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香雪》的“他者化”解读
作者: 付一凡 雷路阳摘要:“他者化”本质上是一种权力。铁凝的《哦,香雪》中暗藏着城市和乡村、男性和女性、精神和物质的二元不对等关系,其中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主观阐释就是“他者化”的体现,其存在与作者身份、文化基底、时代潮流息息相关。通过从地域、性别、知识三个层面剖析《哦,香雪》中的“他者化”现象,可以对文学创作背后的隐形动因形成更深刻的理解。
关键词:《哦,香雪》;“他者化”;权力
前 言
铁凝是中国当代文学界的知名作家,凭借其卓越的文学才能、独特的创作风格而广受读者欢迎。1982年,她的小说《哦,香雪》首次发表于《青年文学》,小说中,一列带有现代化色彩的火车驶入偏僻的台儿沟,扰乱了当地姑娘们的心。香雪为用一篮鸡蛋换回一个铅笔盒,登上了即将发车的列车……
对于《哦,香雪》,学界的关注往往偏向其诗意、纯净的美学风格,或城乡文明相互冲突的主题,而忽视了潜藏在文本之后的“他者化”倾向。张剑认为:“‘他者’是相对于‘自我’形成的概念,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与事物;自我的形成依赖于自我与他者的差异。”[1]“他者化”的背后隐含着强势一方对弱势一方的主观解读,本质上是一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在《哦,香雪》中,这种权力关系的呈现与作家身份、文化心理、时代思潮等因素息息相通。
一、城市与乡村:地域的他者化
在《哦,香雪》中,“在启蒙力量的感召下,世界被分割开来,地域间的分野醒目鲜明”[2]。从火车的出发地“首都”,到公社,再到台儿沟,三块地域形成昭然若揭的落差结构。大山里的台儿沟被指认为中心城市的参照物,是主流空间之外的“缝隙”与“褶皱”。正如文中所说:“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它没有人脉、资源、设施,这种与世隔绝绝非“桃花源”式的乌托邦,而是封闭与狭隘的代名词。小说里的台儿沟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小农生活,“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
而铁轨的修建、火车的驶入改变了闭塞的现状。它们“纤细”“闪亮”,“勇敢地盘旋”,解构了传统的乡土结构以及人们自给自足的心态,让台儿沟的姑娘们看到了更现代、更丰富的外部世界,在想象中建构了火车开往的远方,从而生出从封闭中“出走”的倾向。具体到香雪来说,火车、城市更是与美好的未来、远大的前程挂钩;作为一个知识性的象征符号,自动开合的“铅笔盒”也赋予了城市具有更高文化水平的暗示。在这一意义上,先进的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唤醒似乎具有“救赎”意味,即“把‘台儿沟’揽进‘现代’文明世界的怀抱,使之不再遗落化外”[3]。
他者的建构以二元对立为逻辑基底,且对立双方存在不对等关系。所以,城市的“拯救”在强化其优越性的同时也强化了台儿沟的边缘性,并喻示了一种将台儿沟“他者化”的权力关系。相应地,城市里的人与台儿沟里的姑娘们也被笼罩在这种权力关系中。当火车来临时,台儿沟姑娘们这样表现:“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儿胭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4]
在《哦,香雪》语境里,台儿沟的女孩也被置于“他者化”的想象中:仅仅是车上的人的衣着服饰,便能成为山里女孩们津津乐道的大话题,引导着她们喜怒哀乐的各种情绪;当火车来临时,她们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将自己降格为一种被动姿态。女孩们用核桃、鸡蛋、大枣等农业产品置换工业产品:花色繁多的纱巾、尼龙袜、发卡、香皂……她们踮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举上窗口”——如此,主动迎接的行为翻转为一种被动姿态。
然而,代表城市的火车时常持一种冷漠的态度,与台儿沟姑娘们的姿态相比,显然构成了鲜明的反差。火车的每一次到来,都使姑娘们得以抽身于庸常、混乱的现实,在她们心中,城市生活被托举为繁华的幻梦;而对于生活在“幻梦”中的人们来说,姑娘们的日常显得无足轻重,他们甚至不愿予以关注:“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昏黄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向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常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娘。”[5]
