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连环·叶家样

作者: 蔡小容

旧梦连环·叶家样0

音栖弦上,意在线中

叶毓中的心灵疆域很难测度。一册《李白与杜甫》如海纳百川, 呈现大唐风骨气象,致广大,尽精微。他曾有二十年的边疆军旅生涯,在楼兰古国旧地,边塞气象、庄严佛法、华夏文明、异域风情,以神秘的方式渗入了他的生命,混融并蓄,复现于他的笔端。

绘写《聊斋志异》是少不了他的,叶毓中是连环画古典题材重镇。若要选出与他的心境相一致的一册,我认为是《石清虚》;但他并不受此限制,《宦娘》《白秋练》《孟芸娘》,无不胜任。他的心胸,可以盛纳痴情男女百转千回的柔情。

《宦娘》是别有魅力的作品,结构上双线并进、穿插离合,效果上暗香浮动、幽氛袭人。你本来只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到结尾,未知揭晓,故事也完美收束。标题里的宦娘,在故事中很少现身,仅开头结尾各一回,然而,她其实贯穿通篇,无处不在。在改编的连环画中, 她露面更少, 仅在结尾处, 但封面上是她———仙姿玉貌、 空灵飘逸、不染凡尘,神情中带一点忧悒,更多的是宁静。她知晓一切也能为一切,然而在所爱面前,她选择了止步。

宦娘在百年前就已身故, 存在世间的是她的芳魂。生前,她喜好琴筝,尤对筝颇为谙熟;琴则未有嫡传。故事的开头,书生温如春在郊外偶遇一妙龄少女, 伊见生人而惊避;温于村中借宿,夜雨难眠,遂危坐鼓琴,以消永夜。温如春操琴是为绝技,他自幼嗜琴,又曾得神人指点,尘世无对。故事的结尾,已得佳偶的温,为了探明夜夜似乎是在向他学习的琴声之究竟, 在琴声响起时,以一面古镜照之,赫然现身无处遁形的,原来就是他曾一见钟情的少女宦娘!至此, 一些蹊跷的、令人费解的谜团终于解开。温如春长夜鼓琴,令宦娘心驰神往,可是人鬼殊途,她只能玉成他人之美,尽心费力为温撮合佳偶,她自己则隐身,默默跟他研习琴艺……

曲折的情节中包含着一首《惜余春词》,可称全篇之“眼”: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

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

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青草。

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拚弃了! 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 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林下部郎葛公之女良工,精辞赋,通音律。温如春应葛公之命弹奏, 良工隔帘听琴,心窃倾慕;风动帘开,温如春也觑见帘后丽人,向葛公求婚未获许。葛公在女儿闺房中看见这首词,以为是女儿作的,认为不成体统, 随后在温的案头上居然又看见此词,既惊又怒,疑心两人私相往来,只得把女儿嫁给温如春。

这首词在葛公看来是“放荡”的:一句“日日为情颠倒”,一句“道弃已拚弃了”,这个“她”这么大胆,简直惊世骇俗。词的韵压得险,险而琅妙生,有种不顾一切的纵情、放任、拚却与决绝———倒、抱、草、晓、了、好、少、老!抵死缠绵。这首词绝不会是良工作的, 良工是个温淑的深闺女子, 足不出户,行为端谨,虽心愿不遂,也仅是怅然作罢。这首词当是宦娘作的,虽然作者没有明写;当你想到这一点,会感叹这首词恰是她的胸臆,她缥缈无依、无可托寄的深情,在笔端之外,唯有寄之于琴。

夜色中,良工来到花园,半倚栏杆弹拨琵琶。温如春听出了琵琶声中的应答之意,也再度抚琴,表达隐秘的心声。琴声中包含着一切:琤琤,嘈嘈切切,似流水婉转,似珠落玉盘,似春意朦胧,似绵绵密语。温如春抚琴的这一幅,是侧对画外而坐,回眸一瞥,这是不便直面佳人的礼节姿态。君子温润如玉,情感隐含在眼神中。传统线描图很少出现大片的黑白块面, 在这里被画家运用了,大面积的黑营造出夜的意境,却如剪影,毫不侵入线的空间。线游走自如,书生的温雅、闺秀的端丽,都恰如其分,相对于宦娘的脱逸超拔,此二人琴瑟和谐,确是尘世间的佳偶。

宦娘的琴操更加微妙。温如春婚事已定,在夜里听到琴声,琴声梗涩,亦步亦趋,仿佛在竭力模仿自己的弹奏。他披衣起身,点灯查看,案边空寂无人,但琴声是在的,弹琴之人心有灵犀,闻弦歌而知雅意。于是他每夜焚香设琴,对空弹奏一曲,留待这位无形的知音。等她来, 他安静地在窗下聆听,感知她日渐进益,为之欣喜。他与良工新婚宴尔,琴声沉寂了一段时间,他们的佳期,她回避。等琴声再度响起,夫妇相偕寻声去看,琴声辄戛然而止,而案上的琴弦犹在微微颤动———音在弦上,人自未见,这一幕何其动人,绝胜过她华丽炫目的现身。

