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未减,爱欲轮回

作者: 童欣

1997年,叶弥凭中篇小说《成长如蜕》在文坛一炮打响。出道至今,她的中短篇小说硕果累累,长篇小说却只有《美哉少年》《风流图卷》《不老》三部。作为《风流图卷》的续篇,《不老》的成稿几经打磨。初稿写于2019年春-2021年秋,刊载于《钟山》2021年长篇小说B卷。之后,叶弥又花了近一年时间作出大量修改,单行本于2022年7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字数从17万字增加到24万字,章节从27章扩展到36章,除了丰富人物性格、扩充孔燕妮和俞华南的爱情线以外,更重要的是,叶弥勘破了爱欲的轮回,找到了锚定风流人物命运的准线。

《不老》是“风流系列”的下半部。按叶弥最初的设想,“在下半部所写的文字里,有了‘命运’二字。好人和恶人,都各有其不可替代的命运。在下半部里,生活更动荡不安,社会更加呈现不可理喻的一面。人性面对的挑战是前所未有的”。《风流图卷》挑选1958年和1968年两个时间刻度,“用时代来讲述一种叛逆”,书写压抑年代“丰富而纯真的风流”,革命的暴风骤雨越猛烈,越能击打出人心对爱、对美、对自由的顽固追求。但当时针指向1978年,随着柳家骥、高大进、陶云珠等风流人物渐次退场,“风流”题旨中的另一层含义浮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老》面对的1978年,风流是否已被雨打风吹去?当更丰富的个人选择和更复杂的社会境况被推至主人公面前,风流的种子(包括其中蕴含的堕落因素)在时代的浇灌下会开出怎样的花?步入中年的风流人物是继续纵情任性、蛮勇向前还是在失控的享乐中注定要走下坡路?

一、“世界是一面打碎的镜子”

在进入《不老》对焦的1978年之前,先来看叶弥另一篇以1966年-1976年为背景的小说《独自升起》。1966年,吴郭城硝烟四起,傻子阿当目睹好友阿桃被闹“革命”的群众挤下河淹死,惊恐之余,他躲进教堂地窖,一藏就是十年,唯一陪伴他的只有一尊跌断脖子的耶稣像。阿当下意识用剩米饭粘在神像的伤口上,十年过去,“它的伤口竟然合起来了”。 耶稣以人的面貌降世,象征了人性中的神性,“断头的耶稣”意味着人性在“文革”十年的全面溃败。是非颠倒的极端年代把正常人变成政治怪兽,叶弥就把重建日常、修复人性的能力赋予精神失常的傻子。“疯”与“常”的价值标准被颠倒,疯人以未经污染的天真为常人守住了世道人心。小说止步于阿当走出地窖,看见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不老》的故事就从1978年10月一个普通的早晨开始,吴郭城看似平静的地表下暗潮涌动。“经过了那些荒唐岁月,许多人都成了病人”,“拨乱反正”四个字落到个人的头上,远不像粘好神像的脖子那么容易,很多人错位的人生已经无法和新时代对接。1978年,“精神病其实就像感冒那么常见,因为人类最脆弱的就是灵魂。风吹雨打中,受伤最多的也是灵魂”。《不老》瞄准的正是一群刚从梦魇中惊醒又陷入隐秘而持久的精神创伤中的人,有人以疯癫掩盖心碎,有人挥霍着失控的激情,有人在虚空中自噬其身,有人在彷徨里艰难前行。叶弥以他们痛苦的心灵演绎历史风暴的后遗症,挖掘疯狂中蕴含的原初的生命欲望和指引未来的理性力量,并一视同仁地为好人与坏人、常人与疯人探索出一条解脱之路。

福柯指出:“疯狂所扮演的角色,便像是大型的透明结构。”《不老》里,所有精神病症都不是天生的,而是有各自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非理性的疯狂背后显示出某种理性的逻辑。用叶弥的话来说,“世界是一面打碎的镜子”,《不老》所敞开的疯狂诸相,就是一块块透明锋利的碎片,每块残片都照见一种人生,叶弥将它们收集、打磨,拼贴成时代中人无可抗拒的共同命运。

第一块碎片来自不堪重负、精神崩溃的张柔和。孔朝山多年前的一封情书的曝光打破了她的岁月静好,迫使张柔和承认眼下的生活其实一团糟,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孔朝山为了讨好现女友果林竟不承认写过这封情书。张柔和要向老情人讨个说法,却在果林娇弱的“从来没有受过生活的重量”的背面前败下阵来。她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差距:“她试着舒展一下后背,那里像铁块一样紧,又像绑着成堆的绳索。她的肉在绳索的捆绑下渐渐萎缩。”生活的枷锁已经和她的肉长在一起,再无挣脱的可能。张柔和看不见未来,又被过去抛弃,她彻底崩溃了,宁愿做一只想象中谁也不敢惹的母老虎,遁入疯人的世界。同样自惭形秽、试图抹去自己的还有老隐。他在《风流图卷》初登场时对自己的身份有清晰的认知:“我不是要饭花子,我是知识分子!” ,第二次出场时,他默认了“老隐”这个称呼,到了《不老》中,老隐虽然已被平反,但他拒绝再用“王仁平”的本名,也不记得任何关于自己的事。他的精神极度脆弱,受到一点压力,就忙不迭地自我埋怨,甚至下跪求饶。

