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伤心处
作者: 西洲时间缓慢
正对面公园的入口小广场上种了一棵大叶白蜡,唯一的一棵大树。这棵树是公园初建时不知从哪里移栽过来的, 为了让它成活, 砍去了几乎全部的枝丫。好几年过去,白蜡树只长出很少的枝条,尽管如此,它仍旧很高, 高得让人看不清它的细枝末节。两年前的夏天, 我第一次给它拍了照片,此后,不管春秋雨雪,只要想起来总会给它拍上一张。把过去那些照片放在一起,白蜡树好像有了某种神秘的气质: 有时候是光秃秃的黝黑枝干兀立在幽蓝的天空下,沉默;有时候,披着一身洁白的雾凇,冷峻;更多的时候,稀疏的叶子点缀似的挂在枝头,严肃。
被固定在照片中的风吹起树梢的叶子——树叶在树上, 像一个巨人穿戴着小孩的衣帽,小得可怜。
它长得多慢啊!再多看几眼,其实没有什么变化,枝条似乎还是两年前的样子,生长肉眼可见的缓慢。
一棵沉默的孤独的树, 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离它最近的大树, 也无法枝叶相触,根须相握。那是几株沙枣树,盛开时,沙枣花的芬芳能够把它包裹。冬天的午后,野鸡成群结队地从它面前穿过。春天的黄昏,成片的鸢尾花、芍药、玫瑰、黄刺玫呼啦一下盛开,又呼啦一下凋零。白蜡树仍旧不动声色。
伊宁市军垦路两边都是白蜡树, 每一棵都比门口的这棵粗壮, 但那些白蜡树似乎更矮一些,两边的树枝舒展开来,几乎覆盖了整个路面。
可克达拉有许多白蜡树。白蜡树的叶子优美大方,一根叶柄上对生三五七片,春天的时候从柔嫩的绿长成鲜绿, 到了秋天一点点变得浅黄金黄深黄,一棵、两棵,一排、两排,整条路上的白蜡树们,举着金黄的叶子在新疆独有的幽蓝天空下, 热烈地灿烂着, 但它们都是小小的成群结队的白蜡树。
下班晚了,太阳将落未落,刚好是一个硕大、温柔的朱砂圆,那棵唯一的看不清细节的高高白蜡树兀自在夕光中沉默。蓦地,想起年轻时读过的诗——
他让我多想想草木、植物们的一生
想想山坡上那两棵挺拔的乔木,它们
一生一世也站不到一处的
快乐和苦痛
(李小洛《运菠萝的卡车》)
春雨白杨
莫奈画过很多幅白杨,《从沼泽地观望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风吹白杨树》《秋天粉色的白杨树》《秋天的白杨树》《阴天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
厄普特河边的那一排白杨,从春到秋,从发芽到落叶,从黄昏到黎明,那些翠绿、鲜绿、嫩绿的杨树叶,被太阳光照得亮绿、淡粉、金黄,无一不被莫奈细细描摹。
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 多么像我们可克达拉的白杨。那些站立在绿色条田边,阻挡风沙的白杨,那些临水而居,随着季节的变换,色彩层出不穷,直立向上,绝不旁逸斜出的白杨。
有一天从团场坐车回家, 一排又一排尚未发芽的白杨树全部向右略微弓着身子, 像是在弯腰目送吹过去的风———那被风长久吹拂的样子, 像极了莫奈画出的白杨树林。
春雨霏霏,下了整整一天了,白杨还没有发芽,但是树皮已经明显泛着青绿。雨落在树上,水滴欲落未落,琥珀般的小水珠,悬挂在枝条上,一滴一滴,闪闪发亮。
清代画家董诰《万春集庆图册》里有一幅《万家春雨》,着实好看:河边高坡上几棵初现绿意的树,远山迢递,雨雾蒙蒙,层层掩映着不知多少人家。一扇扇茅檐在松林之中,在春山深处,也许炊烟正袅袅,却都已散入春雨氤氲的雾气中。画面左下角,一个人斜撑着一把伞, 正在过木桥。春雨沾衣,他从哪里来? 又要到哪里去? 是外出寻春归家,还是要趁着春雨出门访友饮茶?几块大石露出水面, 岸边停泊着一只小小的船。那“万家春雨”下得多么静多么细,风也那么静那么轻柔。
