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葡萄成熟的一年里

作者: 陈蔚文

中年危机的故事总是被导演和观众青睐的。在向北的旅途中看了部《杯酒人生》,挺老的片子,但并不过时——中年危机总是不过时的。片中的迈尔斯是个文学中年,普通教师,谢顶,木讷,微胖,总像没睡醒般睁不开眼,浑身写满了“没劲”。他离婚一年,仍对前妻念念不忘。他的朋友杰克是个过气的十八线演员,靠曾在电视剧和广告中露过的脸四处搭讪,对身边任何陌生女子都有兴趣。

杰克即将结婚,打算在结婚之前的一个礼拜好好享受一下放荡的单身生活,于是拉上迈尔斯开始了一场旅行。对杰克来说,这将是一场荷尔蒙的旅行,但对迈尔斯来说,这是一场追寻却又有些不知追寻为何的旅行。这个看上去毫无魅力的男人热爱写作(他正在苦候出版商的消息),还有酒,在他车子的后备箱里,永远都能摸出一瓶好酒。途中,他认识了女服务员玛雅,一个挺有想法也同样爱酒的女人。迈尔斯问她为什么对葡萄酒着迷,玛雅告诉他:

“我喝得越多,就越是喜欢它使我产生的思想。我会去想在葡萄成熟的一年里发生了什么,太阳是怎样照耀的,下雨时又会如何。那些采摘葡萄的人——如果是陈年酒的话,有不少人现在已经离开我们了。我喜欢酒在不停地进化,就好比我今天打开一瓶酒,它的味道会不同于我在其他任何时候打开它。一瓶酒其实是有生命的。它不停地变化、不停地得到新的元素,就这样,直到它的顶峰。”

这段台词让我摁下暂停键,又听了一遍。她说的是酒,又不只是酒。

参观的人们议论着酒的年份、品质与价格,有人站在桶边拍照,用尖脆的声音指导对方选取角度。酒窖需要恒定的温度、光线,是不是还需要恒定的声音分贝?人声会不会惊扰桶内的酒,影响它们的口感?过大的音量对动物养殖是有影响的,它们会使鱼或牛羊不安紧张,免疫力下降,甚至出现应激反应。桶内的酒,它们经历得已经够多了,酿造是个繁琐的过程。要变作酒,从果实变为另一样事物,必经历摘落、破碎、晃动、挤压、分离,在密封的幽暗里,葡萄沉甸甸的肉身逐渐变轻,脱胎换骨,直到成为酒,被装入瓶中。

最初的酒是自然发酵的产物,熟了的葡萄落到地上,果皮破裂后与空气中的酵素接触,酒便产生了——就像有个声音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有个声音说,“要有酒”,于是世上就有了酒。

等短暂喧哗过去,这地方会重归于安静,一只挨一只的木桶,它们会否交头接耳?它们如何安抚内里的奔涌?

因为父亲的基因,我有一些酒量,却对酒没多少兴趣,对我而言它们只是一种应酬场合的介质,直到有次女友Z和我说,她很享受微醺的感觉。那是多年前在深圳,一次席上,除我和Z外,其他人彼此都不大熟,面对桌上的一瓶葡萄酒,大家矜持地相互推让。Z拿过瓶子,给自己面前的高脚玻璃杯倒上大半杯,我有点惊讶地望向她,她一笑:“我挺享受微醺的感觉的,你也试试。”她给我也倒了半杯。

我们开始推杯换盏,直到两人都变得微醺。我因而记住那个夜晚。微醺,是挺让人享受的,血液轻漾,像心脏被注入了催化剂之类,比平日跳得分明了些。

“为什么不让自己愉快些呢?”Z说。她酒量平平,却喜欢喝上一些。之后的一个夜晚,她从居住的城市给我打来电话,她一人在家,睡前喝了些红酒,情绪欢快,拨通了我的电话。聊了些什么早忘了,但我记得她愉快的语调,那也许会被认为是与年龄不符的女人的天真,带着一点醉意。

“享受微醺的感觉”,这不仅是一种对酒的态度,也是一种对生活的态度。之前因为父亲有高血压却好酒,母亲一直在和他进行博弈。两杯还是三杯,二两还是三两,这种争执几乎贯穿他们大半辈子的饭桌。直到母亲自顾不暇,再也无心去管父亲杯内的深浅。我自认该接过这一任务,像是表示对母亲的忠诚。有次母亲住院,我从医院回来,看见父亲面前的玻璃杯中倒了近一满杯酒。我说,太多了吧。声调显示出一个在医院待了一天的人情绪的不稳定。父亲赌气回房,他觉得并不是只有我才有情绪不稳定的权利。丈夫和儿子敲门,哄他半天才肯出来继续端杯。从那以后,他在倒酒时,若感觉我的目光扫过他杯子,便会说上一句“今天少喝点”,虽然倒的一点都没少。

