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亨利的谎言法则

作者: 王火炀

前 言

小说大师欧·亨利,很像是个经验老到的庖厨,既把“食材”处理得恰到好处,又把“味道”呈现得淋漓尽致,令人回味无穷。特别是他细腻地描绘、对角色情感的抒发,让人可以在一篇小说里,读出酸甜苦辣咸好几种味道。至于对社会的揭露和讽刺,对人性的讴歌与赞叹,倒像是顺手而为之。

在欧·亨利的所有作品里,《麦琪的礼物》是其代表作之一,这篇小说的故事结构其实很简单:深爱着对方的一对青年男女,互相舍弃了自己最珍爱的东西,为对方准备礼物的过程。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情节,却被欧·亨利写得比一部悬疑电影还要耐人寻味,《麦琪的礼物》也成为他极具代表性的作品。

另外,在欧·亨利的整个小说世界里,大部分都是以晦暗为主色调,比如《最后一片叶子》里开场的描述,很容易让人想到贫穷与拥挤。再比如《阿卡迪亚的过客》的开头,看上去是在描绘一座很不错的旅馆,可是文字间却透着一股冷漠和疏远。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小说里的环境是冷漠的、晦暗的,但是小说中人物的情感却是热烈的,品德也大部分是积极向上的,这一点在《麦琪的礼物》里面也得到了完美的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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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这样的经典,就像是在与文学大师攀谈,不说一定能受益匪浅,收获总是会有的。笔者深知自己水平有限,剖析这种经典之作未免有些贻笑大方,权当诸位茶余饭后消遣之作。

一、欧·亨利的精湛骗术

有时候,小说家跟骗子很像,他们都要描绘出一个让人相信的事物,在描述中他们会留好语言陷阱,方便之后的行骗。所不同的是,骗子骗的是钱财,似过街老鼠;小说家骗读者骗得越成功,小说才能越精彩,读者越是会叫好。从小说《丛林里的孩子》《双料骗子》等许多类似作品中不难看出,欧·亨利这样的小说界大师,应该也有做骗子的潜质。

《麦琪的礼物》当中便到处是小说家的陷阱,而且这些陷阱设置得非常巧妙,往往就算是知道最终的答案,也还是会被骗。这里的“骗”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如果非要说的话,这是一种写作手法。一个读者在读一篇作品的时候,他一定希望可以读到一个精彩的故事,读者当然知道这个故事是假的,但只要足够精彩就一定会继续读下去。换句话说,在读小说的过程当中,读者是希望自己受骗的,如果没有这个受骗的过程,那么一定是这篇小说不够好。

这个骗的过程是怎么发生的?又会带来怎么样的结果呢?

以《麦琪的礼物》为例,一开始欧·亨利先描述黛拉是怎么辛辛苦苦攒下了一点儿钱,甚至小贩认为她是个十分小气的人,可是这些钱距离她给丈夫买一件称心的礼物还相差甚远。接着是对黛拉住处的描述,在那样一个“破烂窝”里,是说什么也榨不出一分钱来了。不仅如此,欧·亨利还开了“双重保险”,这个家的贫穷程度让黛拉丈夫写在信箱上的名字都没了气势,甚至卑微到“不配拥有全名”。总之是说什么也凑不出别的钱来了,今年黛拉要给丈夫买礼物的计划一定会泡汤。

这时候,作者突然话锋一转,说到了黛拉的头发,情节跟着峰回路转,礼物的事儿又有着落了。这个操作很像是一个乘客上了一辆出租车,刚坐到座位上他开始诉说拉萨的景色有多么好,那里的文化又有多么迷人,结果这位乘客就坐了经过两个路口的路程就下了车。

欧·亨利之前的所有铺垫就是一种欺诈,而且是起码分为三次暗示的渐进式欺诈,第一次是与小贩的讨价还价,第二次是描绘他们的住处,第三次是黛拉丈夫的信箱。

当读者都以为黛拉的打算要泡汤的时候,欧·亨利才狡黠地一笑:“抱歉先生们,忘记告诉你们,黛拉的头发非常好看!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这就是小说家“骗”的过程,带来的成果是一开始读者很为黛拉揪心了一把,甚至会非常同情黛拉,当黛拉想到办法的时候,读者又会心中一阵舒畅:总算是有办法了。

读者因为情节发生了情感上的变化或者共鸣,正是小说家们“行骗”的原因。一篇好的小说一定会带有丰富的感情色彩,而一个好的小说家就是要用白纸黑字调动读者的情绪,只有这样,一篇印在纸上只有文字组成的小说,才能变得活灵活现起来。

欧·亨利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利用他高超的骗术,先描绘一个看上去让人信以为真的情景,然后在一个人们意想不到的地方,进行意想不到的进展。通过这种断崖式的情节,来调动读者们的情绪,让故事引人入胜起来。