一方面,铁凝通过揭露城市与乡村不对等的关系,折射了“现代化”的时代叙事主流:城市代表现代化的正在进行时,乡村由于落后的处境需要被城市援救与引领;另一方面,从作者的生活经历来看,铁凝从小在城市长大,无意识里已将小说的叙述者置于“城里人”的视角。由于缺乏复杂、多元的乡村经验,台儿沟与台儿沟的姑娘们都被进行了想象中的“解读”:作为城市与城里人的“他者”,山里的台儿沟被建构为一块民风纯美又封闭传统之地,而台儿沟的姑娘们无一例外都对城市怀有憧憬与渴望。可以说,“对台儿沟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城里人的想象’,而非农村本身”[6]。
二、男性与女性:性别的他者化
“他者化”批评常被应用于性别领域。回溯东西方文化的源头,《易·说卦》中已显现男尊女卑的思想:“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天尊地卑”,而《圣经》则认为夏娃是亚当的一根肋骨,女性是男性的附属物。正如波伏娃所说:“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来被塑造的。”文化传统的基底造就了“重男轻女”的社会心理结构,它恒久、广泛、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每个个体的性别观,也无意识地反映在作家的创作里。
在《哦,香雪》中,城乡二元的话语体系中隐含着一种“性别构形”,即以城市人为代表的“北京话”是男性,而文本中观望火车的台儿沟人全部都是青年女性,台儿沟的男性处于不在场的状态。唯一在插叙中出现的男性是香雪的木匠父亲,出自他手的小木盒“笨拙”“陈旧”,让香雪遭到了公社中学同学的嘲笑。所以,令香雪感到窘迫自卑的父亲未展露出他的男性气质,反而被“去势”、被“阉割”。于是,台儿沟被建构为一个潜在的阴性空间,区别于男性化的城市/火车。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哦,香雪》,“他者化”,权原版全文
作为代表城市的高度符号化的形象,男乘务员没有具体的姓名,他被台儿沟的女孩们称为“小白脸”“北京话”。两个称谓均使用借代手法,“白”暗示他的生活环境养尊处优,不需要在光天日晒下做农活,与台儿沟的姑娘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姑娘们“蒙受一天的黄土、风尘”,面色“粗糙、红润”。“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拥有优越的外形条件。另外,语言和文化密不可分,语言习惯、表达方式和思维模式均深受文化的影响。所以,说得一口北京话的背后是作为文化中心的首都,而首都又是掌握权力的政治中心,与“男性中心主义”的思想不谋而合。“中心”与“边缘”自然是不对等的,不仅反映在地域上,还反映在性别上:凤娇对男乘务员的爱慕是一厢情愿的、低到尘埃里的。然而,香雪却发现他已有家室,男乘务员或许只把与凤娇的暧昧作为消闲的手段。
城乡性别建构的方式较为隐蔽,通常使用象征的手法来表征。火车将现代性带进台儿沟,也暗示将男性气质带进台儿沟。台儿沟被赋予纯然被动的本质,成为需要由男性/城市拯救与启蒙的女性。城乡形象被赋予不同的性别,意味着在城市将乡村建构为他者的同时,父权制也在将女性建构为弱小、低微的他者。“北京话”以现代文明传播者的身份进入姑娘们的视野,姑娘们天真地发问显示了城乡之间物质条件、精神生活的巨大断层。作为“回答者”的男性与作为“提问者”的女性是一种“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显示出性别地缘政治的“隐痛”。
三、精神与物质:知识的他者化
作为文学史上的经典形象之一,香雪在人们心中是清纯、执着、有追求、有抱负的山村少女。实际上,铁凝将香雪塑造为一个追求知识的乡村女性,这不仅与作者本人的创作想法有关,往大背景看,更牵涉了20世纪80年代独特的时代氛围。
自我的建构依赖于自我与他者的差别,依赖于对他者的否定;只有自我和他者二者对立,才能定位自我的性质、真正认识自我。在一群台儿沟姑娘中,香雪的独特性如何显现?无疑,“凤娇们”就是衬托香雪的他者。当火车抵达台儿沟时,最吸引“凤娇们”注意力的是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头饰、比指甲盖还小的手表,而香雪感兴趣的则是皮书包、自动开合的铅笔盒。虽然同为现代化的物质产品,但小说的语境强调了两类物什不同的精神境界与文化层次:前者属于现代化的物质层面,后者属于现代化的精神层面。由此,小说渲染了香雪独特的精神追求。为什么独独香雪有这样的精神追求?追根溯源,香雪的学历比其他姑娘们高,也就是说,香雪的知识背景更丰富。