“疯子揭开了人的基本真相:它把人化约为其原始欲望、简单机制和其肉体最急迫的决定作用。”张柔和与老隐的疯言疯行源于命运的一再苛待,他们错觉如果不成为张柔和或王仁平,就不用勉强自己像人一样忍受痛苦,哪怕两人拼命争取的只是作为人最基本的尊严。他们缺乏保护自己的能力,只能依靠动物本能把自我蜷缩到最小,以躲开伤害。这些深陷过去,没有力气走到未来的人,他们悲苦的命运具有为时代受难的意味。

与张柔和、老隐的自轻自贱不同,杜克和谢小达患上了自恃不凡、激情失控的精神热病。他们曾是吴郭城叱咤风云的人物,对现在平静的生活不满,渴望夺回领导权,让未来按他们的意志运行。事实上,他们追逐的不是革命理想,而是高高在上的权力。杜克生活优渥,享受着高干子弟的特权,自己喝雪碧抽香烟,却阻止普通人对物质的追求。比起杜克,谢小达对社会现状的不满更为真诚,但她无力解决实际问题,只会上纲上线搞政治。她想反对贪图享乐的社会风气,斗争矛头却错误地指向了吴郭人正常的生活。对权力的痴迷和无处安放的激情扭曲了杜克和谢小达正常的人性,他们不顾现实开历史倒车,最终都死于非命。《不老》揭穿了政治狂热分子的病态人格,以他们的非正常死亡再次竖起警示牌:“学会反思,生命才有价值,不然白死。”

随着小说的推进,越来越多的精神病症开始显露,似乎每个正常人身上都有一些历史风暴过后残留的碎片。而《不老》的主人公、叶弥笔下1978年的风流人物——孔燕妮和俞华南,一个被认为患有精神病,一个刚从精神病院逃出来,两人的处境正好构成一组镜像。俞华南因妹妹在“文革”中惨死,得了抑郁和躁狂双重精神障碍,但即便处于疾病发作期,他的言行举止也毫无偏差,甚至比正常人更具理性和智慧,能以“北京来的专家”的身份为普通人指引改革方向,疯人比常人更聪慧的设定,意味着从幽闭地窖进入明亮之所的疯狂,获得了敞开生命真相的特权。作为对比的是,愿意把自己的情感生活拿出来讨论,以推动吴郭人打破精神枷锁的孔燕妮,却被人指责这样“不顾廉耻”,一定是得了精神病,甚至传言她找孔朝山看过病。孔燕妮在常人眼中的不正常是她克服时代局限、顺应人性需求的正常所在,她的纵情任性被曲解为精神病,在更深广的意义上暴露出时代的精神禁区。

俞华南和孔燕妮身上糅合了疯人正常的人性和常人反常的脆弱,他们徘徊于正常与崩溃、理性与激情、抑郁与狂躁之间,既背负着历史的伤痛,自知精神岌岌可危,又拼尽全力,要找一条通向未来的路。他们掩藏于正常之下的痛苦源于生命曾长期被压抑、被损害,他们被常人视为疯狂的行为,则体现出风流人物不可遏制的超越时代的生命力量。

叶弥一向关注时代中人的精神病况,她塑造过很多经典的疯人形象,比如《天鹅绒》中,因为丢了红烧肉疯疯癫癫,又趁着清醒急匆匆跳河的李杨氏,《花码头一夜风雪》中,趴在湖边看水、失足溺死的张水痴,以及《风流图卷》里因为嫉妒枪杀情敌的高大进,她笔下的疯人因为与现实格格不入,几乎无一例外都走向了死亡的结局。孔燕妮也曾割腕自杀,叶弥却拒绝让她一死了之,而是用“在劫难逃”四个字把她抛入了1978年的《不老》。

与旧作不同,精神病症在《不老》中第一次有了治愈的可能。张柔和被孔朝山接走照顾、肖恩原谅了老隐的诬告、俞华南主动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就连孔燕妮也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以避免人生走下坡路。叶弥在《〈不老〉手记》中坦白:“这是一篇关于解压、解脱的小说。开玩笑、温暖、轻松是它的主题词。” 。与俞华南精神病人身份的揭露构成推动叙事的主要线索相呼应的是,“拯救”成为贯穿《不老》的真正的主题。故事伊始,孔燕妮就以拯救者的身份登场,第一次见面就看出俞华南的痛苦,要用爱情焐热他的心。但随着孔燕妮陷入对俞华南的爱情执念,她自身的精神困境也逐渐暴露,拯救者与被救者的身份发生反转。自从15岁被强奸,孔燕妮的手一直是冰冷的,她不停地恋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在这个意义上,尽管《不老》叙述了孔燕妮与杜克、张风毅、俞华南、冯春霖的一段段恋爱,但小说并非孔燕妮的爱情回忆录,而是她拯救自我的精神治疗报告。

