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季节的幽独 【下】

作者: 洁尘

不得不说,成都的气候实在太舒服了。在夏天尤其想说这句话,但不好说出来。天气预报各地人民都在四十摄氏度上下挣扎的时候,成都人说,昨晚有点受凉了,因为盖的被子薄了———这太招人恨了。 成都也有相对高温的时候,三十五六摄氏度,一般蹿上去个两三天, 一场暴雨就会把它们给迎头拦截下来。

我一直生活在成都, 确实很少经历高温。第一次真正经历是有一年夏天去了湖南凤凰。走在外面,那个热啊,真是要让人发疯。风景于我完全没有任何感觉了。我第一次看到人的五官融化的模样,一行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长一个样子。一打听,四十二摄氏度。当地人说,这个气温正常啊,夏天差不多都这样。我查了一遍,这种气温,湖南、湖北、江西、浙江、江苏,还有重庆,的确都这样。

以前有三大火炉城市之说, 是长江沿线顺江而下的重庆、武汉和南京。现在据说南昌和杭州已经排到三大火炉城市之前了。我在南京上过一年小学。去之前特别向往,觉得会比成都好。凌晨时火车到站,大表哥在车站接到我和姐姐, 然后往家的方向走。一路看去, 我心里一点点就凉透了———满街都是简易竹板床, 一张挨着一张,都是熟睡的市民,我以为那是叫花子,不然怎么会睡在街上呢? 八岁的小姑娘眼里噙满了泪水,心里埋怨狠心的父母,再怎么也不能把姐妹俩送到一个这么穷的地方啊!

那是1976年。我现在的梦里,有时还会出现这一幕场景。可能是因为当年受到的震撼太大了。

现在的梦里, 有时还会出现当年的一个小女孩———她手里拿着豆沙包, 一边走一边吃。吃到嘴里的味道不是豆沙包的,而是光明牌小冰砖的味道。在那条叫宁海路的小街上,晨光透过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上形成一个个鸭蹼状的光斑……这样的梦总是有几个相同的要素:豆沙包的形状、小冰砖的味道和鸭蹼状的光斑。其他的,有时会出现周阿姨的脸, 有时候黑皮会从树上蹦下来, 有时候院子里一地都是螃蟹,再有就是好几次出现了在里弄里支凉床的情形……

是我姑姑家。那里叫培德里,从前的法租界, 跟南京师大相隔的那条小街叫宁海路,是我每天上学要走穿的一条路;豆沙包是我的早点;小冰砖是我夏天的点心;周阿姨是姑姑的密友,跟丈夫关系不好,经常来我家倾诉;黑皮? 黑皮是邻居家的老二,比我大很多,已经上中学了,断不会从树上跳下来吓唬我;至于螃蟹,那时每到秋天,想必是吃了不少, 每次姑姑从菜市场拎一串回来的时候,总是还要另外买些菱角……

我总是能回想起夏天睡在露天的凉床上的情形, 甚至能够想得起低低的凉床边上青苔的味道和南京盛夏的热空气像湿布一样贴在皮肤上的感觉, 而夜空里紫蓝色的云、里弄里的院子门在阴影中像个倒扣的大水缸、姐姐花短裤下浑圆的膝盖微微泛着白光,这些景象,都像胶片一样清晰。我总是在成都夏天的夜晚, 在室内, 在床上,搭着薄被,不开空调地想起它们。

在我,成都的夏天是完美的。而完美的夏天是这样的,它从上午的工作之后开始。

晨起后,我就抓紧时间吃饭、洗漱、收拾房间以及整理家务, 为的是能在九点准时坐在电脑前。硬盘启动的声音,在我就是秩序的保证; 而秩序感, 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只要没有外出旅游或者其他必须出门的要紧事,一年四季的上午都是这样的;只是,这样的上午,在夏天就显得分外顺当,而夏天的完美一天,得先有这样的上午,然后再从中午开始。

完美的夏天是这样的———只要保证在中午的时候关掉电脑,保证简单的午餐后在一点钟的时候能够躺下,保证能睡着,保证没有白日梦,还要保证在两点之前能够醒来,这样,一个完美的夏天下午就基本宣告到手了。于是,这一天的品质也就得到了保证。于是,可以安心地晃荡着慢慢地向黄昏踱过去, 在这漫步的过程中,没有疏漏,没有缺憾,没有激动,也没有后悔, 有的只是质地细密光滑的一匹丝绸,步步是花,感觉昂贵,感觉珍奇。