叶毓中除了是画家,还是诗人。诗、画、音乐、文学,艺相互通,《宦娘》中的三个人物均精通音律, 他们用指尖在琴弦上表达的,就是叶先生用线在纸上表达的。温如春的凄凉悲愤、良工的幽怨感伤、宦娘的飘逸与自持,他都能准确理解,传神刻画。如果要在《宦娘》中找一个与他心灵对位的角色,就是那指点温如春弹琴的道人,他双目微瞑,但笑不言,而当他亲自抚琴时,略一勾拨,就有习习清风吹起,百鸟成群飞来,环绕在他身旁———叶先生在创作中冥思,精骛八极, 心游万仞。问他是怎样画出来的,他微微一笑:“想得到,就画得出。”

倏尔千里,寸心难度

赵匡胤徒步牵马, 京娘风姿绰约坐于马上, 他俩像是行走在《清明上河图》中——市衢、屋舍、船只、旅人。但时候尚早,宋朝还有待他去建立。看宋代画家描摹的“宋太祖”肖像,是一张老气横秋、城府颇深的脸,与“杯酒释兵权”的心计是吻合的,与《千里送京娘》中的青年赵匡胤却仿佛不是同一人。据史家言,宋太祖具有完美的人格魅力:心地清正、疾恶如仇、严于律己、不近声色、勤政爱民、宽仁大度……与小说家言的青年赵匡胤部分地重合, 但是从疾恶如仇到宽仁大度,还隔着不止千里的路途。

出自叶毓中手笔的《千里送京娘》,在同题多版的连环画中最是出挑。构图考究,往往包蕴奇思,能传达抽象的意味;场面、背景的设计也恰到好处地烘托人物的言行,人物形象也极符合我们的期待。赵匡胤眉目俊秀,意气风发,身手矫健。他年少气盛,刚直的秉性使他专门打抱不平、锄强扶弱,在一个地方闹出了事端就纵马飞驰,流荡到另一个地方。偶遇被响马掳来囚禁在道观中的女子京娘,他当然要解救,救人须救彻,他决定亲自护送她回家去。

赵匡胤其人, 与强人争强斗狠不在话下,而要与女子千里同行,孤男寡女,他也未觉不妥:“只要自己光明磊落, 人言都不计较。”真是世上无难事。至于避免旁人非议嘛,也好办,他姓赵,恰好京娘也姓赵,当即与她结拜为兄妹,看谁还有话说?如此甚好,就这样上路。

赵匡胤从来是一意孤行, 骑着他的赤麒麟马驰骋东西。如今,他的马驮着纤丽娇弱的女子,不再能风驰电掣了,他就牵着缰绳缓步伴随。他这回走的是脚踏实地的人间路,不似一向的跨越常规、冲破律令,劈出一条凌驾飞跃的路。

人间路难行。行侠仗义是快意的,平庸日常是折挫的。日出而行,日落而歇,若是他自己,风餐露宿尽可,但带着妹子就要投宿打尖,必须与店小二之类的人等打交道。

那小二一眼瞧见京娘,舌头吐出三寸:“哪里来的这般好女子! ”帮忙牵马系在屋后,又走来屋里踮着脚呆看。赵公子问他有何话说,他答:“不是小人多口,客官不该带美貌佳人同行,前面有座介山,是强人出没之处,倘被他们知道,只好白白地送做压寨夫人,还要贴他个利市。”这些话在京娘听来甚是刺心,所以画上的她蹙眉低头;公子则闻言大怒,照小二面门一拳打去,小二口吐鲜血往外跑了,店家娘就在厨下发话。京娘劝公子道:“恩兄忒急躁了些, 既在此借宿,恶不得他。”公子道:“怕他作甚? ”京娘走到厨下与店家娘相见, 好言好语安慰半晌,店家娘才打点烧火做饭。赵匡胤靠拳头砸烂的摊子,必须有人来收拾,这一幕途中的插曲喻示了常理人情, 也暗示他二人将来的命运,只是他并不在意。诸葛孔明曾有言劝张飞“勿只敬君子而不恤小人”,猛张飞未往心里去,导致最终被小人所害。这里的店小二,算个既俗又呆的小人,未必是恶人,赵匡胤这一打,直接把他打跑到强人那里报信去了。强人是沿途吩咐过的,凡有过往美人,速报有赏,小二本来有没有打算这样做呢?或许是没有的,他一脸呆相地告知厉害,存心不算坏,可赵匡胤看他不上眼,小说作者也是, 于是就让他跑到强人那边去,和他老婆一道该杀。

