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
作者: 梁雨山
时间:2023年8月22日
地点:鸡公山戴维德别墅(77号)鸡公山万国文化研究会
我发信息告诉墨白先生我出版了第二部小说的时候,我以为他在郑州。墨白祝贺了我。我问墨白能否给他寄去两本,请墨白指点。墨白随后发来了邮寄地址,居然在鸡公山,就在我们市隔壁,近在咫尺。我一阵欣喜。这样是不是可以直接去拜访墨白了呢?墨白曾经对我耳提面命的教导我一直铭记在心。我常想我要写出像样的小说来,以此报答墨白对我的期望。
我的第一部小说出版的时候,就打算再次拜访墨白,随后又觉得拿这点儿成绩给墨白看有些难为情。现在我可以带两本小说面见墨白,好歹多了一份勇气。那么墨白又是否方便呢?我试着表达了访问的愿望。墨白很快答应了。我无比激动。我一边打开百度地图搜索墨白说的那个位置,一边想象着鸡公山的美景。我蓦然发现闻名遐迩的鸡公山,我竟一次也没去过。总觉着身边的景区算不上风景,嫌弃它不够“远方”。现在因为墨白山居此地,我忽然对它有久违的感觉,仿佛我们一直都在等这个机缘的到来。我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
第二天,我用大半天时间整理问题,有的问题是我在写作和读书中遇到的困惑,我正好借助这次访谈向墨白先生请教。晚上我又匆匆翻看了几本书,担心墨白问起什么答不上来。我知道这样临阵磨枪地干作用不大,但多少会增加点儿底气。第三天一早,我简单吃了早餐,便驱车驶上京珠高速。太阳刚刚升起,气温已经达到31摄氏度,是个大热天。我把车载空调调到23摄氏度。我想鸡公山中的天气应该会凉快些吧,墨白是在那里关门写作还是度假呢?这个钟点,高速路上车流量比较少,京珠高速公路又经过了加宽,单向五车道,简直是一马平川,据说在战时可以起降飞机,我不知不觉加快了速度,有一种飘逸舒畅的感觉。这条大名鼎鼎的公路将引我走向信阳,走向鸡公山,抵达那里的汉口会馆。
进入鸡公山管理区时,我按墨白先生的交代,去游客中心拿一张“路单”。我开车进了游客中心停车场,停车场由绿化带分隔成A、B、C几个停放区,这时候还没有几辆车子。我随便找了个车位,把车停好,下了车,四下打量,没看见办公的地方,这里更像一座花园。我问了一名保洁人员,她告诉我游客中心大厅建在半山腰上,需要乘扶梯上去。太阳火辣辣的,我走过停车场,来到扶梯口,已是满头大汗。我先去了趟洗手间,洗了把脸,然后踏上扶梯。穿过长长的梯亭,到达大厅门口的平台,我发现我上来的方向大概是侧门,另一边也有扶梯。平台上视线很好,放眼望去,周围尽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峦上分不清哪儿是天上的白云,哪儿是山间的迷雾;报晓峰在哪里?汉口会馆的位置又在哪里?面对千山云海你会真切感受到自己有多么渺小。我走进大厅,在咨询台报了墨白的名字,服务员非常友好,将准备好的路单交给我。我问离中心景区还有多远。服务员说还有7公里左右。我向服务员表示了感谢。随后乘扶梯返回停车场。我发动汽车,把空调风挡调到最大,然后驶上景区大道。
十几分钟后,到达鸡公山脚下,我在景区大门口停下,一名门卫大哥过来,告诉我没有通行路单,车辆是不是能上山的。我把路单交给他,他看了看,点点头,接着道闸杆升起来。我问门卫大哥到汉口会馆那个景点怎么走。门卫大哥说,沿主路一直向上,9公里,右手边。我说谢谢,然后开车进入。穿过牌坊山门,眼前有两条缓缓向上深入密林的柏油路。我按路边的景点指引牌,爬上左侧通往山顶的盘山路。盘山路很窄,还好很平坦,坡也没那么陡。一路向上,有数不清的弯道,看不见有没有车辆驶下来,转弯时需要隔山鸣笛;有多处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需要特别小心。我把车挡调成手动模式,用2挡、3挡攀爬,动力更有保障。有人说“手自一体”变速箱的手动模式纯属娱乐,事实证明它很有必要,尤其是爬坡的情况。我打开车窗,让清新的山风灌进来,这样视线也会更好。我不时看见民国时期的西洋别墅掩映在山林之间。风越来越凉爽,暑热渐渐消失了。
上午10点多,到达汉口会馆。我从主路上下来。会馆封闭着,仍是一栋民国时期的西式建筑。我开始很奇怪,为什么叫“汉口会馆”呢,和鸡公山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查了资料才知道,鸡公山离武汉153公里,是老汉口的后花园;1902年,卢汉铁路汉口至信阳段通车,美国人李立生、施道格乘火车在鄂豫两省交界处的新店站下车登山,发现鸡公山可避暑;1903年,他们在鸡公山建了第一栋别墅。此后在23年间,欧美商人、传教士、外交官以及国内巨贾纷至沓来,共建有避暑别墅500余栋,这些别墅的主人多从汉口乘火车直抵鸡公山。后来鸡公山被称为“万国建筑博物馆”,于是我便不难理解眼前这栋西式建筑为什么叫“汉口会馆”了。绿色的尖顶看起来经过了修缮,门窗和墙壁却难掩岁月侵蚀的残痕,令人不禁想起近代中国的百年沧桑。
