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
作者: 向以鲜“地狱”二字听起来总是阴森森的,这正是其人间设计者想要达到的效果。什么是“地狱”?我们可以粗略地给出这样一个定义:地狱,是地下世界(阴间、冥界或冥府)的一部分,是一些人的魂灵会被强行带至的惩戒之所,类似于人间的监狱和行刑场所。地狱观念的普遍存在,堪称人类文明风景线的一道奇观。几乎所有的文明类型或宗教信仰中都存在着地狱观念,与地狱相对应的则是天堂。地狱与天堂的对照与对立,如同黑暗对照光明,苦难对照幸福,恶对照善,丑对照美。世界各地的地狱形态虽然千差万别,背后的基本支撑逻辑却总是相通的,目的在于惩罚与规训,对活着的人敲响警示的长钟。
“地狱”一词并不见诸先秦典籍,大约出现于东汉以降,至魏晋南北朝时开始广为人知。很显然,这是一个源于印度佛教的外来词汇,梵语称为naraka或niraya(巴利语为niraya),音译作捺落迦、那落迦、奈落、泥梨耶、泥梨。在魏晋无名氏所作《太虚真人常吟咏》中出现了“地狱”一词:“种罪天网上,受毒地狱下。”南朝宋人释宝志在《十四科头》中也有提及:“愚人畏其地狱,智者不异天堂。”至隋唐时代,“地狱”已经固化为一种日常用语,唐释道世在《颂》中写道:“后报入地狱,苦痛未知穷。”韩滉在《判僧云晏五人聚赌喧诤语》中直接将“天堂”与“地狱”对举:“强说天堂难到,又言地狱长开。”我注意到唐代有两个诗人最爱写及地狱,一个是王梵志,一个是寒山。两人均是有影响力的诗僧。王梵志在诗中写及地狱者不下十余处,如《五言八首·其五》:
本是尿屎袋,强将脂粉涂。
凡人无所识,唤作一团花。
相牵入地狱,此最是冤家。
寒山也多次写及地狱,如《诗三百三首·其二百三十三》:
三界人蠢蠢,六道人茫茫。
贪财爱淫欲,心恶若豺狼。
地狱如箭射,极苦若为当。
“地狱如箭射”,不仅为地狱赋予了痛苦,还赋予了迫切的时间感。
古埃及神话为我们展现了完整的冥界,其中出现了与人间帝王相比肩的冥界之王奥赛里斯(Osiris)和死神阿努比斯(Anubis);美索不达米亚的巴比伦人认为,人类的生活分为世俗的泥土和神灵的血肉两部分。如果那些被杀死的灵魂能够附着于人的肉体之上,则构成不死的阴间或冥世生活,冥世拥有七重门关。在古希腊传说中,围绕着五条河流的冥界似乎是一处隐含深情诗意的去处,有人游历地狱之后还能重返人间(如寻妻的奥菲斯、雅典国王忒修斯和宙斯凡间孩子海克力斯)。奥地利诗人里尔克(Rilke)的杰作《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即诞生于此一地狱传说:“如若尘世将你遗忘,/对沉静的大地说:我流动。/对迅疾的流水言:我在。”奥菲斯(Orpheus),即俄耳甫斯。
很多文明的地狱想象都有火焰闪耀,这可能和人们早期对于火的敬畏相关。早在三千多年前的古波斯拜火教中就描绘:末日审判在大火坑边进行,好人被牛奶和蜂蜜灌注,坏人则被融化的金属溶液浇灭。相类的地狱景观,在基督教和佛教之中也可看见。《圣经》中的地狱充满哭泣与切齿的痛苦声音,“神火”硫黄形成的巨大火湖,永远跳动着炽热的火苗。圣约翰说:“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和基督教或地狱观念不同的是,佛教认为,对于个体生命而言,地狱的痛苦不是永恒的,而是有限的,坠入那落迦的人,经历相应惩罚和折磨之后,其灵魂最终会得到救赎。按照地藏菩萨的宏愿,地狱中所有的罪恶都将得到清算和洗礼。
“地狱”的词源虽为外来,但并不意味着中国本土没有相似观念。就传世文献所见,最早提及地下世界的,可以追溯至《春秋左传》。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郑庄公因不满母亲姜氏与共叔段造反,盛怒之下将其移居至城颍,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但不久郑庄公就后悔了。颍考叔得知后提出建议:“掘地及泉,遂而相见。”意思是母子可挖掘一条地道相见。南方的楚辞系统中,也出现了地下世界,屈原在《招魂》中称之为“幽都”:“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到了战国西汉时,黄老之术盛行。