《不老》捕捉日常生活里的疯狂诸相,记录下历史的幸存者为何疯癫、如何痛苦、因何死亡,以此揭露转折时代的精神创伤;在此之上,叶弥更坚信“人心是世上最顽强的东西,没有什么能战胜它”,她以孔燕妮、俞华南等风流人物的故事证明,对爱与美的追求终将修复破碎的心,把世界还原成那面完整的镜子。

二、重建爱欲的秩序

初读《不老》,我困惑少女时期被强奸的孔燕妮为何没有从此畏惧男性,反而相信恋爱可以拯救灵魂,轻易就能爱上形形色色的男人。回溯《风流图卷》,孔燕妮在遭到强暴后,主动和陌生人上床,以滥用身体的自由显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她的自尊里隐藏了自暴自弃的绝望。二十年来,她不停地换男友,把恋爱当成治愈痛苦的工具。对她来说,“恋爱是用来对抗伤痛的,是一帖缓解伤痛的药剂,而不是寻欢作乐的途径”。孔燕妮的恋爱遵循的不是快乐的本能,而是功利的现实,爱欲被压抑成性欲,快乐被降格为现实,这本身就是一种创伤体验。孔燕妮不在乎爱上的是杜克还是小丁,她只是需要恋爱来释放激情,她善变的情感不是女性自我解放意识的觉醒,反而是她内心焦灼不安的表征,因此,明知新的恋爱没有快乐,她也停不下来。

直到俞华南出现,成为她精神轮回的关键点。孔燕妮对俞华南的爱经历了从性欲到爱欲、从本能到人性、从现实原则到快乐原则的升华。孔燕妮初遇俞华南,就提出要做他女朋友,她的一见钟情里有虚荣心和征服欲作祟。之后,孔燕妮在俞华南身上感到一种熟悉的痛苦,她想用爱去抚平这种痛苦,以此证明自己有超常的爱的能力。孔燕妮不愿承认,尽管她的内心充满激情,她的手却一直是冷的,她的爱无法付诸行动。读《不老》初版本时,我觉得俞华南和孔燕妮之间不是爱情,他们更像同病相怜的病友,一个手冷、一个心冷,只好以恋爱的名义抱团取暖。

直到单行本出版,叶弥在下卷增加了第七章——孔燕妮和俞华南去“玩风”。小说十分详细地记录了玩闹的过程:“他们被风推着跑,在风里旋转,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突然转向,顶风逆行。孔燕妮双手伸前,推门似的。俞华南在她身后握住她两只手腕,帮她一起推风。顶风逆行到喘不过气来,迅速切换玩风模式,让风推着跑。”俞华南把大风比作时代,时代推着人走,人可以自由地乘风而行或顶风逆行,前进或后退都是率性而为,他们在游戏中舒展天性,真正得到轻松和愉快。俞华南被孔燕妮的笑容感染,发自内心觉得高兴。单行本从第一章起就给孔燕妮增加了“爱笑”的标志,笑容是她应对麻烦的武器,也宣告着对过去的释然以及终将解脱的自信。孔燕妮“充满阳光和海水的味道”的笑,融化了俞华南心里的冰,让他从敏感焦虑变得会开玩笑。在孔燕妮被王来恩老婆赶出宿舍时,俞华南和她一齐默契地笑起来,笑得王来恩老婆一下子泄了气;在玩风回来的路上,他俩跌成一团,笑得止不住……这两处修改让我意识到,建构孔燕妮和俞华南关系基础的不是共同的痛苦,而是共同的快乐。他们之间不仅相互怜悯,更产生了真正的爱情。

这场19天的恋爱游戏,让孔燕妮恢复了人类追逐快乐的天性。“孔燕妮从来就把人性和本能区别对待的。她对自己不满意,也是觉得自己本能多而人性少。”性欲是动物本能,爱欲是人的天性,性欲受力比多的控制,爱欲则能将肉体的快感上升为精神的愉悦感。爱欲的解放实现了人的非压抑性存在,因而能带来更持久真实的快乐。孔燕妮对男女间的床笫之欢并不稀奇,她已习惯用身体发泄痛苦,“在俞华南身上,她要实现本能在人性之上的升华”。她从开始想和俞华南发生肉体关系,到后来不计得失,只希望他活得轻松快乐。他们互相确认,经过了那些艰难岁月,“我们要轻轻松松,高高兴兴地活”。如果总想着用恋爱纾解痛苦,就容易陷入执念陷阱,反而跟从本心解放爱欲,就能自然而然地获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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