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洞记
作者: 梅国云一
队伍里,她只跟我熟悉,一路上只要面对我的手机镜头,就会高举双臂惊呼“下雪啦!”,我不断地纠正,现在没有下雪,有时还会补上一句,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才算是。
她并不是第一次出岛,却是头一次见雪。
雪是前几天落下的,山上气温低,晶莹的白就凝结在了地上和植物的叶子上。让她迈不开步子的是雾凇,满目的玉树琼花,恨不能跟每棵树都合一次影。
初见冰雪世界的惊喜,完全覆盖了她五十多岁的人生。我不忍心凉了她的兴致,催她赶上队伍,直到手机没电,才发现队伍终于把我们落下了。后面不见一个人影,这荒山野岭的,却凭地里生起了浓雾,紧紧地把我们裹住。三米开外,除了一色的白,什么都没有。
我叫她联系队伍,她不紧不慢地拨了两下电话,淡淡地说:没有信号。
谴责自己的一万个“傻蛋”在内心飘过。“有人吗?”我徒然地连续使劲喊叫了好几声。
我分析了一下,队伍下山,工作人员到车上清点人数发现丢了两个人,肯定会找回来的。她说:万一人家以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出来参观呢?我说:吃晚饭时应该会发现的。她说她上午看了日程,今晚是自助餐。
你是告诉我,主办方直到明天早上才会发现丢了两个人吗?看着她毫不在乎的样子,我有些光火。
明天上午参观老街,地点就在我们住的酒店隔壁,大家自行前往。她没有看我,低了头小声说。
我听明白了,就是到了明天上午,人家也不会发现队伍里丢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别这样凶嘛,我都一把年纪了,才第一次见雪,还不是飘的雪。
见她有些可怜,我顿时没了脾气,赶紧转变话锋:哈,长了半辈子才见到雪,老天爷总要给些奖赏,这也算是惊心动魄了吧。
此时雾气更重,伸手只见五指,其余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三条道上来回查看,最后觉得中间那条可能是走的人多的缘故,积雪少一些,就征求她意见要不要走中间路线。
你定,既来之,则安之。她冲我笑笑,很是放松。
她慢慢地走在前面,想催她,又怕她笑话我的胆小。此时,我最怕的是走错道,天一黑下来,气温一降,我俩都有可能冻死在这冰雪覆盖的山上。
这么重的雾对于我来说,也是人生第一次看到。唉,每次出岛都觉得自己白活了这几十年。麻烦您帮我拍张照片。她把手机递给我。
我忽然有一点被绑架的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手机。不仅现在对她要不离不弃,即便天气忽然放晴了,也不能丢下她。
她仍然在前面左顾右盼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忽然就朦朦胧胧地看到路两边有影影绰绰的建筑,还听到了说话声,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停了脚步,对着说话声的方向喊:嗨,你好!
半天没有回应。
算了,走散这么久,就是遇到人,也不是我们队伍的,我们走哪儿算哪儿吧。她说。
大概又走了百十来米,没想到进了一个洞口。洞里没雾,可以清晰地看到三三两两的人正往里面走。我小跑几步,问一个背红色双肩包的年轻人这是什么地方,年轻人头也不回地答道:古佛洞。
二
她说今天的活动里并没有参观佛洞的行程,我们可能是走错道了。既然是雾把我们逼到了这里,就进去看看吧。
此时危机已经彻底解除,我也有了点大难不死的庆幸,就冲她点点头,跟着那年轻人继续往里走。
进洞的路越来越窄,在昏暗的灯光下,最后竟然缩成了七拐八拐的细细的缝隙。缝隙两侧的怪石交错如犬牙,一不小心就会把人咬住。此时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地震,只要把缝隙收紧一点点,或者掉下来一块石头,我们都会被困住。
这么大一座山,怎么救援?我又紧张起来,后悔不该由着她。这鬼地方,还不如雾里轻松自在。
她的情绪却高昂,一边走一边用手触摸两侧奇形异状的石头,嘴里轻轻哼唱着《铿锵玫瑰》,不时提醒我给她拍照。
总算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完了细长的缝隙,眼前赫然出现一个穹窿,状似一口倒扣的巨大铁锅。导游们正用手持式扩音器此起彼伏地向各自的游客介绍。或许是这空间实在太大,黑暗把灯光吸食得颇为迷蒙。扫视之下,洞内游人往来,如菜市场一般。
对“地震”的隐忧,让我没有了深入穹窿的兴致。我把这可笑的想法说出来,她笑得直不起腰,说即使灾难真的发生,也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洞存在了没有亿万年,怕是也有千万年了吧,怎么就会那么巧,在此时此刻发生地震?
