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三书
作者: 安琪《呼兰河传》·“生和死”是主人公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女性作家,我认萧红为首位,张爱玲因为有了某些作品,这才赶得上和萧红齐肩。其他如林徽因、丁玲、庐隐、白薇、苏青等,都没法和这二位比,更不用说冰心。这是我和杨海蒂的共同认识,只是她不赞同我对萧红和张爱玲的排序,在她眼里,张爱玲应在萧红之前。在那趟北京飞往哈尔滨的CA1611航班上,两位女作家谈到了自己心仪的两位女作家,并为她们的爱情唏嘘不已。
我觉得萧红在生活上是比较弱智的,随自己的心性行动,把不住自己,她靠的是天赋的才情在写作,才华大于人本身。萧红的爱情经历尽管波波折折、匪夷所思,但本质上还是个被爱情成全的人。因为萧军,她开始写作;因为端木蕻良写出《科尔沁旗草原》,她受启发也写出了《呼兰河传》。后人如我,只读萧红,并不读萧军和端木蕻良。
萧红的人生际遇早已为世人所知,我不理解的是:她的父亲怎么能这么残忍,眼看自己的女儿一直在饥寒交迫中挣扎竟不施以援手?这个父亲还受过高等教育,还一直有官阶在身。这个不理解,我在读《生死场》和《呼兰河传》中得到了一点答案:看看月英、金枝、小团员媳妇,她们比牲口还不如,牲口主人还舍不得打,还悉心呵护,她们却是打了也就打了,死了也就死了。萧红只是冷静地把事实写出,却已经表达了她的立场。我想在她父亲心中,萧红也就像月英、金枝、小团员媳妇一样,没有什么值得宝贵的,死生由她去。这样的父亲真是悲哀,一点都不懂得自己女儿的价值。若没有萧红,她的父亲什么也不是。在萧红这边,我也读出她的无情,那种文字间的寒意,对亲情,她定也是淡漠的。她二十岁逃婚离家后,就再也没有一丝依恋,也不曾有过主动联系家人的举动。萧红、张爱玲,如果她们都如常人一样顾及人情、善于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她们也就不能成为天才,她们的作品也就不会有超出同侪的光芒。
2017年1月14日,在长春参加“当代诗歌的文化地理与地方美学”研讨会。会前闲聊文学,王双龙老师突然说起萧红:“一看就是在学堂不好好念书的,语言疙里疙瘩的,反而自成一体,有了无穷的张力,使她和那些顺顺溜溜的写作区别开来。”我深以为然。萧红的写作不管什么体裁,小说、散文,她都打乱了写,她不按规矩,不给主人公却谁都是主人公:街道陷人陷马的大泥坑是主人公,园子里的花花草草是主人公,爷爷是主人公,有二伯是主人公,蚊虫是主人公……归结起来,“生和死”,是主人公。
萧红笔下的众生,无论怎么艰难,也都艰难着生,死到临头,也就无话可说去死好了,没什么好抱怨的。但在萧红自己,却没法这样洒脱。三十一岁,萧红在香港,隆隆炮声中因肺病住进医院的她,本不至死,却因医生误诊为喉癌而自己签字做喉管开刀手术(萧红显然是有强烈求生意志的,端木蕻良不同意手术,不签字)导致病情恶化。最后时刻,喉头安着铜管呼吸器,连话都不能说,她只能用笔写下:“我将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这行字被射灯照着,明晃晃题写在呼兰河畔“萧红纪念馆”墙上,作展馆的终结。2017年1月8日到肇东参加“冰雪文化节”时,东道主陈泰灸安排我们一行参观“萧红纪念馆”并“萧红故居”,一眼看到这一排光焰焰的大字,我的眼泪差点涌出。忍住,不要矫情,我告诉自己。当讲解员用职业的声音平静念出此句时,众人百感交集。东北汉子陈泰灸说,每次带人来,走到这里我就想哭,想不到我一大老爷们儿还能哭。是的,今天我已不知第几遍读《生死场》和《呼兰河传》,我沉默着,我也想哭。
《又是春天》·好像就是和萧红一起生活
参观萧红纪念馆,是一年一度肇东“冰雪诗歌节”的必备项目,从萧红纪念馆回家搬出萧红作品继续阅读也成了我的必备项目。萧红去世早,作品总数不多,我可以说全部都读过了,有的还不止一次。譬如这次的《又是春天》,是萧红散文集,此前曾读过几个版本,此番重读,依旧一字也不想错过。萧红作品最吸引我的,首先在于语言,全然不同于其他作家。按照《文艺争鸣》主编王双龙先生所言,萧红在学校读书时肯定不好好读,语言疙疙瘩瘩的,恰好是这份疙疙瘩瘩使她从一干滑溜文本中区别出来,形成特色。读萧红作品,就像听萧红讲话,不修饰、不斟酌,脱口而出,有时词语重复,有时前言不搭后语,想到哪儿说到哪儿。顺手举几个例子——
亲生她的妈妈把她给别人了。
(《弃儿》)
纱窗外阵阵起着狗叫,很响的皮鞋,人们的脚步从大门道来近。
(《册子》)
这次我决心了!
