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把人间唱遍【之二】
作者: 洪放没有源头的河流
有一些土地,它无法被称作广阔,而只能被称作广大。江淮之间大片的丘陵岗地,就是广大的土地。广阔的土地上,天空因之而高远,一只鸟的翅膀痕迹,会被它吸收和消解。而广大的土地,尤其是这丘陵,因为起伏、明晦、收放和显隐,迫使天空时高时低,时阔时狭,因此,天空中鸟儿翅膀的痕迹,便随之起伏、明晦、收放和显隐。站在这大地上,一个人或许是一片影子,或许是一粒尘土;或许是一棵站立的树,或许是一片倒伏的草;或许是隐于地下的流水,或许是一片爬上山冈的水滴;或许是尘土中的星辰,或许是坟茔上的花朵;或许是那些被风吹走的名字,或许是被深埋在土地中的断碑。
或许像长江、淮河一样奔涌,也或许像栀子沟一样没有源头。
的确,这是一条江淮之间没有源头的河流。广大的土地上,这样的河流也许会有很多,但我只记得它——栀子沟。我曾沿着流水追寻,希望能在丘陵的乱石与杂草之间发现它细若游丝的源头。哪怕像一只蚯蚓一样细小,或者像一匹草叶一样狭窄。但那依旧是源头!源头在广大的天空之下,再细小,再狭窄,它都蕴藏着生命原初的蓬勃与力量。
然而,一直没有。我一直没有能寻到栀子沟的源头。童年和少年时代,我从我家的屋后出发,脚上沾着露水,跑过那些稻田、棉田和有稻桩的闲田,然后,我就听见栀子沟的流水声。声音有时明亮,是贴着草叶流淌的犹如孩童的欢快;有时低沉,是被过小的河道挤压造成的困苦;有时,河水的声音仿佛跳出了河道,飘在空中,我就知道,河水带来了上游美好的消息。而更多的时候,河水紧贴着泥土,甚至被泥土拉拽。河水行走在江淮之间的大地上,河水只是以水的形态,塑造着泥土、村庄和人的另一种形象。
我问过亚先生:栀子沟的源头在哪儿?
我也问过,问了九十年了。亚先生捻着白须。早年,他八十岁的时候,我看见他站在栀子沟边上看流水,看流水中被风带走的青草。他嘴里念叨着,但没人听清楚他念叨什么。他看了很多年,至于看出了什么,包括他说了什么,没人知道。村庄里一代代的人如同云烟,站在栀子沟边的人,也如同云烟,其中也包括沿流水寻找源头的我。我总在寻找的流水里,看见亚先生的影子。
我所见到的栀子沟,长不过十里。在我们村庄边上这一段,最宽的地方是大塥。塥兼具蓄水和防洪的功能。有一年大旱,江淮之间烈日高悬,土地焦裂。村庄上,所有大人连同孩子的嘴唇都焦裂着。人们在栀子沟里挖水。浩浩荡荡的人群,日夜挖掘,河道里因此排列出无数的深井。焦裂的泥土在深夜慢慢变冷,头发丝般的清水,悄然渗出。第二天,那些水便滋润了村庄。人们说这是一条古老的河道,一条狭窄的古老的河道。也有人在深井中挖出了碎了的陶片,上面有古朴的花纹,有人,有兽,有文字。人们把它们再次埋进土里。没有人带它们回家。那些被流水覆盖了千百年的碎片,它们亦是江淮之间祖先的一部分。
没有源头的河流,甚至是没有故事的河流,正是这广大的大地上最真实的河流。它是姓氏、图腾,是人的眼睛、手,它是植物的叶片、颜色,它是鸟的鸣叫、羽毛,它是野兽们的利齿、毛发……它更是大地上最微小却最丰富的血脉。
每个人都有一棵树
每个人都有一棵树,榆树、槭树、乌桕树、苦楝树、枣树、桃树、梨树、柳树、黄杨树、刺槐树、青桐树、香樟树、喜树、苦柳树、桐树、野刺树、石榴树、桂花树、梧桐树、皂角树、梓树……这些树盘根错节,生长在江淮之间广大的土地上。这都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树,金贵的树,原就不属于这片大地。而且,没有人愿意要一棵金贵的树,人们需要的是最普通最平常的树。这些树从一个人出生起就开始跟随着他,看着他从一尺长长成七尺长,看到他头顶日头,脚踩泥土,一步步地生儿育女,衰老病死。树从不言语,但它以另外的方式将这个人的魂灵收留,然后在月光下将之送还泥土。
然后,树也消失了。
一棵树的消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如同一个人的消失。我六七岁时,在村庄的中间有一条宽不过一丈的百米巷子。巷子里仅仅在中间部位开了一扇小门,很低,比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的身高还低。一年四季,门内都是黑漆漆的,飘出来最多的是炊烟、咳嗽,与越来越浊重的老年气息。孩子们都怕走过这巷子,然而还必须得走。这巷子就在村子的中间,是孩子们躲猫猫的必经之地。每回走,都是越快越好。有时冷不丁后面会有人声,似乎在轻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像是“元”,又像是“水”,还像是“宝”……反正听不清。也没有人愿意听清。那声音混浊,久病一般,从小门里冲出来,却在巷子里得不到一点点的回应。
终于有一天,孩子们问:那是谁?