完美的夏天是这样的——

拉上白色的纱帘, 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午后的阳光一大半都被挡在外面,房间里混合着明亮和暗淡; 丝丝缕缕的风从纱帘的缝隙和飘荡着的下摆处吹进来,均匀地散布在裸露的腿和手臂上, 还有一股细如游丝的凉风吹在了脖子上, 在发际线那个地方轻微摆荡。空气中沁着一股桃子的味道,虽然房间里并没有桃子。不是熟透了的软桃子,是脆桃,还泛着青色,上面有一层白色的茸毛。

完美的夏天是这样的——

只要有了一个完美的下午, 一个完美的晚上也会如期而至:全是美好的味道,游泳池的味道、树叶的味道、狗的味道、雪糕的味道、西瓜的味道、驱蚊水的味道……夏夜的味道、一个好的睡眠的味道。有了这样的味道,就可以想,随便梦见点什么吧,梦见什么都可以。

夏天还有那种好玩的信。其实就是普通的信,投到了我家的信箱里。信是从初夏开始的,有一个傍晚,我出门去附近的水果摊买了一个口口脆小西瓜回来, 走到单元门口, 看到我家信箱口处斜插着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那种插法是最漫不经心的,仿佛被任何人轻轻碰一下,就会掉到地上去。我撕开了信封, 是所谓韩国某一大公司中国总部的信,说我中奖了,抠开密码看,二等奖,一辆雅阁汽车。骗子很潦草,纸张和印刷都特别粗糙。这样的信源源不断地寄来,一周总有那么一两封,奖品一般都是车子,有雅阁,还有帕萨特、别克,往上还有宝马。每次我都很有兴趣地抠开密码, 看看自己到底中了什么车。有一次终于中到特等奖,宝马一辆。这么好玩的信, 持续了整个夏天。后来他们也累了。现在一般都是电信诈骗了,那些带着古早味道的诈骗书信,真是让我有点怀念。

2014 年9 月30 日, 成都的崇德里举办了“崇德里聚谈”的一场雅集,两个内容,一个主角,诗人、摄影家王寅的“诗歌来到美术馆”主题讲座和“倾斜的光芒”摄影展。活动现场来了好些人, 有王寅的好些老朋友,还有一些是王寅的读者,专程前来一睹真容。多年来,王寅太低调了,不仅鲜见于各种场合,而且不出镜,好些人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成都女诗人刘涛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看过王寅的照片, 后来错把一个发胖的男诗人的照片误以为是他, 心生遗憾。到了现场一看,刘涛欣慰地说:哦,还是当年那个样子,还是那么帅,这下放心了。

“诗歌来到美术馆”, 是王寅给大家介绍分享他这两年来在上海民生美术馆所做的系列诗歌活动。这个活动由王寅发起、策划、执行,从2012 年10 月开始,前后有阿多尼斯、谷川俊太郎、多多、翟永明、黄灿然、李亚伟、王小妮等十六位国内外著名诗人参加过这个活动,影响大,反响好,对好诗的普及有很好的渗透和浸润的作用。这个活动还将继续进行, 来到崇德里现场的王寅的老友、诗人钟鸣,当场被王寅邀请加入。

活动当天, 成都刚刚走出了连日的阴郁天气, 有了秋天那份特有的伶俐清爽的味道。走出王寅摄影展现场,外面的崇德里小巷,阳光铺满了青石板地面,街沿洁净,分明有邀约之意。于是我坐下,旁边的友人们一看:咦,好舒服的样子嘛! 于是一个个也都坐在街沿上。从画展现场陆续出来的人,都是同样的反应,先是惊奇地“咦”上一声,然后拍几张照片,然后席地而坐。各种照片立马被发到了微信朋友圈里,有人说:啊,这就是你们那个聚谈啊?怎么那么像一群民工讨薪呢?

席地而坐的秋天,真好! 王寅对我说:看来今天你的桂花午觉睡不成了。

所谓“桂花午觉”,是我在秋天经常跟朋友们炫耀的一件事。

在说到桂花午觉的具体情形之前,容我先把前言拉长一点。

我住在成都城南,小区很大,是这片最大的一个楼盘。二十年前开发时,这片区域四周还是农田,天府大道还没有修好。我记得当年和先生来这里看房的时候, 还驶过好长一段颠簸泥路。路边的田里有油菜花正在开着。