(《饿》)
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相像。
(《雪天》)
过道一响,我的心就非常跳。
(《雪天》)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祖父死了的时候》)
臂上抱了很多东西,感到非常愿意抱这些东西。
(《他的上唇挂霜了》)
像这样的句子,一般人是不敢写的,要写也要把它捋顺了。萧红这么写,我读着真是疼爱和喜悦。散文大约是最不能掩藏作者的文体了,读《又是春天》,好像就是和萧红一起生活,点点滴滴的萧红,从文字中走出,伴着她的欢喜和悲愁。穷困一直紧紧跟随着萧红,饿、借钱、冷、去当铺,不断地出现在萧红笔下。什么时代啊,竟然让一个文化人窘迫到这个地步!萧红作品在传达她的悲凉和凄惨上是很成功的,那正是日本已经占领东三省正要向中国发起全面侵略的时代。萧红还有一篇《寄东北流亡者》,以书信的形式写就。其时萧红还不知有新华体,用的是文绉绉的语言:
你们的希望曾随着秋天的满月,在幻想中赊取了七次,而每次都是月亮如期的圆了,而你们的希望却随着高粱叶子萎落。
抒情性很足,煽动性不够。萧红最擅长写的是日常生活,她的散文夹杂着小说笔法,总是让人物出来说话而非作者替人物代言。郎华,即萧军,是她笔下重要的主人公,这是自然的。喜欢萧红的人大都也喜欢萧军,尽管萧军脾气暴,又搞外遇,但喜欢萧红的人还是喜欢萧军。若无萧军,就没有萧红,就没有作为作家的萧红。历史当然不能假设,但还是有许多人忍不住假设,假设萧红没有离开萧军,她或许就不会那么早离世。三十一岁就病故,真的太年轻了,死前她连说“不甘”,在读者,是有无尽的遗憾的。以萧红的天赋和创作力,不知还有多少作品可写。
萧红笔下的郎华,调皮可爱,在那样一个困顿的环境里依然乐观,家中连喝水的玻璃瓶都掉了底子了,他“拿起没有底的瓶子当号筒来吹”;又有正义感,众人在讨论何为“人”,唯有萧军的答案最让我震撼:“不剥削人,不被人剥削的,就是人。”也有男人气概,当家教、做武术教师,苦苦支撑一无所有的家。萧红呢,也是个心善的女人,哪怕借来的钱也会施舍给乞丐一些:“路旁遇见一个老叫花子,又停下来给他一个大铜板,我想我有饭吃,他也是应该吃啊!”实在没钱给了,她就抱了一堆报纸放在乞丐身边,给乞丐拿去换钱。萧红也是不善理家的,稍有进账,就和郎华跑去吃馆子,虽然不敢大吃大喝,怎么着也比在家里吃贵吧。我读得生气。
萧红散文的结尾也很有特色,说结就结,干脆利落,不豹尾,不总结。有时让人感觉这不应该是结尾啊,这不像结尾啊,但萧红就把它结了,二话不说。读萧红散文,你想着,写文章真过瘾啊,只管写就是了,不用考虑结构布局、起承转合,然而你也想像萧红那样写,却不行,你不是天才。天才是创造规则的,天才有老天给的语言,而你没有。
《小城三月》·自带写作的另一种宿命
首先申明,本书校对失误不少,看到错别字不要吃惊。这个失误无关萧红,萧红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这好,指的是她的小说语言、她的小说人物、她的小说情绪。本书系萧红小说合集,总三十三篇,涉及长工反抗地主、富贵人家长子离家抗日、贫穷人家姑娘的无奈人生等,绝大多数关乎底层人民的命运。萧红三十一岁离世,非常年轻,这些作品也就写于二十来岁,却充满了生之悲戚和死之必然。萧红仿佛天生就是来感知苦难并把苦难记录到纸上、传递给我们的。萧红生于地主家庭,眼睛所看到、心灵所牵系的,却是穷苦众生,这确实令我感到吃惊。