我对酒不怀有什么好感,还因听说及目睹过若干借酒装疯之类的事,平日还算体面的人几杯酒下肚,变得粗鄙而滑稽。这的确和酒没什么关系,是人的问题。Z对微醺的爱好让我对酒的态度做了调整,电影《杯酒人生》中女人玛雅的说法让我又调整了一次。

当迈尔斯想为自己收藏的一瓶好酒,一瓶1961年产的白马,寻找一个最宜喝的时机时,玛雅说:“我不知道什么特别的场合和一个最合适的人,当你打开‘61年’的时候,就是最合适的时候。”不得不说,玛雅就像个哲学家。可不是嘛,当你想喝的时候,就是最适合的时机。这类似我父亲的那个理论:当你想吃什么的时候,那就是身体缺乏它的表现,忘记糖尿病、高血压之类,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吃它。

玛雅还说,所有事物都如葡萄酒,会经历生长、巅峰,然后是不可逆转的衰败,就像那瓶“61年”白马。这也让我想到父亲,他虽然坚信“想吃什么就是身体缺什么”的理论,唯独对酒例外,我们给他买了好酒,他不舍得喝,囤着。有回他发现一瓶早年的好酒竟然因密封不好挥发了,瓶中只留下四分之一。那一刹,他遗憾的样子像要把酒瓶周围的空气赶紧收集起来,再从中提炼出那挥发掉的酒液。

影片末尾,当得知前妻有了新丈夫并已有孕时,迈尔斯破镜重圆的愿望破碎,焦虑等待的出版计划也宣告破灭,出版商拒绝了他。在一个快餐店里,这瓶他幻想过许多次要如何隆重开启的佳酿,被倒进一次性纸杯中,就着薯条和炸鸡喝掉。喝完,他“嗯”了一声,不知是叹息还是赞赏。

这座鲁东北的丘陵山谷中,有若干葡萄园和酒窖。每个庄园有不同的苗木品种,赤霞珠、小芒森、凉州牧……这些动人的名字据说源自1892年华侨张弼士兴建的张裕酿酒公司。在从欧洲引进一百多个酿酒葡萄品种后,张先生特意邀请了二十多位知名文人学者来为葡萄起中文名。这些葡萄从繁育到酿造,共享被大海塑造的土壤与气候。四季分明,温度适宜,降雨充足,渤海和黄海咸湿的风刮进山谷,结出甜果。

大海和葡萄的关系如同橡木与酒的关系,橡木遇酒会析出单宁,释放出皮革、咖啡、丁香、苦杏仁等不同风味,也使酒的口感变得更顺滑。

踏着螺旋楼梯下到酒窖,人造冷光源的幽昧中,我感觉酒正隔着橡木发出叹息。在这座城堡般的大庄园里,酒窖内光影晃动,悬垂的几何造型灯盏仿似悬垂的葡萄,窖内设计了柱式拱券砖门,这建筑形制据说最早由波斯人发明,它与光线、橡木桶构成奇妙的和谐。这种光线甚至孕育出了一种绘画技法,“酒窖光线绘画法”,巴洛克画家卡拉瓦乔尤擅此道。油画中,物体的廓影被置于亮部和暗部的色彩里,而亮与暗被一支宽的扇形笔柔和过渡,背景的空间隐现于深棕色的暗影中。

比光线更强烈的是葡萄酒的气味,它浸染着每个角落。品酒的杯盏在桌上等待人们端起。杯内的红色光影晃动,深浅的红如不同色号的唇釉,有女人举杯倚桌,一饮而尽。玛雅说的对,酒其实是有生命的。葡萄酒的风味竟和身体通用一套语汇:圆润的、柔软的、饱满的、馥郁的、丝滑的……这些词语出现在有关风味的介绍中。还有,“橡木为酒带来柔和的口感同时,会坚固葡萄酒的整个骨架,使酒拥有更出色的存储力”——酒,分明有着鲜活的肉身啊。

在爱情中,它点燃情欲,就像在尤利西斯笔下,一杯葡萄酒唤起了主人公的激情记忆。

灼热的葡萄酒在口腔里打了个转儿就咽下去,余味仍盘桓不已。把勃艮第葡萄放在压榨器里碾碎,晒在炎日下。好像被触摸了一下,勾起桩桩往事。我们曾躲藏在霍斯那片野生羊齿丛里,海湾在我们脚下沉睡着。