春风春雨春山路, 茅檐低小, 溪水潺湲,那是江南的春雨啊。重重叠叠、春意萌生的画图中,仿佛可以听见沙沙的雨声———那是滴落溪水中的雨, 滴落在木桥纸伞上的雨,滴落在斜斜柳枝上的雨,滴落在草地上,也滴落在正萌发的白杨树芽苞上的雨。
看不见的远方,回不去的从前,都在一场春雨里。
纷纷开且落
每逢时节流转,便“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春天快要到了——不,春天已经来了,但是可克达拉的春天还没到。此地雪花飞舞的时候, 我已看见许多朋友在晒春梅早樱,晒迎春玉兰,晒海棠娇杏,晒桃李芬芳梨花笑。小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长江两岸柳枝已经发芽,现在的小孩子却早已明白广大的意味。一年级的小满看图写话, 图上青山披绿, 垂柳迎风,燕子双飞,一条小河从远处流过来,河岸边鲜花盛开。小朋友顾左右而言他:“春天来了,xīnjiāng 还是冬天,海南已经百花齐放。我仿佛看见了,柳绿花红,百花齐放。我仿佛听见了,泉水叮咚。春天多么美好!”
是的,别处的玉兰早已经盛开了。去年此时,到中国美术馆看展,看了什么已然忘记,唯独院子里两棵粗壮的白玉兰,在蓝天下的一树繁花让人内心凛然。这在人潮涌动中的庭院中的玉兰,却开出了“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幽静和娴雅,令人至今难忘。
办公室窗外有一株玉兰, 栽种的时候应该就很小,几年过去,相比它近旁的枝叶扶疏的枫树,仍然矮小瘦弱。常常是并未留意到它的花苞,却在某一个午后,抬头不经意看过去的时候,整棵树的花都开了。尽管花与枝疏疏落落, 却是玉兰花该有的认真袅娜。
又想起鲁迅文学院里的那些玉兰。白玉兰是旧有的大树,紫玉兰是新种的小株,它们总在深夜里散发出更多的香气, 花树下,一起散步的友人说夜晚的风是玉兰风。鲁院的小园子里,梅花先开,玉兰开过,院子里的迎春、樱花、海棠、梨花、李花就要接着开起来了。纷纷几日, 春天就倏忽过去了。
稠李稠李
在丁香花开放之前, 小区里若有若无地散发着类似丁香花的香气,循着气味,才发现是几棵开着一串串白花的树。五瓣珍珠白的小花,花蕊细长,簇拥成一串,毛茸茸的,小小的,精致极了。越是靠近,香味越是浓郁,不喜欢这种味道的人,会觉得有点臭,就像丁香花,初闻馥郁,久之呛人。
这一串串的小白花,用了“形色识花”搜到大致,再搜索对比反证,才知道它是稠李。“稠李”这个词,和天竺葵一样,似乎多出现在外国文学作品里, 所以总觉得它应该和接骨木、栎树一样,不是身边可以随便见到的植物。它们小心又随意地生长在外国的草坪上、灌木丛中、森林深处,生长在托尔斯泰和普里什文窗外的原野里, 每到春天,总是冒出“锋利的长矛”般的新芽。
稠李是蔷薇科的落叶乔木, 和它同属一科的石楠、珍珠梅,它们的花形、颜色、大小都很相似, 只是气味大不相同——都是五瓣的小白花,都有细长的毛茸茸的花蕊,簇拥着长成一串洁白。
说来也怪,自从认识了稠李,才发现可克达拉到处都是稠李。小区里、道路两旁、迎宾大道,往伊宁市去,七一七大道中间,那些杏花、桃花、海棠花开过的地方,夹杂着的一树树盛开着的雪白,都是稠李。
“此刻,从附近的花园飘来浓郁的稠李气味, 柔弱无力地消散在难以言喻的辽阔空间。”(布鲁诺·舒尔茨《春天》)
旧日洋槐
黄昏的晚风中吹来洋槐花甜丝丝的味道,突然想起高中时的一个春天,班主任非常罕见地带我们去春游。说是春游,其实就是到不远的浍河边走一趟。这对我们早晚自习不少一节又没有周末的高中生来说,已经是太难得的放风。