是苦柳。人们说的是一棵长在村子东边岗上的苦柳树,很老,虬曲着,上面只零星地长几片叶子,表明它还活着。它是巷子里那人的树。
但孩子们还是得问:那是谁?
没人回答。其实是有答案的。只是所有人都不说出来。大人们偶尔会送些食粮到那小门前,有话没话地跟屋里的人说上几句。有一年春天,人们发现高冈上的苦柳树没有发芽。再然后有一天,一群孩子发现一个男人向那小门内半伸着头。孩子们想听清他们说的话,但一句话也没有听清。孩子们就跑到山冈上看那树。树更虬曲了,果真没有一粒芽子,用手在树身上使劲地抠,居然也抠不出一丁点的树液。而在它旁边,刺槐新叶密集,青桐的最高处,大片的新叶如同一只巨大的绿色的鸟巢。远处,栀子沟正在金黄的夕阳下,像丝带一样迤逦而去。
每个人都有一棵树。江淮之间,很多人就用了树做自己的名字。很多年后,村庄迁移,葬于村庄周边的老坟也被迁往山里。那些被从土里取出来的棺木,很多都腐烂了。它们曾经就是村庄上的一棵棵树。这些树活着时,跟着一个人;死了时,成了一个人的棺木。在众多腐烂的棺木中,人们指着一具完好的棺木说,那就是吴头大妈的。那是苦柳,生的时候最苦,做了棺木却最久长。
——这个有一棵苦柳树的人,按辈分算,是我的三服之内的大妈。她年轻时嫁过来,不育,便在那巷子里独居至死。而她的婆家,后来人丁兴旺,枝繁叶茂。
那金子般的火亮虫
玉友一直在田地里。他一直在奔跑,沿着田埂,在稻子、油菜、小麦间或是冬天光秃秃的田埂上奔跑。他步伐有力, 有时是小跑,轻轻松松,如同栀子沟黄昏的流水;有时是猛跑,如同夏日午后的暴雨。更多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跑。他仰着头,太阳在他的头顶,近乎垂直。一开始,他长着细长而漆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黑亮的光泽。后来,他的头发变得粗长,表面打上了无数的小疙瘩,光泽也随之消失,颜色越来越接近泥土。再后来,小疙瘩消失了,他清瘦的光头,如同一只秋后的老丝瓜,在田埂上一耸一耸地跃动。
他到底为什么跑呢?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过。据说玉友来自离栀子沟七里地的蔡店。他已经在栀子沟边上奔跑了很多年。没人能确切地说清玉友到底是哪一年来的,也没人能说清他如此奔跑,到底什么时候歇息。但他口中反复念叨的那些话语,居然有人能懂。从上海来的下放女学生,和玉友在田野里狭路相逢,玉友居然望着她笑,并且侧过身子,给她让出了路。她因此就听见玉友的话,那是高中课本上的一段文言文,玉友说出那些文字时,用的是普通话,字正腔圆,声音中还含着一种隐约的磁性。
下放女学生是第一次见到玉友。她记住了他的声音和他侧过身子时的微笑。那时候,田野里正开着金黄的油菜花。油菜花丛间飞着蜜蜂,更远的高冈上,放蜂人正蒙着灰色的纱篷,眯着眼望向田野。下放女学生差一点就停下来时,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别停,他是疯子呢!