她叫来一个女孩子为我们讲解,又说:人家解说员天天在这洞里面工作,不都好好的吗?
女孩调整了一下扩音器,笑了:又说,这空间有一万多平方米呢,你们可以到处走走,近距离看看古佛、石棺材,还有米市。看一眼吉祥如意,摸一下就更不得了啦!
我觉得憋闷,摇了摇头:你俩快去不得了吧,我在这里等。
我找了个石墩坐下,背靠石墙闭目养神,就想起这万般造化,居然在山体里面生出这么大个空腔来,就跟鱼肚子里面的鳔一样。刚才我们钻的,不就是鱼的肠子吗?人生几十年间也曾钻过不少山洞,无一不是大洞进,大洞出,人在里面活动,全无与世隔绝的恐惧感。像这样的一根“肠子”连着一只“鱼鳔”的洞,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尤其与“鱼鳔”相比,“肠子”简直纤如毛细血管。倘若被一个微小颗粒随便一堵,“鳔”里面的人还能活命吗?
也不知有多少人就跟我俩一样,或被浓雾逼迫、或被野兽袭击、或被官兵追杀,挤过这毛细“肠道”,容身“鱼腹”之中?
据说,亿万年来,直到被民国政府发现,洞穴里也没有发现人或其他动物的遗骸,干干净净,真不可思议!
她早已淹没在参观的人群里,影子似的游客们,在佛的怀抱里,都有点流连忘返。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忽然想到,我们的队伍,应该已经在返回宾馆的长途高速路上了。
三
我俩是坐着索道下山的。桥箱内,她童幼般的开心溢于言表。我们在空中走了近三千米,下到山底,天已放晴。回望金佛山,确已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导游指着广告牌上的巨幅照片说:刚刚你们到的古佛洞,正处于金佛的心脏部位。
我盯着佛的“心脏”看了半天。许是天意使然,金佛的心居然恰好是空的。亿万年来,那密闭的“空”里,无东南西北方位可寻,无年月日时时间可感,无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诱惑,无色声香味触法六尘沾染。我想,如果这山真的有佛性,可能就是因为它是这样一个最接近虚空的地方吧。
有人说,所谓虚空,就是科学家揣想的某一个平行时空。也有人说,虚空是物理空间中并不存在的一个精神层面。假如这“虚空”之中真的含有彼岸的能量,那么误入这个远离红尘的寂静“黑洞”的,是不是都可以顿时生出无量智慧,放下绝望和恐惧,“寂灭涅槃,尽三界结业烦恼,永无生死患累”?只是亿万斯年,那些误入这一处虚空的人和动物,最后又都去了哪里呢?
现如今,金佛的“心”里早已通上了电,发出了人造的亮光,每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看着人们带着诸色欲望络绎往返,金佛会不会也心烦意乱呢?我油然地就想到了身边这位一路上天真无忧、远离颠倒梦想的她。她,不仅是心安于每个时刻、每个空间的人,还是喜悦于每个时刻、每个空间的人。
归来得知,仰卧的金佛,每时每刻都在随地球自转巡视寰宇的金佛,身侧竟聚集了生物资源八千零八十五种,故而又以“植物麦加”“世界生物基因库”“中华药库”的身份护佑众生。
过客匆匆,不知还会有几人,像我俩这样,不惧天寒雾锁、日暮途穷,依旧步履从容安之若素,似从召唤般的一不小心,遁入这神圣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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