这个过程是有章可循的,比如在《爱的牺牲》里面对男女主角的处理方式,跟《阿卡迪亚的过客》里面男女主角的结局就非常相似,都是两个人互相欺骗,但最终向对方坦白的情节。唯一不同的是《爱的牺牲》里的男女主角是善意的欺骗,而《阿卡迪亚的过客》里的男女主角,起初是因为虚荣心才互相欺骗。

《麦琪的礼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它代表的是欧·亨利最高超的一次欺诈过程,也可以从中找到一些其他小说的影子。这是必然的,因为这些小说的作者是欧·亨利,当然会有共通之处。不同小说之间那些似是而非的地方,基本上就是欧·亨利的风格所在。比如《麦琪的礼物》《爱的牺牲》两篇小说,在结构上就有些相似,都是男女双方为对方牺牲的故事。所不同的是《麦琪的礼物》里的转折更多,更叫人拍案叫绝罢了。

最巧妙的谎言就是事实,这句话有点儿像是一个悖论,但是《麦琪的礼物》却向我们证明最高超的谎言是什么样子。在第一次读《麦琪的礼物》的时候,会感叹黛拉的窘迫以及她为爱的牺牲,之后重读的时候,在明知道后来情节的情况下,依旧会跟首读时发出类似的感叹。明知道黛拉在注意到自己头发之前的所有描述是铺垫,是欧·亨利为了塑造黛拉这个人物的手法,是为了情节转折的欺诈,可还是会相信那些铺垫、手法和欺诈,最终在情节转折时,情绪跟着角色的遭遇而变化。

读者已经不相信那些铺垫、手法和欺诈是有目的性的,他们会认为那就是事实。事情的本来面貌就是这个样子的:黛拉想要给丈夫买礼物,省吃俭用攒了很长时间才攒了不到两块钱,就在黛拉绝望之际,她看到了自己那一头秀发,于是她卖掉了头发,有了足够的钱给丈夫买礼物。情节是如此流畅,甚至让人感受不到什么铺垫、手法和目的性,这就是欧·亨利骗术的高超所在,在情节里面进行了不止一次的欺诈之后,读者竟还浑然不觉。

二、谎言法则

如同达·芬奇密码,欧·亨利也有他的“密码”,这份“密码”就是他的“谎言准则”。正是利用这份“准则”,他一次次完成了对读者的欺诈,让读者在阅读他的小说时像是坐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情绪也跟着扰动,当看完一篇小说的最后一个字时,又怅然若失起来。

如果非要总结一些这些“准则”的话,那么第一条一定是:恰当地描述。

讲故事的第一句话一般都是以“从前”开始,会讲故事的人总是会婉婉道来,把一些该讲明白的细节说清楚,让听故事的人自己在脑海中想象出故事里的场景,这样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才会在一个频道上。小说与读者的关系也是如此,一篇好的小说当中铺垫式的描绘,往往不完全是百分百真实的情景,而是经过了作者提炼后的描述。也可以说,好的小说里的描述是有目的性的,目的就是让读者在看到这些文字后,会自发地想象到小说里出现的场景。

所谓“恰当地描述”,就是足可以让读者发生联想,但又不显得累赘的描述。还是以《麦琪的礼物》为例,在小说一开始,不管是对黛拉那一块八毛七的来历描述,还是对她住处的描述,作用其实都是在阐述黛拉所面临的窘境。特别是对“信箱”的那个特写,在令人莞尔之余,又让黛拉和她的丈夫这两个形象变得更具象。于是在没有一句对话、没有一句旁白说明的情况下,我们就知道黛拉两口子的日子过得很紧凑。

还有一种描述堪称点睛之笔,比如对于黛拉在卖掉头发以后,她去选礼物的描述:“终归还是让她找到了。无可置疑,这东西就是专门为吉姆(黛拉的丈夫)特制的,没有别人的份儿。她把这么多家店都翻了个底朝天,像它这样的东西再也找不出第二件。那是一条白金表链,样式简约。它的价值在于本身的货色,而不是俗丽的装帧,好东西就是如此。它简直就是金表的绝配。看到这条表链的那一刻,黛拉就知道这就是吉姆的东西。”[1]

单独看这段描述好像有点儿混乱,甚至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可是放在当时的情节里,却把黛拉内心的飞扬展现了出来。好的描述不是辞藻有多么华丽,也不是描述得多么认真、细腻,好的描述总是“恰当”的。

欧·亨利谎言准则的第二点是:恰当地引导。

在《麦琪的礼物》前半部分,基本上是交代黛拉夫妇的状况,以及黛拉卖头发的情节。而到了小说的后半部分,情节上和情绪上一连出现了两个巨大的转折,第一个转折是吉姆也为黛拉买了礼物,而且这件礼物也是黛拉梦寐以求的:一套精致的梳子。可惜的是黛拉的头发已经被剪掉了。第二个转折随即而至,吉姆正是卖掉了他“祖传”的金表,才给黛拉买到了那套精致的梳子,黛拉的礼物(表链)也用不上了。