那个下午, 我们一班八九十人浩浩荡荡地从校门口出来, 穿过脏乱的两边摆着摊铺的长街,横穿过唯一通往县城的公路,往东边的浍河走去。路边人家种的蚕豆在灰尘中开出明眸善睐的花朵, 栅栏胡乱地围挡着菜地, 蚕豆地里偶尔有几绺长长的麦苗、一两根油菜。
通往河边的小路两旁都是麦地。春雨充足,麦苗墨绿肥美。那一段路并不长,却走出了汗,春天的阳光多么好啊!每个人都把薄外套或者毛衣脱下来,扛在肩上。水泥电线杆歪歪斜斜地立在麦田里。没有一只鸟停在上面。
那是我第一次, 也是唯一一次到浍河边去。
芦苇长出了许多嫩芽, 长长的丝带一般的水藻把靠近岸边的河水几乎占满。一条小船孤零零地泊着,风吹过河面,水船相接的地方就有一道道波纹——我想起无数个早自习,该复习英语和公式的时候,我在背的宋词“縠皱波纹迎客棹”,想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想起那么多矫情的其实跟现场并无关联的诗意。河对岸是几株柳树, 不是垂柳——我们那儿从来没有过垂柳。
年届五十的班主任像个孩子, 跳上小船,说:我会划船,你们敢不敢上来?有几个胆大的同学上去了。我往后退了又退,不相信她会划船——船侧翻了怎么办? 谁来救我们?但小船终究摇摇晃晃,在班主任并不熟练的划桨中往河对岸去了。
就在那小船的摇摇晃晃中, 我忽然闻到了甜丝丝的植物花朵的香气。顺着小船的游荡的方向,对岸的杨柳树林中,几棵硕大的洋槐树赫然绽放着洁白的花朵。
岭上梅
小儿用颜料胡乱涂抹了一幅画, 画面正中是赭色的长方形——他说这是围墙,墙上“春天的窗户”里是两个小亭子,其中一个叫劳劳亭。“妈妈你不知道吗? 就是李白那个‘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的劳劳亭。”他说。一株松树弯下腰,几乎要覆盖住两个小亭子,一轮橘黄的、圆圆的太阳挂在左上方。窗外,灰色的远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纸上,他用毛笔笨拙地写下几个大字:春天的日落。
“李白那个‘天下伤心处’的劳劳亭”,在如今南京市的西南, 据说始建于三国时期的东吴。古往今来,无数的人在此送别。古时一别,山川悠远,维其劳矣,生离,也便是死别, 所以李白说:“金陵劳劳送客堂,蔓草离离生道傍”,所以“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挥手自兹去。劳劳亭代表着从此远别,从此海角天涯。1100 年年末,被流放到天涯的苏轼终于遇赦, 从遥远的海南一路往中原返回,路过大庾岭,写诗《赠岭上梅》:“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他写下这首诗的时候, 大概也是一个落日时分:柔和的春光,金子般照着梅花落尽、青梅粒粒的岭头。梅子上的茸毛在夕光的映照下晶莹发亮, 像每一个历尽艰险劫后余生的人。
每每读到“天下伤心处”,总想起苏轼写下的这首《赠岭上梅》,昏黄的光影中,他说:“过尽行人君不来。”
但写诗赠岭梅的苏东坡, 已经时日无多, 再过几个月, 他便因不胜北归旅途颠沛,抱病在常州仙逝。
张大千曾作《东坡居士吟望图》。画中,东坡先生披一件鲜红的披风, 侧立在一棵倾倒的松树旁,怀抱一根竹杖,蓬松的胡须跃出领口。他眼望前方,右手捋须,仿佛正在吟哦。他的身旁,老松针叶精神,根根分明,仿佛大雾弥漫,仿佛春天在侧。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