一般来说,这种交通不便、周边设施不完善的房子是不能轻易买的。之前听说过好些教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城西有一个“国际大都会”开盘,名字洋气,还是一栋栋小别墅。有熟人就买了。后来听说逐渐废掉了,人搬走了,物业也撤走了,之后各色人等陆续入住, 在不通水不通电不通气的别墅里烧蜂窝煤煮饭,到了晚上,小区里烛火摇曳,也是一番景色。听说那个熟人坚持住在里面,每天提一根棍子,扫着半人高的杂草出行, 以免被蛇咬到; 到了作协开会,棍子和皮包一起放好,坐下喝茶。

当年买房子的时候, 这提棍扫蛇的段子让我有点犹豫。但小区的确太好了。可能因为地价太便宜,楼间距相当广阔,绿化极为奢侈,造景讲究的小花园有无数个,穿插在无远弗届的小区里。当时我们就想象几年后这里会是个什么样的森林模样。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终于决定买下了这里的房子。

现在呢,小区的确成了一片森林,当年遍植的桂花,这么些年下来全成了大树,仲秋时节浓香厚重,仿佛可以使人飘浮起来。每年秋天,我总是在客厅沙发上睡午觉,然后被桂花香熏醒。 我在朋友圈里说过——

窗外就是一棵大桂花,正在盛开;我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开窗,放桂香进屋,然后把小狗放出去,一起去画室接大狗。等转一圈回来,桂香已布满房间了。

对四季,我有明显的好恶。很不喜欢冬天,尤其我是生活在阴霾的成都冬天里。每到冬天, 铅灰色的天和一点点浸入骨头里的阴冷压过来的时候, 我就痛悔前面的夏天被简慢地对待了。

成都的冬天不能只是说是阴天, 它是由铁灰色的厚厚的云层扣成的一个盖子,然后, 阴影像被稀释后的墨汁一样渗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毛孔里。冬季抑郁症在这个城市里像花一样地开放, 到处都可以遇到情绪紊乱的男女,又重新掉进青春期里,伤痛、脆弱、泪水饱满。一个男人和女友分手,原因是:“我就一床被子,只能盖我一个人。”一个男人想和前妻复合:“一个人睡太冷。想来等到明年开春就好了,但这个冬天怎么熬? ”一个女人手机停机,错过了她一直等着见的人, 一不留神就在我左边灌下了半瓶白酒;而我的右边,一个女人哭着拿着手机喊:“我不会再见你了! ”

都是些什么人啊。多神经啊。如果冬天你来成都,多待一段时间,等这些人脸上那些礼仪性的镇定绷不住地消失之后, 你就会听到看到这一切。你听到看到了,你就目睹了这个城市的隐秘, 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成都盛产诗人、作家、画家、颓废的酒吧老板、虚无的访谈记者、两眼发直的教授以及执念于暗恋和单恋的人;而与此同时,你也就成为这些人的朋友,你会被他们在春天、夏天和秋天空降到你的城市时那种清朗爽洁的神情给吓一跳,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有人对我说,成都的朋友好温暖,是一种整体的温暖, 这是在其他好多城市感受不到的。的确如此。成都的朋友们一起熬过了一个个晦暗如墨的冬天, 彼此之间也就渐渐滋生出亲人一般的感情, 大家在一起可以交换各自最家常最实在的话语,不装,不扮,不需要噱头;也可以凌空蹈虚,发表一些最恍惚最迷乱最不着边际的议论。这中间的转换没有界限,也不需要姿势。

一到冬天, 成都媒体的亲切关怀也陡然升温,各种指数越来越多———穿衣指数、饮酒指数、火锅指数、晾晒指数、感冒指数、洗车指数、空调指数、钓鱼指数、睡眠指数……这些指数提示中, 告诉大家今天里面还是穿件毛衣, 下午又要降温; 不要洗车,傍晚要飘小雨;火锅可以要中辣,但注意不要上火;衣服洗了可以在早上晾出来,明天下午也许能干;喝酒?就喝两瓶啤酒好了,加热以后喝;睡眠?哦,祝成都人一夜好觉,不吃安眠药。

冬天里, 还有另外一些指数。快乐指数———两颗星就足够了; 段子指数———三星,争取四星;八卦指数———四星,争取五星;孤独指数———四星,争取下降到三星;郁闷指数———三星,争取下降到二星;朋友指数———就算五星吧;爱情指数———哦,这个? 所有的人可能都会说,算了吧。那就真的算了吧。英格玛·伯格曼有一句话:“感觉不到被人所爱的危险; 察觉没人爱的恐惧和痛苦; 企图遗忘没有人在爱你……我们合在一起,可能可以组成一个同盟,在清冷虚空的苍穹下、温暖污秽的大地上,各自自私地存在着。”

责任编辑:施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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