其实认真说起来,黛拉有那么一头好头发,丈夫送她一套精致的梳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么一件看上去合情合理的事,出现在欧·亨利的小说里,却变成一个转折。可以说这是一种大巧不工的表现,也可以从这一点上来证明欧·亨利的水平,可是有个跳不过去的问题:欧·亨利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恰当地引导,还是以《麦琪的礼物》为例,在黛拉卖掉头发之后到吉姆回来的这个时间段里,黛拉一直在担心自己剪掉头发后就不漂亮了,又担心吉姆会因此厌烦她。这个发展方向合情合理,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看着黛拉又是给自己烫头,又是给自己打气,好像后面的情节已经呼之欲出:收到礼物的吉姆不光不会厌烦黛拉,还会心疼地宽慰黛拉。

为什么要将欧·亨利的风格形容为“谎言法则”?就是因为他在转折前的引导,还是一个欺诈的过程,他故意把读者往黛拉会不会受到丈夫的责难上面引导,这个铺垫就很像是个精致的谎言,等时机成熟才突然把实情公布:吉姆拿出来一套黛拉梦寐以求的梳子。

于是这个转折就形成了。

谎言法则第三点:合情合理地叠加转折。

只有合情合理地描述和情节展开、引导,才能构成一个可信的故事。黛拉剪掉头发后担心自己不漂亮了这很合理,吉姆送黛拉梳子这也很合理,不管往哪个方向发展,其实都很合理。欧·亨利最惯用的手段,就是在合情合理的情况下,把转折叠加起来。

黛拉送给吉姆精心挑选的表链,可是吉姆却把金表卖掉给黛拉买梳子了。这个转折几乎是紧挨着前一个转折,两个转折形成叠加效应,不过吉姆的金表在很早之前就有了交代,而且还特别说明,这个家里就只有金表和黛拉的头发最值钱。有了那么多铺垫,最后一个转折也就合情合理了。不过转折叠加的手法,一定会造成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一个转折可能还刺激不到读者,连续的两个转折,绝对会让读者感叹欧·亨利设计得精妙。

三、人性的韧性

《麦琪的礼物》之所以会成为经典,大概是因为男女主角的做法上升到了人文关怀的高度,他们生活在那么困苦的环境下,却深爱着对方,愿意用自己最好的东西换来对方最喜爱的礼物。最终吉姆把金表卖掉了,所以黛拉的礼物吉姆用不上,黛拉把头发剪掉了,吉姆的礼物黛拉也用不上了。他们似乎什么都没有得到,但是却得到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他(她)的爱。

这个结局甚至有些寓言意义:生活上的困苦从来就不是热爱生活的阻碍,越是在困苦的环境下,越能证明一份爱的价值。黛拉和吉姆生活在一个令人同情的时代和环境里,却拥有一份令人羡慕的爱情。

其实不光是《麦琪的礼物》,在欧·亨利很多公认的一部分颇有文学造诣的小说里,不管男女主角的遭遇如何,他们一般都拥有高尚的品德。比如《阿卡迪亚的过客》里,男女主角都装作上流社会的人物,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可是在最后,他们都互相坦白了自己的虚伪。

更多的时候,欧·亨利更像是在讴歌生命和人性,比如在《一片叶子》里面,那片画在墙上以假乱真的叶子。画这片叶子的人虽然因病情加重不幸去世,但那片叶子却激发了另一名肺炎患者的对生命的渴望,病情竟然奇迹般地转好了。

这应该是欧·亨利最大的谎言,他把这个世界描绘成了灰暗的底色,却能把人性描绘得像一幅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往往在这种灰暗的环境里,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生活的重担会压垮吉姆,黛拉也会在鸡毛蒜皮的琐事中忘记浪漫,相伴可能就是两个人最好的礼物了。可是《麦琪的礼物》却赋予了两个人更多的美好,让他们的生活看上去更有希望。

欧·亨利经常在小说中展现人性的亮点,他可能也知道,自己笔下的许多人物的品德都过于高尚。可正是在灰暗的世界里,高尚的品格才显得越发难能可贵,就像欧·亨利对黛拉和吉姆的评价,既说他们是“傻孩子”,又说他们是最聪明的人。“傻孩子”是说他们愿意为对方付出所有的举动,看上去傻傻的;“最聪明的人”是说,他们以最聪明、最真诚的方式生活着。

我们在欧·亨利的小说里,会读到一种与时代和环境相悖的韧性,就像冬日里暖房中美丽的花朵,就像夏日里冰箱里甜美的雪糕。欧·亨利的小说好像在不停地提醒我们,不管生活多么困苦,总有一些美好的品德和事物相伴在我们身边,我们要细心观察,我们要留住这些美好,不要让它们从我们身边溜走。

参考文献:

[1][美]欧·亨利.欧·亨利小说精选[M].李彦,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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