玉友是疯子,他是这一大片土地上跑得最远的人。春天还没结束,他就从田野里跑向了远处。他也许是沿着栀子沟跑的,也许是沿着丘陵冈脊跑的,反正他跑成了一只小小的黑点子,像一只蜜蜂一样,追随着他的花蜜。他跑着,自然也就没有人惦记他。反正他本来就是个一直奔跑的疯子。他到底跑去了哪里?许多年后,一个淮河边上的人来村里,说当年有一个栀子沟的玉友,曾到过他们那里。玉友给他们带去了一种好东西。至今,那东西还在淮河边的田野上奔跑。
所有人都感到惊奇。玉友已经死去多年了,没想到他竟然给遥远的淮河边上带去了一种好东西。那是什么东西?所有的人都追问。这个淮河边上的人却卖起了关子,问玉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肚子里有货,字也写得好。玉友在淮河边上的那座破庙里写的毛笔字,至今还被人们记得。
所有的人更惊讶了。一直在田野里奔跑的玉友,栀子沟边关于他的来历也只有简单的几句:他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娘老子不同意他去读书,他为了说动娘老子,便跪在地上。结果,他老子用鞋底打了他的头一下,他便疯了。他奔跑到了田野里,从此再没有回过家。他后来有一次差一点进了我们村子。他跟在下放女学生后面,到了村口。他手上拿着一只小瓶子,他摇动着小瓶子,往村里走。眼尖的人发现了他,一声断喝:疯子,你想干吗?
玉友转身跑了。
第二年,下放女学生回城了。玉友死在栀子沟边的那棵大槐树下。他自己挖了个坑,斜躺在坑里。挖出的泥土就堆在四周。村里人将土盖下去。然后在上面栽了一棵小槐树。
淮河边上来的人摇着头,叹气。所有人都追问:玉友到底给你们带去了什么?
火亮虫。淮河边上来的人说。玉友将火亮虫从田野里带进了村子,结果每到夏天,庄台上都是火亮虫了。小小的,像金子一样,奔跑的金子,就是奔跑的金子啊。
人们这才想起玉友跟在下放女学生后面的那个下午。他手上拿着一只小瓶子。在他转身跑开的时候,瓶子被他打开了。也就是从那以后,往年在田野里飞翔的火亮虫,开始在村庄里飞跑,金子一般,金黄金黄地飞跑。
桐花和最后的种田人
广大的土地,总要回到它原初的样子。或许,现在的栀子沟也是如此。沿着流水,那些星罗棋布的村庄都迁移了。往昔的炊烟,沉在流水里,没人打捞,也没人照影。但是,土地上奔跑的小动物多了,鸟多了,虫子多了……唯一少的是,人声。被拆了一半的屋子耷拉着,墙根下长出的蒿草,青翠的,是今年的;枯黄的,是去年的;倒伏的,是前年的。再往前,村庄刚迁移时,墙根活跃着鸡、鸭和猪,还有狗、猫、黄鼠狼,以及胆大的蛇、蜈蚣、蚯蚓、蚂蚁,和在墙根下歇息的蜜蜂、火亮虫,还有羽翼未丰却逞强跑出来的小麻雀……这些跟人声息息相关的家伙,现在都不再挤在墙根了。空旷的大地,给了它们无限的机会。它们各自安家,平静生活,仿佛回到了远古,活成了它们祖先的样子。
因迁移离开村庄的人,梦里也许有它们。但梦毕竟是短暂的,栀子沟如同尘烟,正在慢慢地散去。
有一个人例外。他是我的堂兄,我大伯家的大哥。
大哥依然走在栀子沟边的土地上。他春天种菜,夏天种瓜,秋天种芋头,冬天种油菜。他每天早晨从城里的家出发,走五里地,来到从前自家的责任田里。他不种别人家的地。这个做了一辈子田的庄稼人,坚信土地是有脾气的。每个人侍弄惯了的地,就和这个人熟悉。如果从来没有侍弄过,那就是生地。生地欺人,长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大哥懂得这些,只种他自己从前的地。旁边的地长满一人高的蒿草,而他的地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横平竖直,看着让人舒服。有时,他会坐在田埂上,看着自己的地,看着地里的正在成长的苗子,他攥着厚实的长满老茧的手,吸一口气又将刚才吸进嘴里的气吐出来,他看见那些气正游动到苗子上面,一层一层,一缕一缕,缠绕着,就如同他这一辈子与这地的缠绕。
大哥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耕种的人。早年,大哥是远近闻名的犁田把式。栀子沟边的人最喜欢大哥犁田时所唱的山歌。他的歌声苍凉、悠远。低音处,如同河水的呜咽;高声处,好像老树突然折断;有时,又忽然停下。那种停,是忽然的,让人揪心的。人们等着,忽然歌声就又来了。从低回一下子鸟儿一般飞上了天空。大哥的山歌,很少有人听懂歌词。很多年后,我从一本民间文学的书里,读到一段山歌:
谁人见过土生金?
谁人见过水生银?
一块大地年年种啊,
风调雨顺才能养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