在小说中,知识被具象化为一个铅笔盒,香雪对知识的追逐主要体现在对铅笔盒的渴求上。这个铅笔盒具有双重意义,带给香雪屈辱的同时也给她勇气。一方面,自动开关的泡沫塑料铅笔盒让香雪被公社同学奚落;另一方面,它激发了香雪身处穷乡僻壤的羞耻感,是让香雪跳上火车的直接动因。这场短暂的“出走”看似被动,实际上,“香雪在精神上早已有了离乡出走的征兆”[7]。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将追求知识的冒险历程浪漫化、修辞化了。香雪刚刚下车时,陌生的、黑黝黝的大山令她孤独无助;然而,月光照亮了她的铅笔盒,当她仔细端详了铅笔盒后,周遭的环境变成了一幅流淌着纯净诗意的写意画,舒缓、空灵、优美:“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8]在现实主义的视角下,少女用40个鸡蛋换取一个铅笔盒所付出的代价(走30公里的夜路)原本如此残酷,这种残酷却在行文中得到了诗意的升华,甚至被抹上了一层童话色彩——这一切都被归因为铅笔盒/知识的功效。在抒情化的氛围里,知识的地位被无形抬升。
福柯认为,话语是意识形态的另一种重述,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一套话语,而“真理”由特定历史时期的话语构成。《哦,香雪》面世于20世纪80年代初,而“知识”是当时的关键词之一。在这个将“现代性”奉为圭臬的时代,知识具有毋庸置疑的正当性,因为一个人只有拥有了知识,才能肩负走向现代化的使命。由于对知识的渴求甚至成为一种集体性的历史冲动,思想文化界将20世纪80年代叙述为“第二个五四时代”“新启蒙时代”,启蒙的核心即“知识启蒙”。《哦,香雪》无疑是时代思潮与社会文化氛围影响下的产物,主人公香雪对知识的追求,呼应了当时呼吁知识的主流思潮。可以说,香雪是知识启蒙时代的代言人。《哦,香雪》获得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并在1983年3月连续两天刊载于《人民日报》——香雪的形象能得到大众与主流媒体的认可,其背后潜藏着时代话语对文化启蒙的肯定与认同。不过,“现代性正是通过两相对立方式,如文明/愚昧、进步/落后来阐明和确立自己的合法性的”[9],相应地,对现代化的追求将进一步压抑陋知与无知的存在,与追求知识相悖的内容被建构为“他者”也就不足为奇。在《哦,香雪》中,精神与物质被置于对立面,贪图物质享受、忽视精神追求被归为“无知”的范畴,“凤娇们”便以“绿叶衬红花”的姿态突出了求知若渴的香雪。
结 语
从火车进入台儿沟开始,闪光的现代化有力地贯穿全文。然而,现代化诉求的合法性何以被阐发?在这个过程中必然伴随其他内容被“他者化”“边缘化”,它们潜藏在文本背后,被塑造、被阐释,丧失了主观发声的权利,只好被动地成为主流表达的衬托。无论是乡土失语,还是性别政治与知识权力,都充分证明了隐形“他者”的存在。叙事主流话语的强大权力表明,任何文本都无法脱离社会文化与时代思潮的影响。这提示我们要有意关注文学创作背后的隐形动因,冷峻地思考文学所反映的集体心理结构与社会文化症候。
《哦,香雪》清新婉丽、蕴含诗情的笔调令人沉醉,香雪的觉醒、成长与冒险也让人心神振奋。自小说问世起,对它的探讨从未停止。正因为《哦,香雪》富有多层次的内涵,才被一次又一次地重提、重释,其艺术魅力、思想价值也因此历久弥新。
参考文献:
[1] 张剑. 西方文论关键词 他者 [J]. 外国文学,2011(1).
[2] 首作帝. 经济、知识与权力的多元启蒙——铁凝《哦,香雪》的个人转向考察 [J]. 文艺争鸣,2016(1).
[3]王侃.“城/乡”性别化与现代性叙事逻辑——重读《哦,香雪》[J]. 社会科学战线,2015(12).
[4][5][8]铁凝. 红屋顶[M]. 武汉: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2021:77,85,88.
[6] 马春媛,王建民. 话语权力与农民形象的建构——以《哦,香雪》和《陈奂生上城》为例 [J]. 社会科学论坛(学术研究卷),2008(5).
[7] 韩再彬. 叙事落差:“出走”与“回归”之间的启示录——重读《哦,香雪》 [J].中学语文教学,2023(1).
[9]王志华. 重读《哦,香雪》[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19(1).
基金项目:
202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现代语文教育理论资料的搜集、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22&ZD309)
山东省社科规划研究项目“文学史视野中的张洁研究”(项目编号: 22CZWJ06)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哦,香雪》,“他者化”,权原版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