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菔天涯

一

娴静，洁净，在风中微微摇曳，如同一句不饰辞藻的旧时诗句，莱菔，从冬天的雨雾里开始绽放淡紫色的细花。

莱菔花开在乡间公路旁， 花田从荒芜的梯田中，夺目地突兀出来。梯田在山脚或山麓，更高的山顶，锁在冬天的冷雾里，似乎不知道有多高。

这是黔南。

我从莱菔花田边路过。

身后有簌簌的声音落下，似乎是雨，似乎是消逝的时光。

二

少年时读过一篇文章，其中说，萝卜开花了，就不叫萝卜花，而叫莱菔。

我想，一个青年变老了，也不叫中年，应该叫忘怀者。忘记年轻时的种种不堪，忘记那些生命中的过客，忘记一路的萧索。于是，渐渐就忘记了旧日。三十岁出头时，我曾这样写过：

那时天暮欲雪，记忆

像天空一样陈旧

我将讲述

这急流般的日子

在平野中缓和下来

再过了十多年，终究，我仍然没有力量去讲述旧日往事。人最难面对的，其实是自己已逝的往昔，忽略着，忽略着，最后，果真就遗忘了。

三

记忆中我曾在博客中贴过一张莱菔花田的照片，配的标题叫“莱菔天涯”。博客后来被我清空，那张照片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标题也变得不确定了。

如那个时期的记忆。

“说吧，记忆”，但记忆似乎无物可说。我究竟无意识地遗忘了什么？这遗忘本身，又是为了忘怀什么？

在我的故乡，海拔一千七百米的高原，山岭之中， 莱菔花开得最早， 比油菜花更早。细碎地、密集地挤在一起的，不会被人当成“花”的莱菔花，突然就出现在一片荒凉的冬日或初春的田野中， 并不会给我带来春暖花开的温暖之感，反而，它将季候与景致衬托得更为荒凉。关于荒凉，我曾在诗集《素颜歌》中写道：

荒凉从喉间涌出、涌出

丰收后的大地上阴雨……

这是二十年前的旧作，那时尚年轻，为何是“荒凉从喉间涌出”？这意味着什么，或暗示着什么？也许回首旧作，理解自己曾经写下的句子，便是重逢曾经的自己？所写下的诗句， 都是对未来的注脚吗？ 我并不确定。

前几日在诗中写道：

“美啊，我为你歌唱”

但歌声，喑哑了声带

四

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很久了吧，也不记得那一天是冬末，或者已经初春。阳光淡薄，微凉吧？ 应该是。

我送别两个诗友， 坐在离家数里的莱菔花田里。三人席地而坐，花丛中有酒，有菜。他俩应该是在我家里小住了一两天，辞别之日，我备好酒菜，送他们出村，过溪，穿林，越岭，抵达一片半山腰上开阔的梯田。荒凉，仍然是冬天的景象，但其中一块梯田中，莱菔已花。我们坐在莱菔花田中饮酒，说话……太阳渐沉，远山渐灰，酒未尽，兴已阑，友人起身作别，履着荒草中的古道，下山，消失于松林之后。

我收拾杯盏，独自踟蹰回家。

在我记忆中，那时天空应该浅蓝，应该有云缓慢地漫过头顶，田亩外的树林里，应该传来鸟鸣，风应该微凉，莱菔花应该没有香气。

场景一定需要这样描述或虚构。

五

后来我才知道， 莱菔花的花语是“黄昏”。黄昏是一天中我最舒服、放松的时段。莱菔花在白天是没有香气的，要等到黄昏，才会散发出迷人的芬芳。我一直安慰他人：不要害怕时间的流逝， 时间会增加男人的智慧与女人的魅力。这是否冥冥之中应和了莱菔花的气质？ 关于应和， 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写道：

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地汇合

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

广大浩漫好像黑夜连着光明——

芳香、颜色和声音在相互应和

据说，在西方，莱菔花对应的是十四世纪初期， 于佛罗伦萨创立了圣母马利亚教会的圣茱利安那·佛尔柯尼。

资料上说，莱菔花“茎梢分枝着花，花冠四出，淡紫色或白色，与菜花类同，雄蕊六枚，雌蕊一枚”，我并没有认真观察过，仅仅是用印象去“看”它，模糊如在黄昏。黄昏在每个人的身上来得或迟或早， 博尔赫斯的《蒙得维的亚》中这样开头——

我滑下你的暮色

如厌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诚

年轻的夜晚

像你屋顶平台上的一片翅膀

黄昏之后就是夜晚， 莱菔花在夜里也会彻底地芬芳，直到天明，才收敛起她的香气， 仿佛从未散发出这穿越茫茫黑夜的气息。

在黄昏与夜晚， 多少朋友从我们身旁起身，告别，从此不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和人生里。

