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下望中原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首《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是南宋名将岳飞所作，岳飞一生都在为驱逐金兵、光复失地而奔走，靖康之耻让他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战场上，沥泉神枪势如破竹，敌军灰飞烟灭。大获全胜之时，岳飞挥笔写下慷慨激昂的《满江红》，当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成为千古霸唱。

有得意之时，必然也会有失意的时刻。绍兴六年（1136）至绍兴七年（1137），岳家军在抗金战场上连战连捷，收复了黄河以南大片领土，形成西起川陕、东到淮北的抗金战线。从此情势看来，收复中原已经指日可待。可是巨大的胜利亦未能激发软弱君主的斗志，宋高宗听信秦桧的谗言，力主与金人议和。他们何尝不知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君臣心照不宣：还有比收复失地更加重要的东西。况且江南山温水软，惠风和畅，来此人间天堂，哪还有心思管遥远北地的事情，尽情摆烂了。

绍兴八年（1138）宋金议和，进入双方休罢干戈的时期。明明岳家军长枪锋利，战马健硕，将士们斗志昂扬，然而一纸命令犹如迎头冷水：眼下正值宋金和谈，岳家军不得随意与金兵发生冲突。将士们傻眼了，刚刚还在打磨武器，为何说停战就停战？丰功伟绩在这一瞬间归零，将士们纷纷起而质问主帅。岳将军半夜未眠，起身走进庭院，草丛中寒蛩之声犹如将士的厉声质问，又似是沦陷区人民的悲叹。

可恨的是，现任君主好似把临安当作了第二个汴梁，今日的享乐胜过明日的忧患。长江虽险，就一定挡得住金国铁骑吗？眼前看似安宁的生活，不过只是暂时的苟延残喘罢了。此时君主在何处？定是在温柔乡里缱绻。照这样下去，大宋怕是气数将尽，为人臣子当以死报国，收复失地的宏图，恐只能留于梦中了。

《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不像《满江红·怒发冲冠》那样脍炙人口，词中格调也是大不相同。《满江红》慷慨激昂，适合两军阵前大声诵读，鼓舞将士；《小重山》则含蓄委婉，只能在夜深人静之时低低吟诵，抒发满心的郁结。前者是自勉，后者则是自怜。至于深究两首词的思想主题，依旧浑然一体，互为表里，共同表达了岳将军不满和谈、反对投降，誓死抗击金兵收复中原的意愿，这也正是数十万将士的强烈心声。

良将如此，即便惊梦之后心中所念依旧是国事，千秋以来又有几人？如此忠良，无法一展身手建立千秋功业，徒在寒夜喟叹，这个君主、这个王朝怕终是无可救药了吧。

许多年后，远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孤楼上，一个孤单的身影独倚画阑，仰望月亮缓缓升起。月光凄迷朦胧，远处的笛声穿透碧云晚风传来。满腹愁绪之人，遥望远方的中原，再次挥笔写下《小重山》一首，内中描述的情景也是高度相似。

碧幕霞绡一缕红。槐枝啼宿鸟，冷烟浓。小楼愁倚画阑东。黄昏月，一笛碧云风。

往事已成空。梦魂飞不到，楚王宫。翠绡和泪暗偷封。江南阔，无处觅征鸿。

岳将军若泉下有知，必然欣喜异常。哪怕志同道合者仅此一人，自己也不是形单影只。

这位志同道合者名叫陈亮，出生于绍兴十三年（1143），号龙川先生，婺州永康人，据传先祖乃是汉魏名门颍川陈氏。陈亮既非文臣，亦非武将，乃是一介布衣。就是这个小小的百姓，面对宋廷与金人讲和“天下欣然，幸得苏息”的太平场景，毅然连上五疏，试图提醒君臣莫要被眼下的安宁蒙蔽双眼。五疏句句振聋发聩，字字掷地有声，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中兴五论》。陈亮时年二十七岁。

