事是杀猪。猪被喂了一年,人很辛苦,猪长到这个时候也很辛苦,一刀下去,它们就被了结生命,人也不再辛苦喂养它们。

按说,养猪可以吃肉炼油,是让人感到温暖的事情,但只有庙川人知道,把一头猪喂大有多么辛苦。

人哪怕饿肚子,也不能少了猪一顿。谁家的猪如果被饿得乱叫, 邻居家的嘲笑会响成一片;谁家的猪养得又瘦又小,那家的主人也会矮下去几分; 如果谁家的猪得病而亡,就好像那家人都是瘟疫,从此不会有人登门。

所以说,能在腊月杀猪的人家,都是幸福的人。

有一年发生了一件危险的事, 一头猪被割断喉咙后,居然从木凳上跳下奔跑。主人紧紧把它抱住, 不让它在村里奔跑出话题,更不让它制造出阴影和烦恼。他的腿在慌乱中碰到了杀猪刀, 瞬间有鲜血向外喷涌,但他死死抱着猪,扯猪喉咙的手像另一把刀子,过了一会儿,那头猪终于死了。

地上有两大摊腥红的血, 谁也不知道哪一摊是猪的,哪一摊是人的。

架子车

架子车是农民的宝,能拉所有的东西,能把一家人的希望, 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

置办一个架子车并不贵, 无非是买一个车轮,自己做一套车辕,就可以拉着到处跑了。

庙川人很少说置办,但凡说一次,一定指的是架子车,有架子车的人家,一定过得比没架子车的人家要好。

春天把牛粪和种子拉进地里, 秋天把粮食拉回,天暖时把柴火拉回。天冷了,人在火坑边烤火,架子车在院子里一层白霜。

人吃饱了拉着架子车出门, 肚子饿了却不一定能够回家。

孩子们小时候在架子车上坐着, 长大了, 架子车又沉又重, 好像在他们身上坐着。

有一个人拉了一辈子架子车, 死后没有人为他送葬,一个好心人用他的架子车,把他拉到一个地方埋了。

那人感慨万千,在他坟头,一把火把他的架子车烧了。

锄地

锄地,从地头到地尾,腰越来越疼,锄头越来越重。

嫩绿的玉米苗,迎着阳光抬起头,它们一定看到了我的汗水, 看到了古老的活命方式,又一次变得年轻。

我一天又一天地忙碌, 知道一生一世都将如此。

我低下头,好像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看。

命运有时被抛在身后, 有时又等在前方。

我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看自己的影子。偶尔传过来的一声鸟叫, 再次告诉我———阳光一直都在,我的身后悄悄开着花朵。

把自己的一生说绝

每年打完麦子, 麦草秆都要被堆放一段时间, 人们在里面睡觉, 闻着淡淡的清香。后来干透了用于烧炕,能暖和一整晚,烧成灰烬再用于施肥, 又陪伴一季麦子生长。

有天有一个人对麦草说: 你们的命比我的命好,你们奉献了麦子后,还干了这么多事情,而我累死累活,也不过吃了几顿面条,吃了几笼馍馍。

说完这些的第二天早上, 他再也没有醒来。

人们说这苦命的人, 他不该用几句话说尽麦子的所有,把自己的一生说绝。都说完了,他还活什么?

老鼠

玉米成熟了,先把玉米秆割了,然后把玉米棒掰下来,晾几天就会干透。

这时候的庙川人一脸欣喜, 又是一个丰收年,又能吃无数次甜软的馓饭。

但人们不知道,这时候有不少老鼠,也用欣喜的目光盯着玉米。即便玉米棒被人们背走,它们翻山过河,也能把那些曾经用目光盯死、曾经用心记死的玉米找到。

有一年, 人们突然发现所有老鼠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说,老鼠也不容易,本来给它们准备了多余的玉米,再说,就算它们偷吃,又能吃掉多少。

后来人们终于弄清, 老鼠消失原来是因为假农药。

所有老鼠都被毒死了,不仅如此,第二年的种子,也没有长出一根青苗。

那条河不深,水流也不大,但必须在河上用木头搭桥,人们才能轻松过河。

每年的大雨都让河水暴涨, 都会把那两根木头冲走。雨过天晴,河水渐小,人们从搁浅的地方找到两根木头,又搭起木桥。他们从不着急,上游的桥被冲走,到了下游又会变成一座桥。

有人的地方就有桥, 上游的桥在一场大雨后,会变成下游的一座桥。人们不慌不忙,每年的大雨一场接一场,每年的木桥一座又一座。

哑巴夫妻

人们把男人叫李瓜子, 把他老婆叫李瓜子女人。

他们夫妻没有名字。

他们不知道干活,白天在火炕旁坐着,晚上在火炕旁睡觉。他们常年穿一件衣服,天冷了把扣子扣紧,天热了把衣襟敞开。

李瓜子的父亲活着时, 每天给他们做饭,后来李瓜子的父亲去世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吃什么。

村里人经常生病, 但他们二人从不头疼脑热。他们一口气生了两男一女,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勤劳。

尽管如此, 村里人仍不知道他们家是什么样子。

村里是什么样子, 也许他们二人也不知道。

有一次, 我因为好奇悄悄去他们家张望。我不知道我想看到什么,或者说想知道什么。我一头钻进昏暗的房间,看见被火光映照的两张脸,那么沉静,又那么安详,似乎有最美的花朵,正在他们眼前悄悄绽放。

看见我后,他们都笑了,那笑虽然不出声,却比村里人笑得更灿烂。我担心自己会影响他们的生活,便悄悄退出他们的房间。

后来黄收堂对我说, 村里人都累得像牛,只有他们与劳累无关,所以他们才能那样微笑。

再后来,我走了很多地方,每当被坎坷绊倒,或者在痛苦中沉沦时,我就想起李瓜子夫妻的笑。我们都太正常, 想要的都太多,所以我们不能像他们那样笑,更不能像他们那样,看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吃饭

饭熟了,人们都喜欢端一碗,去村口的核桃树下边吃边聊。

那一碗饭,因此变成乡村政治,也变成舞台。人人都是演员,又都是观众,但谁也不知道日复一日上演的是什么戏, 谁是扭转乾坤的主角,谁又是深陷其中的配角。

大多数时候,一碗饭吃完,一件事也就被议论完毕。没有结局的事情,装在心里琢磨一晩上,也不会琢磨出结果。有些事情,已经到了嘴边,却因为心有顾虑,便一个字也不说。

他们偶尔也会说起庄稼, 说起这一年的收成。收成好的人,把饭咀嚼出声响;收成不好的人,默默把一碗饭吃完。

如果谁家挣了一笔钱, 主人是不会岀现在吃饭的人群中的。人们觉得他怕别人向他借钱,或者他害怕露富,即使有钱了也要装作没钱。

实际上那人担心的不止这些。比如说,他大大方方端一碗饭过去,却没有人理他,甚至不把他当成有钱人看一眼。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默默吃饭。他们像脚下的影子一样,没有声音,没有动作。风从他们身边吹过,也没有什么声响。

大雨

有时候,一场大雨会下很多天。

父亲气得发火———老天爷烂了, 把夹在眼角子里的眼泪都下到了地上。

他发完火,便去喝罐罐茶,从早上喝到天黑,雨一直不停。他除了上过几次厕所,手里一直端着茶杯。

哥哥要学他喝茶的样子, 被他呵斥得浑身发抖。

记得最大的一场雨连续下了十多天,父亲生气地说:折腾吧,再怎么折腾,你还能不让我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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