六

十数年二十年后，今天，我再次过这条山路，从名为“甲乙”的我家所在的村子，经过梯田、村庄、森林，去往山脚河谷的一个名叫“大河”的古镇。

我再次看到了梯田中的一片莱菔花，在山脚河谷，一个叫“羊洞”的地方，河边，花开得“正好”———也只能用“正好”这个词了，不是“正艳”， 也不是“正美”，更不是“正香”。这是正午，阳光淡如河里的静水，河的对岸，一片疏林上升到山岭，山岭之上是昊昊长天。

许多年里，我许多次经过这条路。少年时期，赶集经过，记忆黑白。青年时期，有一次独自行走在春天的山路上， 道旁的田里是否开着莱菔花，没有印象了。而今天，我两鬓星星， 山道已从只能步行的土路变成了可以通车的村道， 但那些树林还是那些树林，田亩还是那些田亩。

一片莱菔花突然将这条山路在我的生活中点亮， 变成我已逝岁月中的一条“金线”。在这条“金线”上，曾经的那两个诗友，一个已经不再写诗，另一个，则在几年后的一次酒局中因为争执而割席，不复有音讯。

因为醉酒而失去的朋友， 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七

无论是记忆的远行还是记忆的“回来”，春天在我的记忆中总是荒凉一片。我曾总是在秋冬恋爱，在春季分手，爱情之运如同一个差生的作业簿， 被不断擦拭、改写、覆盖……春天于我是惊心的，莱菔花在春风里突然被画在大地上， 将春天逼迫到了更荒凉的高处。

我独自开着越野车， 沿着这条轿车无法通行的道路，看冬天里提前浮现的春景。田埂上、水塘边，草已绿。松林上、云朵边，天已蓝。有幼鹰之唳从山林后传来。虽然一场风雪刚刚结束才几天， 虽然天气预报说几天之后又一场风雪， 但春天仍然奇怪地提前涌现在大地上，在风中，在回南天的湿潮里。

穿过树林，转弯，进入一个村子，阳光低到了屋檐，路边一群妇女，正在手拉手围着圈唱送别的歌。应该是结婚办酒结束，主家送别客家，送到村外，依依不舍。歌声在窗玻璃外飞扬， 让我似乎嗅到了莱菔花的香气。又行了一段路，路边，同样是一群妇女在唱着离歌，依依惜别。本地结婚，新娘家会有十来个妇女陪同到新郎家， 三朝之后，新娘家“送亲”的妇女返回时，新郎家这边的妇女要送别到村外，唱歌，言笑，挽留。

人间这样热闹。

但我的目光看到凌乱的村子， 看到村后荒林中竹丛的新绿， 看到山顶上压下来的冷雾。它们让我觉得，人世间仍是太荒凉了，荒凉到触目惊心，这些惜别与歌声，正如莱菔花田，正如莱菔开放，固然美，却显出了背后更大的荒凉。

我没有减速，没有多看一眼，驶过这些人间的歌与笑， 仿佛就这样经过花开的人间。

八

莱菔花一直追着我，从少年到中年，从故乡到异国。

去年冬天， 我独自在泰国旅行了两个月。有段时间一人在泰北行走，某天在清莱报了一个旅行团去最北边的金三角地区。旅行车在田野间穿行， 我突然看到一小片莱菔花开在四季并不分明的土地之中，而花田边上，停着一辆废弃的汽车。

后来我写了两句诗：

一辆路旁废弃的汽车有它的悲伤

我也有万物所不能理解的荒凉

旅行车一晃即过，如今，我并不很确定那确实是莱菔花，但那一刻的感觉，却是真切的莱菔花给我的感受。我忆起故国的冬春，忆起故乡的莱菔花田，忆起那些在我生活中走失的朋友， 一张张面孔似乎陆续浮现，又似乎陆续消隐。

我其实知道自己心有芥蒂， 因为在时间的冬季与早春里， 我曾错过那些构成我生命历程的人。于是，莱菔花于我，便意味着不再回来的告别，友人的告别，爱人的不告而别。

青春滑下我的暮色，无声无息。

我曾慨叹爱情是世间最稀有的宝石，而今我也明了：友谊，同样是世间最罕见的花朵。而这些感悟，并不能让我释怀，最多，让我略略轻松：在这荒凉的人世间，我看见莱菔花开，而在莱菔花田里，我曾暂时遗忘了荒凉。

终于， 我可以直面自己二十年前写下的句子——

隔着时间之流

怨恨与热爱都已消散

唯剩你我

和江上，青山一脉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