赵匡胤护着京娘,一路经过黄茅店、赤松林,其间奸邪埋伏,惊险迭出,刀棍相见,而万夫莫敌的他一举剪除了强人、贼人、小人,绝了祸根,还了清净。路途平坦了,京娘的心却不平静,惊恐下眉头,忧伤上心头。

这最后一段路途中京娘的心事, 已有人写得足够好, 填补了原作和画作中的空白——

余下的时光,繁弦急管,在京娘的一生里, 这应该是最好的一段时光,如若她活得足够长,那么,鸡皮鹤发时她依然会念念不忘———金秋的时节,残荷衰柳的清寒,北方的天空、原野、山峦,都是敞敞的开阔,可极目天际的, 天空有南去过冬的大雁、白鹤在飞,阡陌两旁,风吹得绿杨树的叶片,落木萧萧……他们过河,他们下桥,他们在百鸟投林时,投宿野店人家,星月当头时,又再打马启程,他们在行路途中,树下憩息。

她真希望这段路永远走不完。她想起红拂夜奔,自择英雄,眼前这个与她千里同行的男子,分明正是个真英雄。难说先前的劫难,就是为了与他相逢。她这一生,舍他更有何人?只是羞于开口。于是在上马下马时,挽颈勾肩,将身偎倚,他却毫不动情。

家乡蒲州就在前面三百里了。如果再害羞不说,一至家中,此事便罢,后悔莫及。夜宿荒村,她在灯下叹息,他听见,过来询问,隔着门,隔着门帘,她终于把心事对他说了。他却笑了。

“贤妹错了。俺救你,实出恻隐之心,并非贪图美貌。何况你我已兄妹相称,岂可乱伦,教天下人笑话。”———原来最近的反是最远的,叫一声妹妹,就真成了妹妹。画中,她倚靠着门,背对着站在门外的他,羞惭难言。

“小妹此身是恩兄所赐,哪怕做恩人奴婢,也心甘情愿。”她一半顺着他的拒绝,索性把话说到底了。

他却勃然大怒:“俺是顶天立地的男子, 岂是施恩望报的小人! 贤妹若再存此念,俺就撒手不管了! ”

她只得深深下拜,望乞恕罪。他这才息怒:“贤妹, 不是俺铁石心肠, 今日若恋私情,俺与那响马有何两样?把一片真心化为假意,只惹得天下豪杰笑话! ”他的想法也并非没有道理。这里的“铁石心肠”是连环画的改动,通俗妥帖,也安慰了妹子。小说原文则是“非是俺胶柱鼓瑟”,更切中肯綮,赵匡胤究竟有没有认识到他是胶柱鼓瑟?救下的女子就不能娶吗?坚决不授人话柄,这难道不是他经常要打破的俗见吗?

京娘到家后的场景, 更有复杂难言的世情。

京娘的父亲因先前被响马劫去女儿,每日啼哭。见女儿突然骑马归来,有一红脸大汉相随,他的反应竟是“不好了,响马来讨妆奁了”,心急如焚。女儿回来不好吗?带回响马就不好了。原来是好汉相救送回女儿,他慌忙拜谢。京娘的哥哥一肚子世故,以己度人,说人不利己谁肯早起,这汉子必然与妹子有情。况且妹子经了这番风波,谁还会聘她, 不如招赘这汉子在家, 两全其美。他爹没主意,叫妈妈去问女儿:“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你爹要招赘他为婿,你意如何? ”女儿答,公子心怀坦白,正直无私,此事切不可提。然而老父仍是在宴席上提了———“欲将女儿献于恩人”,惹得公子掀翻桌凳,大怒而去,甩脱了拉住他衣袖的京娘。京娘哭倒在地,老父埋怨儿子, 儿媳则冷言奚落:“那汉子是薄情人,若有仁义,就该完婚才是。姑姑年轻美貌,还怕没有好姻缘! ”

赵匡胤是我行我素,不管不顾,其实若按京娘家人的安排,既已送她回家了,就与她成婚,不失为美事一桩,又合乎常情,有何不可?但因他的行止一定要比常人高标,所以一定不肯。而京娘却必须处在这些常人中间, 她的处境, 连父母兄嫂都不能体谅,何况他人?“唯有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知。”她的死,多年后已成为宋太祖的赵匡胤遣人来寻访时才获知。他这才知道这个妹妹,在情义、气概、识见、行止上,与他都是匹配的,她一点都不输于他。看叶毓中的画,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璧人啊!这时, 他有没有一点懊悔———为什么当初一定要拒绝这完美的姻缘呢?

因为当年的他,等闲走过千里之地,却越不过自己心里的方寸雷池。

责任编辑:施艺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