从长沙马王堆一号墓的帛画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西汉人已将世界划分为三大部分:天下、人间和地下。至此,中国人的地下世界由黄泉而变为山岳,北方的人们普遍认可“泰山治鬼”或“魂归泰山”的说法。具体地点就在泰山以南“高里山”,又称“蒿里”,汉武帝就曾多次“亲禅高里”。所谓“蒿里”,实际上就是野草丛生之地。汉乐府中的《蒿里曲》唱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蒿里,应该是中国本土初具规模的地府世界。但由于地理空间实在太过辽阔,各地魂归的山岳也并不完全相同。比如巴蜀大地,人们的魂归之处就分别为汶山(岷山)和酆都鬼城。
随着印度佛教的东传与汉化,佛教地狱轮回与中国本土地下观念相互碰撞融合,从而形成独具东方特质的地狱景观。道教的阴曹地府(包括水府)亦与佛教地狱隐秘相关。《太平经》认为行恶者死时必入恶曹地府。在晚唐成都大慈寺沙门藏川编纂《佛说十王经》之后,地狱复杂、恐怖而有序的组织结构得以显露于世,完全是对人间社会的一种暗黑模拟,甚或更为严密和残酷。《十王经》谈及的冥司众神,有阎罗王、泰山府君(或作太山大王)等地狱十王;有司命、司录、现报、速报等司官,牛头马面等狱更狱卒;还有各种设施,如业秤、业镜、奈何桥等。其中有的出自佛经,有的是由道教及民间宗教信仰转变而来,有的很可能出自藏川本人所创。由敦煌石室出现的《十王经》写本,可知此观念已传播至边陲之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的故事越来越多,增入的成分更为庞杂。至北宋,又由此而发展成为道教的《玉历宝钞》,相传此经即出自地府。
中国文化到了唐宋,出现了影响深远的唐宋之变。这种变革,体现于精神与物质的多种层面。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分析说,禅宗在理论上要求信仰与生活完全统一,不要烦琐宗教教义和仪式,不必出家,亦可成佛;不必那样自我牺牲、苦修苦炼,也可成佛。并且,成佛也就是不成佛,在日常生活中保持或获得一种超脱的心灵境界,也就是成佛。从“顿悟成佛”到“呵佛骂祖”,从“人皆有佛性”到“山还是山,水还是水”,重要的不只是“从凡入圣”,而更在于“从圣入凡”。黑格尔在论述人类艺术史时认为,无论哪个国度或种族的艺术史,都无一例外地将经历严峻、理想与愉悦三个阶段。我在《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中,将宋代作为“理想”与“愉悦”的分水岭,也即神圣化与世俗化的分水岭。包括地狱变相在内的巴蜀石刻艺术,虽然描绘的是佛陀世界,却始终洋溢人间烟火气息。那些或花雨缤纷或阴森威严的各色形象,总是让人在喜悦、沉思和敬畏之中,由衷礼赞永恒之美、寂静之美、世情之美,以及时光与造化之美。
由于《十王经》最早出自巴蜀大地,因此地狱的图像化表达,在这片神秘广袤的土地上随处可见。据雷玉华、严光辉在《天下蜀刻石上大宋》中的调查,地狱十王造像在晚唐时期已经流行于摩崖造像中,绵阳、安岳、内江、资中等地至今仍有大量晚唐至宋代的龛像存留。其中雕刻于唐大历年间的邛崃磐陀寺1号龛侧壁的观音、地藏并坐像下方,就有下油锅的画面,这是一种被广泛宣传并流行至今的题材,内在的核心思想就是佛教的因果观念。巴蜀的众多地狱变相图像中,尤以安岳圆觉洞84号龛和重庆大足宝顶山20号龛的《地狱经变相图》最为完整和气象恢宏,其内容显然包含有《十王经》成分。但巴蜀两地的地狱变相又略有不同,这可能与流传的工匠粉本不同有关,仅从构图内容来看,安岳的地狱变相与敦煌变文《目连缘起》所述更为接近。
