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的一件小事

作者: 刘运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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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研究鲁迅还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孙玉石先生都是绕不过去的存在。2010年10 月,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孙玉石文集》,竟有十七卷之多。其中《〈野草〉研究》《中国初期象征派诗歌研究》《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等都是堪称里程碑式的著作。因此, 鲁迅研究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要会议,都会有孙玉石先生的身影,他也多被安排做重点发言和学术报告。

无论是大会报告还是分组发言, 孙玉石先生从来都没有指点江山、居高临下的气势,也没有慷慨激昂、声振屋瓦的豪情。他讲话总是慢声细语、平心静气,严肃中带着平和,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从来不和人争论,只是做自己的事情。”

初次见到孙玉石先生,是在2001 年6月12日至18日中宣部、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召开的《鲁迅全集》修订工作座谈会上。他身材不高,但很壮实,方脸盘,大眼睛,浓眉毛,表情和蔼却带有几分严肃。那几天,他好像因为药物过敏,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有老朋友开他的玩笑:“怎么? 吃错药了? ”他也不解释,只是轻轻地笑笑。

会上, 孙玉石先生重点介绍了他发现鲁迅《〈美术〉杂志第一期》《随感录三则》等佚文的经过以及考证情况, 他的分析细致入微,推论合情合理,这些文章几乎毫无争议地就被认定为鲁迅作品并被收入了2005年版《鲁迅全集》。

按照修订分工,孙玉石先生负责《鲁迅全集》第一卷的修订。这一卷包括《坟》《热风》和《呐喊》三个集子,尽管有1981年版作为基础, 但修订难度仍然较大, 尤其是《坟》,包括鲁迅早期的论文、演讲、随感等,涉及不少外国的人物、历史、著作,还包括生理学、地质学、科学史等方面的知识。

6 月15 日,我拿着会议发的笔记本请孙先生题字留念,他略加思索,挥笔写下:“在诠释经典的工作中继续跋涉。”他的字迹刚劲,而且结体美观,很有特色。后来慢慢得知,孙先生多才多艺,既能写新体诗,也能写旧体诗, 还有美术才能,《鲁迅研究月刊》封二、封三就曾发表过他在圣彼得堡访问期间画的速写。

尽管身为北京大学教授, 身边有不少出类拔萃的弟子,但修订《鲁迅全集》的事情, 孙先生依然亲力亲为。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完成了对《鲁迅全集》第一卷注释的全面修订,写出长达数万言的《1981 年版〈鲁迅全集〉第1卷注释修订札记》,内容涉及“三一八惨案”时陈西滢的一则闲话、《三遂平妖传》中的人名、《今古奇观》中的“东壁山房”及刊行时间、《庄子·外物》中的断句、绣像《义妖传》的卷数及其刊行时间、杨光先状告汤若望及获罪下狱的时间与经过、所谓“特殊知识阶级”给善后会议的“请愿书”、袁世凯通令全国祭孔及颁布《崇圣典例》的时间,以及鲁迅引述章士钊《呈文》的原初字句、“投石下井” 引述古文句读及林语堂文章引文勘误、任鸿隽的“中国人种先行灭绝” 议论的本意、1921 年6 月3 日北京新华门“索薪事件”叙述核实等。此外,还有涉及《论语》《礼记》《汉书》《晋书》《资治通鉴》《庄子》《淮南子》《新罗马传奇》《海内十洲记》等书的引文。可以说,其中的每一条札记都是一篇翔实的论文,这些札记,都是孙先生通过查找、阅读、核对第一手资料和原文后写出的,纠正了1981 年版《鲁迅全集》中因为“各自为政”而造成的体例不一的偏差。

孙先生还对第一卷的正文进行了校勘, 指出了其中的二十六处差错。比如,《坟·人之历史》一文中的“夫得意志为学术渊薮”,从字面上看没有任何问题,但孙先生通过比勘初刊本、初版本以及1981年版《鲁迅全集》、1946 年版《鲁迅三十年集》,发现“渊薮”均作“渊丛”,只是在1956年版的《鲁迅全集》中改为“渊薮”,说明是当时编辑的擅改。

再比如,《热风·无题》中的“我和几个朋友到中央公园去走一回”。1981 年版所依据的是《热风》的初版本。孙先生通过查阅1922年4月12日《晨报副刊》的初刊本, 发现在这句话的第一段和下面第二段文字之间, 还有一段文字:“人看见Sro.E,几个人叫道:‘瞎子!瞎子!’对的,他们发见了真理。”孙先生认为,这里的Sro.E系指爱罗先珂,“o”则疑为衍文。但这段话是鲁迅在收入《热风》时有意删去,还是当初的漏排,已无法断定,于是为了稳妥,孙先生建议在注释中引述说明。

再比如,《呐喊·社戏》中的“模糊在远外的月夜中”,“远外”似乎不通。经过查阅1922 年12 月《小说月报》第13 卷第12 号上的初刊本和1923年《呐喊》初版本,孙先生发现,“远外”均为“远处”,证明系1981年版误排。

所有这些枯燥而切实的工作, 孙先生不厌其烦,逐字逐句地比勘、核对,最后提出修订建议,这是何等认真负责的精神啊!如今, 还有几个人乐意做这种费力又很难彰显业绩的“傻事”呢?

