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重的事往轻里说

作者: 王晴飞

当人类处于童年时代,尚未受到文明的熏染,还不会用抽象的语词来指认世界的时候,他们和万物在一起,融合在自然里,如同水溶于水。那时的人不必借助身外的工具去理解事物,他们可以自然地“看见”万物的奥秘,“直语其事实法则”,如同他们自然地“看见”自己。

帕慕克在关于小说技艺的演讲中,借用席勒的分类,将小说家和小说阅读者分为天真的和感伤的两种。天真的小说家“率性地写作”,“根本不关心写作和阅读活动的人为层面”,感伤的(也是反思的)小说家则很清楚地知道“文本的人为性”,“关注小说写作的方法以及阅读小说时意识活动的方式”。[〔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天真的和伤感的小说家》,第12页,彭发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在席勒看来,素朴的诗人(即天真的诗人)处在纯粹的自然状态中,本身即是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的关系是和谐的,而进入文明状态以后,人类失去了整体性和内在的和谐感,只能向往曾经有过的统一;对于素朴的诗人来说是很自然的现实的东西,在感伤的诗人这里,只能是一个理想,所以素朴的诗人只要按照他“看到”的现实直接摹仿即可,感伤的诗人则已经从自然和自身的和谐中分离出来,他不再能如鱼饮水般地感受到自然,只能尽可能表现理想中的自然。

天真者不知道自己的天真,正如孩童不知道自己是孩童,淳朴者无知于自己的淳朴——他们不会意识到自己多么可爱,多么美好。终于有一天,他们开始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即将失去正在拥有的这些特质,走向成年,开始反躬自省,开始觉得感伤。

刘亮程是一位具有“天真”气质的作家,在人们离具体的事与物越来越远、忘记了世界本来面目的现代社会,他却仿佛仍在自然之中,在他眼中,万物还是未从自然中分离出来的样子。在他的新作《本巴》中,蒙古族史诗《江格尔》中《吃奶的娃娃洪古尔大战格楞赞布拉汗》《两岁的贺顺乌兰出征打仗》部分重新焕发出生命力,既有着孩童般的天真,又有着现代成年人对世界的怀疑,它保持着物我未分时的混沌自然,以轻灵的想象力撬动世界现实之重,重新“发明”时间,以具象把握文明人抽象化理解的事物,以游戏精神打破梦与真、虚构与现实的限隔,又并不相信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为真实,此身所在之地也并非故乡,兼有天真与感伤的气息。

一、时间

在我们的现代常识里,时间具有以下三个属性:单向,匀速,抽象。在中国人的传统文化心理中,无论是宇宙的纪元、朝代的更迭或是个人生死的转世轮回,都是一种循环往复的环形结构,但这种认知并不能改变对时间单向流动性的常识性感觉,所以时间总是被喻为东流之水,文人诗客也总是“无可奈何花落去”“长恨春归无觅处”,偶有“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这样的豁达语,“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这样的天真语,或是强自振拔,或是知其不可而强为之,反倒正是出于对时光难再回的补偿心理。

关于时间流动的速度,匀速而客观的观念倒是现代科学带来的。时间起始于人类的活动。在中国古人心中,时间未必总是以同一速度流动的,至少在不同的空间,时间流速可以不同。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或是“洞中方一日,人间已千年”,虽然具体换算比例不同,指向的都是人间和神仙界时间流速的不同,无论是另一位面的天上还是同在人间的仙人洞府,时间都是不统一的,总体规律是神仙界的时间流动得更慢,神仙的存在更长久乃至永恒,刘晨阮肇、王质烂柯之类的故事皆体现了这类认知。正是牛顿建立的现代物理学,给世人确立了统一而客观的时间秩序,将不同地域、空间的时间纳入同一计量标准,“环球同此凉热”。

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出现,提示着牛顿世界在更宏观和更微观层面的不准确,告诉我们时间似乎确如牛顿以前的古人所想象的那样,可以各论各的。在相对论的视野里,时间的流速和测量的位置、运动状态有关,只不过与中国古人的想象不同的是,山上的时间流速其实比海平面更快,也就是说,如果山上真有仙人,他们反而会比俗世之人更先老去。而当人或物体运动时,时间的流速也会变慢,关于狭义相对论的著名思想实验双生子佯谬便可以推理出这一点。一对孪生兄弟,一个留在地球,另一个乘宇宙飞船以接近光速进入太空旅行,若干年后,当旅行者回到地球时,他会比留在地球上的孪生兄弟更年轻,即在他身上时间的流逝更缓慢。量子力学则带来时间的叠加性,即物体的不同状态和时间可以并存,时间沿过去—现在—未来的单向线性流动并不是必然与确定的,这更彻底打破了我们视为常识的现代时间秩序和宇宙秩序。

