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年谱(节选)

作者: 喻雪玲

DOI:10.16551/j.cnki.1002-1809.2023.05.028

1974年,12岁

2月,随着母亲改嫁,刘亮程一家离开了生活12年之久的皇渠村的地窝子。伴随刘亮程整个童年的地窝子生活,留给其深刻印象。他在《老皇渠村的地窝子》中写道:

在老皇渠村的那几年,我们似乎生活在地底下。半夜很静时,地上的脚步声停息,能听见土里有一些东西在动。辨不清是树根在往前伸,还是虫子在地下说话。一只老鼠打洞,有一次打到地窝子里。那个洞在半墙上。我们一觉醒来,墙上多了拳头大一个窟窿。地上没土,我们知道是从外面挖进来的。也许老鼠在地下听到了我们的说话声,便朝这边挖掘过来,老鼠知道有人处便有粮食。或许老鼠想建一个粮仓,洞挖得更深更隐秘些,没想到和我们的地窝子打通了。

一到深夜地下的声音便窸窸窣窣,似有似无。尤其半夜里一个人突然觉醒,那些响动无声地压盖过来,像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又像在土里。那些挖洞的小虫子,小心翼翼,刨一阵土停下来听听动静。这块土地里许多动物在挖洞,小虫子会在地下很灵敏地避开大虫子。大虫子会避开更大的虫子。我们家是这块地下最大的虫子,我们的说话声、哭喊声、锅碗水桶的碰敲声,或许使许多挖向这里的洞穴改变了方向,也使一些总爱与人共居的小生命闻声找到了这里。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第238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

后父的马车拉着刘亮程母亲和5个孩子,顺着玛纳斯河下游驶向太平渠村。太平渠村,即《一个人的村庄》中黄沙梁的原型。从皇渠村搬家到太平渠村的这段路,后来被刘亮程写进《两个村子》:

也是一个早春,来接我们的后父赶一辆大马车,装上我们一家人和全部家当,顺着玛纳斯河西岸向北走。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我们一直看着河湾里父亲和奶奶的坟渐渐远去、消失,我们生活了许多个年头的皇渠村一点点地隐没在荒野尽头。一路上经过了三两个村子。有村子的地方河便出现一次,也那样绕一个弯,又不见了。

从半下午,到天黑,我们再没看见河,也没听见水声,以为远离了河。后父坐在前面只顾赶车,我们和他生得很,一句话不说。离开一个村子半天了,还看不见另一个村子。后父说前面不远就到了。我们已经不相信前面还会有村子,除了荒滩、荒滩尽头的沙漠,再啥都看不见。②③④⑤⑦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第355-356、285、363、192、192、199页。

刘亮程一家开始了在太平渠村的生活。太平渠村整体呈镰刀形状,镰刀把这一块靠近玛纳斯河,一条路两边住着刘亮程后父家等一些老户。路在北边朝左边的沙沟沿撇过去,那里住着后来新搬来的河南人。关于此,刘亮程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道:“后来一些新来的人家在沙沟沿盖了一溜矮房子,村子的模样便变成一把镰刀状。”

②刘亮程后父家的院子,是一个传统的院落。院子由篱笆墙围起来,共有三间房,里套外两间是住房,另有一间是库房。房前有菜地,屋边种着树。后父养着两只羊、一头牛,有一辆牛车,还有几只鸡、一条狗。刘亮程用文字记下这个院子:“那时家家户户有一个大院子,用土墙或篱笆围着。门前是菜地,屋后是树和圈棚,也都高高低低围拢着。”

春天,刘亮程母亲跟着太平渠村的人一起挖渠、打坝,在大田干活。后父在马号喂马、赶车。每天黄昏收工回来,母亲忙着做晚饭,后父带着刘亮程以及大哥喂牛羊。关于后父,刘亮程写道:

后父早年曾在村里当过一阵小组长,我听有人来找后父帮忙时,还尊敬地叫他方组长,更多时候大家叫他方老二。④

一年后,我才能勉强地叫出父亲。父亲一生气就嘟嚷个不停。我们经常惹他生气。他说东,我们朝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懂事,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9月,刘亮程开始在新胜大队上五年级,学校离家七公里。刘亮程家搬家到太平渠村(集体化时期叫新胜下二队),是新胜大队最远的一个村子。刘亮程每天吃完早饭,往书包装两片烤馍馍,连走带跑40多分钟到学校。路上,刘亮程与哥哥,后来与弟弟以及同村的十几个孩子每天一起上下学。上学途中要路过一个碱滩和坟地,路边长着浓密的芦苇、碱蒿,草丛中有很多早年留下的旧坟。关于这段上学之路,刘亮程在《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中写道:

再后来,我们家搬到太平渠村,属于新胜大队了,依旧在玛纳斯河边上,只是朝北迁徙了几十公里,更加荒凉了。我在那个学校跟着上五年级,大队离我们村七公里,同村的十几个孩子,每天早出晚归,步行上下学,路边也有坟,孤孤的,没在野蒿草中。有时独自路过,有意不去看,但总觉得那里有眼睛看过来,脊背生凉。刘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第41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本文所引该书皆出自此版本,只注明页码。

中午上完课,刘亮程从书包拿出两片馍馍当午饭。吃的时候,还都低着头,因为好多同学没有带馍馍。更多时候,中午还没到,馍馍已经吃完,整个下午都得饿着肚子。刘亮程手工缝制的书包里,还常装着火柴,假如路上能抓到鱼,就点堆柴火,用红柳枝穿上鱼烤着吃。实在饿得不行,就钻到旁边苞米地啃两个青苞谷。饥饿,在那时是常有的事情。童年的饥饿感,一直蔓延在刘亮程之后的创作中,他曾多次写到饥饿:

那些年月我们一直都没有积蓄下足够的粮食。贫穷太漫长了。

许多年后的一个早春。午后,树还没长出叶子。我们一家人坐在树下喝苞谷糊糊。白面在一个月前就吃完了。苞谷面也余下不多,下午饭只能喝点糊糊。喝完了碗还端着,要愣愣地坐好一会儿,似乎饭没吃完,还应该再吃点什么,却什么都没有了。一家人像在想着什么,又像啥都不想,脑子空空地呆坐着。②③④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第217、205-206、243、12页。

有一年我们储备的冬粮不足,连麸皮都不敢喂牲口,留着缺粮时人调剂着吃。冬天蚂蚁出来过五次。每次母亲只抓一小撮麸皮撒在洞口。最后一次,母亲再舍不得把麸皮给蚂蚁吃。家里仅剩的半麻袋细粮被父亲扎死袋口,留作春天下地干活时吃。我们整日煮洋芋疙瘩充饥。那一次,蚂蚁从天亮出洞,有上百只,绕着墙根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直到天快黑时,拖着几小片洋芋皮进洞去了。

还以他者视角描写与饥饿相关的场景:

那年春天,整个荒野没冒一星点绿,风刮到村里突然停住。一户人家吃光粮食,面袋抖了三遍,灶上空沸的半锅水,浮着几片枯叶。七八个人,面朝东坐在院子,一口一口喝风和空气。不远的荒野中,一窝老鼠躲在阴深洞穴,分食最后的麦粒。它们终于熬过长冬,一个个皮包骨头。吃完最后几粒麦子,它们便要倾穴而出,遍野里寻找吃食。落到地上没埋住的草籽、没有落地的草籽、鸟吃剩的草籽,都是老鼠的食物。

在2000年出版的《一个人的村庄》中,一篇文章的名字直接叫作《永远欠一顿饭》,他在其中谈道:

现在我还不知道那顿没吃饱的晚饭对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响。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节击败我。

这些书写饥饿的文字说明,留存于刘亮程记忆中的饥饿感正如“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成为其创作的重要精神诱因。

1975年,13岁

1月,冬闲,后父白天在马号做事,有时给村里赶大车,有时赶自家的牛车进沙漠拉柴。一到晚上,因后父会说书,家里就聚来很多人听他说《三国演义》《杨家将》《薛仁贵征西》。说书时,后父坐在自家土炕上,炕中间的小桌子上点一盏煤油灯。大人们坐在炕上,孩子们搬个土块坐在地上。刘亮程大哥说,自从他们搬到太平渠村,每年冬天都能听到后父说书。关于后父说书,刘亮程在《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中写道:

小时候,我的后父是个说书人。我们住的那个偏僻村庄,只有一个破广播,有时响有时不响,收音机也不是每家都有。我记得一到晚上,村里许多人就聚集到我们家,大人们坐在炕上,炕中间有个小炕桌,炕桌上放着茶碗、烟,我父亲坐在离油灯最近的地方,光只能把他的脸照亮,其他人围着他,我们小孩搬个土块或者小木凳坐在炕下面,听我父亲一个人讲,讲《三国演义》《杨家将》《薛仁贵征西》。我父亲不怎么识字,他所讲的那些书,全是听别的说书人说了之后自己记住的,在我印象中,我父亲从来没有把《三国演义》或《杨家将》讲完过,他讲不完,他学的就是半部《三国演义》。刘亮程:《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第32页。

后父在家说书,大家听得入迷,母亲也边听边做手里的活。关于此,刘亮程后来写道:“他会说书,讲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我们围坐在昏暗处,听父亲说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②③⑥⑦  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第335、133、167、18、29页。

6月,给羊和猪割草成了刘亮程的事。几乎每个周六周日他都赶牛车去割草,有时带着三弟四弟。村里割草有规定,要等村庄北面老渠道附近的草长好,选日子统一收割,割草日子一般选在6月中旬。刘亮程会提前10天左右,去渠两边的深草处先割出一溜,就地晾晒。等村里通知可以割草,刘亮程赶着牛车过去直接拉干草回家。

有关割草的经验,后来在其文字中有所呈现:

我翻过沙梁,一头钻进密密麻麻的深草。草高过了头顶,我感到每一株草都能把我挡到一边,我只有一株草一株草地拨开它们。

夜晚的田野虫声连片,各种各样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有一丈厚的虫声”。虫子多的年成父亲说这句话。“虫声薄得像一张纸。”虫子少的时候父亲又这样说。父亲能从连片的虫声中听出田野上有多少种虫子,哪种虫多了哪种少了。哪种虫一只不留地离开这片土地远远走了,再不回来。

7月,“全县开展小麦万亩丰产运动”,李德濂主编:《沙湾县志》,第36页,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中学生参与集体劳动。刘亮程所在的班级,由老师带队集体割麦子。收割麦子,是刘亮程早年生活中的重要事情,后来多次出现在他的创作当中。

早在20世纪80年代写作诗歌时期,刘亮程就以“麦子”作为诗歌意象,创作出“生命是越摊越薄的麦垛/生命是一次解散/有人走过你的一生没有遇到你”刘亮程:《晒晒黄沙梁的太阳》,第27页,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01。等诗句。

麦地太大。从一头几乎望不到另一头。割麦的人一人把一垄,不抬头地往前赶,一直割到天色渐晚,割到四周没有了镰声,抬起头,发现其他人早割完回去了,剩下他孤伶伶的一垄。他有点急了,弯下腰猛割几镰,又茫然地停住。地里没一个人。干没干完都没人管了。没人知道他没干完,也没人知道他干完了。

这些文字生动呈现了少年刘亮程因力气不足常被落在后面的内心焦虑,记录下他有关收割麦子的深刻记忆。

冬天,放学回家,刘亮程常和邻居李庆贤结伴去套兔子。运气好的时候,刘亮程大清早可以背回来两三只兔子,一只兔子能卖八毛钱,可以用来补贴家用。更多时候,是空手而回。套兔子的经验,后来被刘亮程写进《野兔的路》中:

兔的路小心地绕过一些微小东西,一棵草、一截断木、一个土块就能让它弯曲。有时兔的路从挨得很近的两棵刺草间穿过,我只好绕过去。其实我无法看见野兔的生活,它们躲到这么远,就是害怕让人看见。一旦让人看见或许就没命了。或许我的到来已经惊跑了野兔。反正,一只野兔没碰到,却走到一片密麻麻的铃铛刺旁,打量了半天,根本无法过去。我蹲下身,看见野兔的路伸进刺丛,在那些刺条的根部绕来绕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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