一介布衣究竟何来的勇气？竟然无视君堂九重，不惧触犯天颜。就连词坛领袖、官拜封疆大吏的辛弃疾也为之折服，慕名与之结交。

陈亮“生而目有光芒，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虽非将相，陈亮身上也有忠烈基因，其曾祖父陈知元在宋徽宗宣和年间“以武弁赴京守御”，随大将刘元庆死于抗金战斗。陈亮所在的永康距离都城临安并非天涯之遥，奈何江南山长水阔，连鸿雁都难寻路径，陈情虽壮怀激烈，也无法传入宋主耳中。在给金华学派创始人、秘书郎吕祖谦的一封信中，陈亮写道：“每念及此，或推案大呼，或悲泪填臆，或发上冲冠，或拊掌大笑。”

淳熙五年（1178），陈亮连续三次上书，严词批判朝廷苟安一隅与重用奸臣，此番终于感动了宋主。可是好景不长，有人向刑部控告陈亮，刑部侍郎何澹忌恨陈亮已久，立即以“言涉犯上”之罪将陈亮逮捕，并施以酷刑，“笞亮无完肤”。所幸宋主得知此事后，下诏免去陈亮死罪，发配其回乡。然而祸不单行，陈亮回乡后，家中又发生杀人事件，仇家借题发挥，控告此事由陈亮指使，导致陈父被囚州狱，陈亮本人下大理狱，九死一生。幸有宰相王淮和好友辛弃疾等人营救，又得免死。

连遭劫难，陈亮恢复中原之志毫无迁改。淳熙十五年（1188），陈亮登临建康（南京）京口（镇江），作《念奴娇·登多景楼》，对建康京口一带地形描写道：“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陈亮主张不能把长江仅仅当作隔断南北的天堑，而要将其作为北伐中原恢复失地的跳板。随后，陈亮又上书宋主，建议经营荆襄以图恢复中原：“东通吴会，西连巴蜀，南极湖湘，北控关洛，左右伸缩，皆足以为进取之机。今诚能开垦其地，洗濯其人，以发泄其气而用之，使足以接关洛之气，则可以争衡于中国矣。”

五年后的绍熙四年（1193），陈亮参加礼部的进士考试，得中状元，其时已五十一岁。在给宋光宗的谢恩诗中，陈亮写道：“复仇自是平生志，勿谓儒臣鬓发苍。”陈亮被授职签书建康军判官厅公事，但因长期“忧患困折，精泽内耗，形体外高”，最终于绍熙五年（1194）身去，享年五十二岁，未及上任。

岳飞、陈亮都已不见其人，宋主松了口气，耳根子终于清净了。北方，冲天狼烟也消散了，金国被蒙古铁骑所灭，太平盛世来临了。

孰料八十余年后，蒙古弯刀要比金人的铁浮屠、拐子马更加凶狠。南宋军队节节败退，朝野乱成了一锅粥。怎么办？还是用老办法吧，和谈。但人家根本就不买账。那就战斗到底吧，然而力量实在悬殊，毫无胜算。这一回，终是在劫难逃了。如果当初主动出击，未雨绸缪，岂有今日之祸？这一点，就算皇帝没有料想到，但是岳飞不是已经料想到了？陈亮不是已经料想到了？

德祐元年（1275），元军攻克荆楚重镇襄樊。至元十三年正月十八日（1276年2月4日），元军攻下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俘虏五岁的南宋恭帝。至元十六年二月初六（祥兴二年，1279年3月19日），崖山海战宋军败局已成，丞相陆秀夫携带国玺背着幼主卫王跳海自尽。南宋皇族八百余人以及一干忠臣追随其后，前后总共有十万军民蹈海殉国，闻其海上尸体横藉。身在元营的文天祥闻其惨状，作诗：“朅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随后以死殉国。赵姓官家在中国三百二十年的统治，至此彻底宣告终结。

寒蛩还在鸣叫，弦断月昏，与一笛碧云风横空来时，小楼画阑还有谁在独倚？倘若大地上真有那么一座“小重山”，这座山上此时一定落满了霜雪，如披一件巨大素衣，于苍茫天地间静默肃立。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