科学与文学当然是两件事,不过二者也并非毫不相干,科学的进境在限制文学空间的同时,也为文学家的想象力提供新的驰骋疆域,文学的创造虽然不必严守科学定律,但文学家却不免处在一个建立在时代常识基础上的知识氛围之中。

刘亮程在科学昌明的现代,以初民的天真精神,重新发明“时间”。在《本巴》的世界里,时间的单向、匀速和抽象性被打破了。时间是具体而特殊的,不再如箭矢一般一去不回。时间如空间一样,可以暂停,可以逆向行驶,可以四处流溢,可以供人在其中徜徉躲藏。

从小说一开始,刘亮程便告诉我们本巴世界的时间与我们日常所处世界的时间是不同的。本巴国所有人相约在25岁相聚,“先生”等在25岁里,“后生”则被“先生”隔着若干年岁月的距离拉到25岁,或者加速往25岁里赶。只有洪古尔不肯长大,他赖在童年吃奶的年纪。据哈日王所说,本巴国人全相聚于25岁,源于江格尔汗的恐惧,“他既害怕自己年幼无助,又恐惧年老乏力。于是,他带着你们本巴国人,躲藏在身强力壮的25岁,他以为这个年龄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可以抵御任何外敌”。

[刘亮程:《本巴》,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本文所引《本巴》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躲在25岁的另一个原因是,25岁是一个节点,一个非常容易滑过的年纪,其容易被滑过正因为它是最好的年纪,这样当敌人从18岁、从23岁往本巴国的25岁赶时,却总是不小心就到了二十六七岁,他们也找不到永远25岁的本巴人。在本巴世界,时间被空间化了。

本巴世界的时间是一种“折叠”时间。过去、现在、未来平行铺展,所以谋士策吉可以向后看到过去的99年,向前看到未来的99年,而当他向后看时,如果接上他父亲老谋士的眼光,则父子加起来可以看到198年的过去。而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时间都是“层层叠叠”,过去时间里的故事像是安排好的,死去的人仍在过去活着。未来的时间里同样是“一节一节被安排好的故事”,这意味着未来的人也已经同时在未来活着。过去未去,未来已来,时间的不同阶段共存,如同一棵树上生长出的不同分叉,成了量子叠加式的多重可能性的铺展,预示着世界和人类存在的不同可能。

本巴人最终知道自己身处其中的是一个被讲述创造出来的史诗世界,是一个“虚假世界”。而每隔25年,便会有一个史诗人物转世到真实世界去继续讲述史诗,真实世界的时间一直往前如水如矢,史诗世界则循环往复。这样的史诗时间与史诗世界,便成了一个主观的时间与世界。“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未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观看史诗世界,如船行于大海,船行到哪里,“现在”就在哪里,篙撑到哪里,“现在”就在哪里。观察者的位置决定了时间与世界的模样,以观察者身处的位置为现在,观察者以前与以后的时间,便分别成了过去和未来。倘若没有一个作为观察者的“我”存在,则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别也不免一时混沌起来。

二、梦

作为一个虚构世界,本巴的史诗世界是由真实世界中一个叫“齐”的说梦者讲述出来的。“齐”是本巴世界的创造者,本巴世界也可以说是他的一个梦。不过“齐”与其说是史诗讲述者的名字,毋宁说是一种职业,属于“类名”,每一代史诗讲述者都被称为“齐”,不同的“齐”加上他们的专名诸如江格尔、哈日、赫兰、洪古尔作为前缀。

说唱史诗的人被称为“齐”,这似乎也可以看作不同语言的声音之间有着冥冥中的隐秘联系,以“齐”作为说梦者的类名,确是“名”副其实。齐国临近大海,在先秦两汉时代,齐人向来以玄幻奇诡好说神仙闻名,怂恿帝王求仙药觅仙山的方士多半是齐人,仿佛在现世之外,齐国人脑袋里另有一个幻想中的世界。这样的人以现实逻辑来看,是满嘴谎言的骗子,但以游戏的眼光来看,又是最好的说梦者、文学家。《庄子·逍遥游》中说:“齐谐者,志怪者也。”无论“齐谐”是人还是书,所讲述或记录的都是不够“正经”而逸出于正统秩序以外的东西,此后凡是怪力乱神的书,往往以“齐谐”为名。以说梦为业、脱离地心引力天马行空创造虚构世界者,自然要名为“齐”。齐人说梦,正是人尽“齐”才。