这是与情欲有关的往事。

《安娜·卡列尼娜》里:“凯蒂发现,安娜已经喝多了。喝多的安娜并没有抑郁的情绪,而是带着极度的狂喜。她了解这种感觉,也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凯蒂从安娜的眼神中看到了怯懦却闪烁的光亮,她的嘴唇现出了兴奋的微笑。凯蒂还注意到了安娜优雅自信的轻盈步态。她不禁嘀咕道,她是因为什么才这样的呢?周围的气氛还是某个人?凯蒂又观望了一阵发现,不,这绝不是因为周围人群的奉承,而是由于某一个男人。”

爱上渥伦斯基的安娜,跨过微醺进入了酩酊,没能再醒来。

橡木桶内存储着数万吨酒液——人类喝过的酒,约等于多少个大海?东方的酒神是斗酒诗百篇的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不论得意或失意,载沉载浮的酒,都托举起广袖凌空的李太白和他“天际自舒卷”的诗道。

西方的酒神是狄奥尼索斯,他是葡萄种植者的庇护神,也是尼采的偶像。有次席间,滴酒不沾的朋友Y说起对青春时的他影响最大的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还有《偶像的黄昏》。其中对酒神精神的阐述很是激励他:“让生命意志在生命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尽而欢欣鼓舞——我称之为酒神精神。”说通俗点,就是敢于承担自身的无意义而并不消沉衰落,这正是生命的骄傲。

“看破红尘——这是巨大的疲劳和一切创造者的末日。”尼采轻视颓废者叔本华,他自己则是一位“人生的辩护者”,从生命的绝对无意义中获得悲剧性的勇气。不是没有苦痛,但并不因此而成为忧戚者。他说,对生命的爱依然可能,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

Y对尼采的热爱不止于那种青春意气,酒神之力贯穿他年过半百的人生,陪他度过沿途的痛苦与困境。“那些听不见音乐的人,认为那些跳舞的人疯了。”这句话正是酒神精神的写照。在两鬓花白的他说起往事时,我发现,一个滴酒不沾的人也可以富有酒神精神,正如尼采一辈子也不怎么喝酒,有时还会讨厌喝了酒的自己,但酒神精神在他的哲学中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从Y身上,是可以证明哲学并非抽象蹈虚的,它如此真实而坚实地陪伴着生命的行进,如尼采弥留时的宣言:“我终止成为一个悲观者,自我恢复的本能禁止我有穷蹙绝望的人生观。”

生命必然伴随一些悲剧性因素,尤其是在人过中年,渐趋晚景之际。就在我出发来此的那个城市,还搁置着一些未知困境,我将如何穿越?年迈的父母,终究要面对的生老病死……“在葡萄成熟的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会发生许多,有时仅仅是一月、一周、一天、一个钟点,就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得像电影中玛雅说的那样,“接受它不停地变化、不停地得到新的元素,就这样直到它的顶峰”。不管是好的顶峰或糟的顶峰,面对它,如果手边有一瓶迈尔斯那样的好酒,就干了它,用一次性纸杯也无妨。

往酒窖深处走,游客声音渐远。站在成排的橡木桶间,仿佛走入一个精神的迷宫,看不到出口,可你知道,出口就在暗处等着。酒味弥漫的空气中传来一个声音:“允许一切发生,如其所是。我是为了生命在当下的体验而来。在每一个当下时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全然地允许、全然地经历。”好吧,为了回应这个声音,我打算在晚餐时喝上一点,日子的纷乱让我久未有过“微醺”了,连睡眠都不再完整。而乐于享受“微醺”的女友Z刚在西雅图更新一条朋友圈,那是她的女儿和女婿定居的城市,Z去那儿学习语言。她常自己独饮,女儿觉得她喝得有点多,她回答说:“一点也不多。”有次小酌之后,母女俩聊了许久。她感喟:“现在,我们是完全平等的两个人,彼此充满爱意与信任。这一切并不是理所当然地到来的,我经历过分离的焦虑带来的世界仿佛要分崩离析的痛苦。好在我终于有勇气与智慧度过内心的惊涛骇浪,迎来了母亲与成年女儿之间相当美好的关系。”

我想起我和母亲,因为她的患病,我们也迎来了一种新的关系。有时我觉得她成了我的女儿。走出葡萄园,外头不知何时飘起细小的雪花,在车窗前曼舞。我还想起,距第一次来这个城市过去有十五年。那年夏天,我带妈妈从上海来这里,那时她还健康,和我去海边,去葡萄园酒庄,品尝各种风味的酒。我希望还能再带她来一次,到那时我们一定还要一起喝上几杯。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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