宝顶山的巨幅《地狱经变相图》,全高十三点八米,宽十九点四米,画面最高十二点七五米,最长十八点七五米。整个造像分为四层:上部分共两层为一组,中间是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Mahāvairocana)结跏趺坐像,两侧亦为两层造像;上层左右各有五尊结跏趺坐佛像,均为圆轮形大背光,分别为东、南、西、北、东北、东南、西北、西南、上、下十方佛;造像下层为地狱十王审判现场,分左右五种场景,两端各配“现报司官”和“追报司官”,合为十二场景。造像下部分亦为两层一组,以形象的手法雕刻人生所犯下的各种深重罪孽,各种恐怖地狱以及在其中遭受的酷刑景象。据大足石窟研究者黎方银考证,宝顶山《地狱经变相图》并非仅取材自某一部佛经,而是综合多部佛经中有关地狱的描述加工再创造的产物。在《十王经》之外,更多地取材于《大方广华严十恶品经》,其中“十八地狱”的榜题经文除“铁轮地狱”和“刀船地狱”中的两段外,其余都出自这本经书,仅少数地方用字不同。十王的榜题经文又与敦煌本《佛说十王经》中的“赞曰”大体相同,且地狱的具体名称和内容与经书记载亦有偏差。由此可知,宝顶山石窟中的《地狱经变相图》属于石窟雕刻艺术的再创造。这种“创作”,杂糅了多种宗教故事与信仰。
宝顶山《地狱经变相图》下层的中间,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养鸡女”形象——一个发髻高高绾起的农家女子,侧着丰盈结实的身子,双手端着倾斜的竹编鸡笼,两只大鸡立于鸡笼边抢食蚯蚓,鸡笼下侧内还有一只调皮的小鸡探出头来,似乎对于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这件石刻艺术作品富于生活气息,若单独切出,很难想到其与地狱的关联。这是宋代文化世俗化的一个典型范例——人间的劳作之美被镶嵌于地狱变的连环构图中,确有一种惊世骇俗的唤醒作用。至于养鸡与地狱的关系,北宋释遵式在《诫酒肉慈慧法门》中曾写道:
汝听养群鸡,为贪肥肉者。
一鸡于一日,计食五百虫。
主人当半罪,同鸡堕地狱。
其狱盛热粪,八万由旬量。
人鸡俱入中,满五千万岁。
不仅养鸡食鸡有罪,就连鸡本身也是有罪的,因为一只鸡平均每天要吃掉大大小小五百只虫子。此种思维背景之下,我们就不难理解杜甫在《催宗文树鸡栅》中所表达的悲悯了:
我宽蝼蚁遭,彼免狐貉厄。
应宜各长幼,自此均勍敌。
也真是难为了诗圣:一方面担心乌鸡会被狐狸之类的野兽吃掉,另一方面又担心幸存下来的乌鸡会吃掉更为弱小的蝼蚁。
地狱与天堂看似相去遥远,其实也十分切近,比“一念之间”还要切近。隋代智顗说、灌顶笔录的《妙法莲华经玄义》中有这样的说法:
释论云: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心能地狱,心能天堂,心能凡夫,心能贤圣。
这应该就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出处。唐人庞蕴在《诗偈》中写道:
人有五般花,花兰变成香。
氤氲满故宅,供养本爷娘。
有人见不识,报道十月桑。
外尘一念爱,合成五色囊。
囊中起三柱,柱上有千梁。
梁变成地狱,地狱作天堂。
后来的苏轼完全认同这个观点,在《大别方丈铭》中指出:“湛然虚明,遍照十方,地狱天宫。”在他看来,一个人只要心怀光明,遍照万物,那么地狱与天宫对其而言就没有什么分别,地狱就是天宫,天宫也就是地狱。在《次韵答元素》一诗中,苏轼再次表达了这种看法:
不愁春尽絮随风,但喜丹砂入颊红。
流落天涯先有谶,摩挲金狄会当同。
蘧蘧未必都非梦,了了方知不落空。
莫把存亡悲六客,已将地狱等天宫。
忽然想起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名作《地狱变》:画师良秀奉命为堀川大公画一幅关于“地狱变”的屏风。经过半年多的冥思苦想,除了屏风的点睛之笔还未落下,其他部分均已大功告成。良秀请求无所不能的大公制造一场人为的火灾——他要目睹一位困于车中的华服美人被活生生烧死——画师迫切需要一种血淋淋的痛苦来刺激灵感,方能完成那最后的摄魂夺魄之笔。当良秀赶至火场观摩时,才发现火焰中的美人不是别人,竟是他心爱的女儿。火焰熄灭,女儿化身灰烬,良秀终于完成绝世的屏风,并于次日自缢。芥川龙之介说:人生,远比地狱更像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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