梦有多种,如托梦,即进入到别人的梦中;也有拖梦,即将别人拖到自己的梦中;有多人同梦,即几人同时进入同一梦境;有梦见远处发生的真实的事,有梦中进入别处。梦在中国文化中,是对真实的一种互补与对照。《本巴》中的江格尔好做梦,他梦中好杀人,最擅长的就是将敌人拖入自己的梦中,借助主场作战的优势追杀他们。梦中之我与真实之我,既有同一性,又不是同一人。

在《本巴》中,梦是通往真实世界的方式。本巴世界中大多数人从没怀疑过自己生活其中的世界的真实性,直到他们在梦中进入真实世界,才知道本巴世界是真实世界中的说梦者“齐”讲述出来的,是齐的一个梦。由此来看两个世界的关系,似乎有着等级上的区分。借用柏拉图的说法,我们如果视真实世界为理念世界的话,那么史诗世界就是一个次级世界,是理念世界的影子,而在史诗世界中,哈日王将整个拉玛国都做在他的梦里,则拉玛国就成了影子的影子。当然,拉玛国人互相又将他们的邻居做在自己的梦里,梦中套梦。如果我们将《本巴》本身的写作也算在内的话,则《本巴》中的真实世界,正是那个叫刘亮程的作家的一个梦,则拉玛国世界已经是影子的影子的影子,而拉玛国人的各种梦,不妨是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可以无限延伸下去。

本巴世界是被说梦者创造出来的,真实世界的齐如同本巴世界的上帝。史诗讲述者的语言有着创世般的力量,它可以无中生有地创造人,也可以将故事之外的人摄到故事世界里。当齐开口讲述时,本巴世界便活了起来,他停下来,本巴世界便也随之静止。齐说到谁,谁便生动起来,没说到谁,谁便静止不动。他在晚上讲述史诗,使部族中人度过长夜,则史诗世界的白昼便是真实世界的黑夜,当真实世界迎来白天,齐不再讲述,史诗世界便陷入黑夜。他的讲述有多长,本巴世界就有多大。赫兰通过梦来到真实世界,与众人一起听齐讲述史诗,当齐讲到赫兰时,他“心里一惊,像是从地上被拿走,放进那个长长的故事里”。

不过,正如做梦者并不能完全控制梦境,视人物为木偶的小说家必然是蹩脚的小说家,本巴世界也并非毫无自主性。创造者与被创造者、做梦者与梦中人之间并不是单向决定的关系。本巴世界中被齐赋予了可以向过去和未来分别看99年的谋士策吉说,“故事是有腿的”,有腿便会有其自身的惯性,“说唱的语言停住了,故事没有停住,往前蹿了一截子”。“我们的世界发生什么或不发生什么,都是齐说了算。他不会说出你所想的这些。故事虽是他讲述的,但故事有自己的发生轨迹和逻辑,故事中的人物,也早有了自己的本领和性格,齐要创造一个意料之外的故事,也要合理,不然故事里的人也不会配合。”虚构的世界一旦被创造出来,不断丰富、扩张,便会溢出创造者的头脑之外。

策吉无数次向99年以外极目远眺,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模糊的令他恐惧的背影,那就是说梦者也是创世者齐,而只能看到创世者模糊的背影也正是这个世界的局限与极限。不过,这里的创世者并不是万能的,当真实世界遇到了困难,他们又不免乞灵于自己创造出来的虚假世界中的英雄。史诗中的英雄是真实世界的衍生,也是他们崇拜的对象。人们创造了英雄,从而崇拜他,以一种类似于“信仰之力”的力量使他们成为真实。真实与虚构、创造与被创造的等级关系模糊了。

既然史诗世界是真实世界中齐的创造物,则齐一旦消失或者真实世界一旦毁灭,史诗世界必然也随之消失,或陷入永远的黑暗与虚无。史诗世界却在尚不知道世界真相的时候便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使两个世界相通——它通过“转世”向真实世界“偷渡”自己的说唱者。于是每过25年,便有一位史诗中的人物转世降生为真实世界的说梦者齐,他们天生便会说唱整本的江格尔史诗:“我们自创说梦者齐,然后被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讲述。”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