经过诸多学者和编辑的通力合作,新的《鲁迅全集》(通称“2005 年版”)终于成功付梓。2005 年11 月30 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人民大会堂浙江厅举行“《鲁迅全集》(修订版)出版座谈会暨首发式”,国家领导人和中宣部的领导出席并讲话, 随后又在西山八大处的全国宣传干部培训中心举行新版《鲁迅全集》研讨会。几乎所有参与修订的人员都到齐了,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也是中国鲁迅研究界一次难得的盛会。为了留下一个纪念,我拿着2005 年版《鲁迅全集》样书请每一位修订专家在所负责的卷册上题字。轮到孙先生时,他仍是略加思索,然后在第一卷的环衬上写下:“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运峰纪念。孙玉石志,〇五年十二月一日。”这句话出自鲁迅的《热风·不满》,全句是“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能够载着不自满的人类,向人道前进。”

回天津后,我开始阅读2005 年版《鲁迅全集》,同时也和1981年版进行比较,我发现,由孙先生负责修订的第一卷,无论从文本的校勘还是注释的修订、增补看,都是质量很高的一本,达到了“《鲁迅全集》修订工作座谈会”提出的“修订错讹、增补不足”的目标。

我还发现了一个明显的变化:《一件小事》中人力车夫对老女人说的“你怎么啦?”被改成了“您怎么啦? ”这样的修改固然更符合人力车夫的语气, 而且体现出了北京方言的特点,但是依据何在呢?

我写了一封信向孙先生求教, 但一时间没有得到回复。

时隔不久, 孙先生来天津参加关于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研讨会, 会间休息时,他从提包里拿出我给他的信,说:“你的信我收到了,还没来得及去查,就没给你回信。”我说:“不忙,不必为这事耽误太多时间。”孙先生说:“这确实是个问题,得搞清楚。”我发现,信封上的邮票被剪下来了,或许,孙先生有集邮的爱好。

又过了几个月,《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10期刊出孙先生的长文《总会有人走近和诠释这部经典的———2005 年版〈鲁迅全集〉第1卷注后琐言》,文章分为六部分:一、勿忘记了别一些付出者的足迹;二、往鲁博查阅文献收获的意内与意外;三、一个典型历史人物疑难的冰释与感悟;四、修订注释文字时勘一字之误所得值矣;五、据史料讲实话与不为尊者讳乃治史之真精神;六、留一些遗憾也留一些后来者提升的空间。

在长文的第六部分的开头,孙先生说:“新版《鲁迅全集》出版后不久,2005 年岁末,我收到天津友人刘运峰的一封来信。”在引了我的信之后,孙先生写道:

读信后,我即翻阅新版《鲁迅全集》, 确实如此。为弄清问题, 我查1923年北京新潮社版的《呐喊》,车夫对老女人说的是“你怎么啦? ”查1938年版《鲁迅全集》,是“你怎么啦? ”查1956 年版《鲁迅全集》,还是“你怎么啦? ”再查1981 年版《鲁迅全集》第1次印刷本,此句仍为“你怎么啦? ”最后,我再次翻阅出版社给我作为这次修订底本的1981 年版《鲁迅全集》1996 年第3 次印刷本,才发现,自这里改为“您怎么啦? ”且不管编者依据什么做这样修改,仅就这个问题发现和查找过程本身, 就令我自感惭愧———怎么这样明显的文本差异都没有发现呢?

我请方锡德教授托学生去查询。结果是: 刊载小说的1919 年12 月1日《晨报·周年纪念增刊》上,“你”作“您”,也许这样更符合老北京人力车夫的语气。原来修改源自于此!

真没想到,一个“您”字,竟耗费了孙先生这样多的精力, 而且孙先生修订所依据的底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年第3 次印刷的《鲁迅全集》,当时的底本就已经改“你”为“您”,本可以简单一句话回复不必再去查书,但是,他依然坚持把这个字的改动搞清楚!

2012 年11 月15 日,我去四川乐山参加“郭沫若与文化中国———纪念郭沫若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晚饭时遇到了孙玉石先生。几年不见,他没有明显的变化。他手上拿着一个装有“薛涛笺”的纸袋, 里面是成都望江楼公园木版水印的花笺,可见兴趣实在广泛。

11 月17 日是研讨会的分论坛, 我做了题为《书法作品中的郭沫若佚文》的发言。发言期间,孙玉石、张恩和两位先生轻轻走进了会场,我起身想和两位先生打招呼,他们摆摆手, 示意我不要中断, 然后默默坐下, 专心听我介绍郭沫若书法作品中有待收集的文字。听完发言, 他们又向我摆摆手, 悄悄地起身去别的会场。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孙先生。

本来每年都会有见到孙先生的机会。天津出版界资深编辑李福田先生豪爽仗义,结交了很多朋友。李先生退休后,孙玉石、张恩和、王世家、张杰、周楠本等先生每年春天或秋天都会专程来天津看望他,他们一到天津,必联系王国绶、张铁荣两位老师一同前往,有时我也会被邀去作陪。随着李先生2012年11月10日去世,每年至少一次的聚会,也就中断了。

2024 年1 月13 日, 孙玉石先生以八十九岁高寿去世。得知这个消息,我的第一反应就是: 中国鲁迅研究和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棵大树倒下了。或许今后,也很难再遇到像他这样认真、博学、低调、务实而默默做事的大学者了。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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