萧红按说并没有底层生活经验,有也只是间接经验,但就是这间接经验,也成就了她伟大的写作。和同时代女性作家相比,萧红自带写作的另一种宿命。她也是读过书的女知识分子,却一点也没有现代文学史上大部分女作家刚出道时的小资情调,她的笔锋所指,直接就是悲惨命运下的一个又一个底层人。萧红笔下的底层人和鲁迅笔下的底层人有相同的表情、相同的木讷、相同的听天由命般的生生死死。细致地读完这三十三篇小说后,我明白了何以鲁迅先生这么喜欢与推举萧红——他们二位的写作向度,他们对中国社会劳苦大众的灵魂之有无,有着共同的判断和书写。区别在于,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萧红则没有哀和怒,她只是呈现,呈现,言语间甚或偶尔有些刻薄。
读萧红的小说,心里很紧张,知道她必安排她笔下的人物去死,实际情形也是如此。萧红写到的死,总是一笔完成,不哭天抢地:《莲花池》,“小豆死了”,四个字;《后花园》,“又过了两年,孩子的妈妈死了”,“不久,那孩子也死了”。其实,不安排小豆和孩子的妈妈和孩子死了,也是可以的,至少还给悲苦的爷爷和冯二成子,也给读者如我,留一点希望的亮色。但萧红是连这点亮色也不留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她比鲁迅还绝望、还狠心。鲁迅还给革命者的坟头留一圈红白的花。萧红深知底层人的贪愚,小说《山下》林姑娘的母亲,就因此生生断送了女儿挣钱的渠道。如前所述,萧红只是呈现,并不深挖。譬如林姑娘知道因为母亲的缘故,自己不能再在下江人家里干活,只能继续上山打柴了,却也没有抱怨母亲,而是顺从了这个事实,该怎样就怎样。如果换作张爱玲来写,该安排母女俩来一场大战了吧?
萧红小说有多篇写到抗战,也不是意气风发的那种,反而有种悲凉。子女抗战,父母辈并不自豪,都是担惊受怕,表达的是这样一个主题。我感觉这很符合生活的真实。那些过分高昂的旋律令人生疑,大抵革命者为着主义抛头颅洒热血,革命者的家人却总想自己的孩子只要平安活着就好。《旷野的呼喊》中,陈公公和陈姑妈的独生儿子为破坏日本人的火车而去给日本人修铁路,瞒着父母多次离家。陈公公从不知道儿子在做什么,知道儿子在修铁路时还很骄傲,因为能挣钱回家。故事结束时,儿子被日本人抓了,陈公公顶着旷野的狂风毫无方向地要去寻找儿子,令读者只觉得阵阵心酸。《北中国》中,富贵人家耿先生的儿子也是离家出走,有说打日本去了,有说参加八路军去了,耿先生最终在思念和担心中疯了,死了,同样让人黯然神伤。抗日或曰革命题材,萧红是站在父母的角度观察与体认的。萧红的母亲早死,父亲续弦后对她不关心,萧红在母爱父爱上应该说都是缺失的。从《家族以外的人》一文来看,萧红母亲也是一个心肠比较冷的人。这样的成长背景下,萧红的小说却处处从父母的视角去叙说子女离家后对家人造成的身心打击,我不知道在心理学上这叫什么,仅提出来供方家思考。
萧红的文字,永远有独特的不完美的美,她的病句、她的字词重复、她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语气语调,真是其他作家再没有的。读到“那女人咳嗽一声,高声笑出”时,我也不禁“高声笑出”;读到“她一天从早起盛满肚子”,我不禁对俗套的“吃饱了饭”深感羞耻。萧红发明了太多的说法,萧红用活了太多的字词。这些,都是要切近萧红文本才有会心之感的。
每当言辞枯燥乏味时,我就会去读读萧红。感谢上天,给了中国文学一个萧红。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