当然,此刻我无暇缅怀历史,墨白先生就在附近,我们即将晤面,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7年。我把车停在汉口会馆前面的草坪上,然后给墨白先生打电话,说我已在汉口会馆门前。墨白说他这就出来接我。会馆一侧是通往后院的水泥路,水泥路边是峡谷和丛林,阳光在密林间投射下一道道明亮的光束。地上的山蚁大得惊人,腿长得老长,目测爬行的速度,它有可能比兔子还快。
“雨山”,墨白喊道。他从会馆的另一侧出来了。那是一条树荫遮蔽的幽深的砖铺小路。墨白穿一件灰蓝色T恤衫,白发更多了,但身材依然壮实,精神依然很好。墨白微笑着望着我,那是一位长者、一位哲人、一位忘年老友。我走过去跟墨白先生握手,拥抱。我再次感受到墨白先生的宽厚与热情。7年的距离在我们之间、在那个风光无限美好的上午瞬间消失了。那条长满青苔的砖铺小路通往另一座名为戴维德的西洋别墅,墨白引我走到别墅的面前,这里庭前平阔,垦有草坪和花园,阳光充足,我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墨白说这么远的路辛苦了。我说没有。墨白给我泡上一杯毛尖,我们从别墅的廊台里拾级而下,沿着甬道在一棵高大的法桐树下遮阳伞的桌边落座。虽然有扑面的山风从下面的谷地里吹来,但墨白仍拿来电风扇给我吹凉。扇叶带动山中的气流,像一阵阵凉爽的秋风。很快我感到气温变得异常舒适。墨白说他每年夏天都来鸡公山避暑。说话间,我把拙作呈给墨白。墨白一边翻看,一边询问我的近况。此间墨白的朋友吴先生过来,墨白向我们介绍了彼此。吴先生名俊,温和儒雅,话不多,大部分时候一边抽烟一边听我和墨白交流文学的话题。
上
那天针对我的提问,墨白先生谈得广泛而深入。我首先向墨白先生了解的依然是中国先锋文学。
梁雨山: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文学盛极一时,结出了令人惊艳的硕果,像马原、格非、苏童、残雪、余华和您的作品,影响了很多后来者,对我来说每次阅读这些“纯文学”作品都是一次学习,对我自己的写作有一种“取法乎上”的意义。希望墨白先生谈一下先锋文学的发生、特征、价值、意义和现状。
墨白:中国新文学时期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产生了一些文学流派,像寻根文学、新写实主义、新历史主义等等,先锋小说是新时期产生的一个影响较大的文学流派,应该说先锋小说的出现改变了中国文学的现状。80年代我们突然从被禁锢的社会与文学状况里面走出来,新的文学观念和新的叙事方法,确确实实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因为我们的文学思想被禁锢的时间太长了,每一种新的文学观与叙事风格的出现,都会使文坛为之振奋。
其实,在西方文学里没有先锋小说的概念,只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说,现代主义又分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我们之所以把先锋小说放到整个人类文学的背景下来考察,是对我们文学现实的一种审视。比如说19世纪的西方文学是现实主义文学,像司汤达①、巴尔扎克、狄更斯②等等,都是以现实主义而著称,也就是说19世纪的文学在整个世界来说,它虽然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的作家作品里出现了现代主义文学的萌芽,但文学的主流还是现实主义。到了20世纪,众多的现代主义流派与作家的产生,使现代主义文学成为20世纪世界文学的主流。
现代主义文学和19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不同在于,首先现代主义文学有自己的哲学基础,比如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詹姆斯的意识流学说,柏格森的客观时间与主观时间的论断,休谟③和康德的不可知论,尼采的唯意志论等等,这些用来研究思想的哲学,是和人类社会生活状况相关的,他们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出现奠定了哲学与理论基础,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创作与艺术实践,再现了这些哲学的思想与方法。从19世纪的现实主义到20世纪的现代主义,其实是文学观念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现在我们说回到国内,中国目前的文学观念其实主要还是现实主义的,不是现代主义的。在我们的现实里,依然在不断提倡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我们的主流文学观念几乎还停留在19世纪。
梁雨山:现代主义小说和现实主义小说区别在哪里呢?
墨白:现代主义文学是对人存在的重新认识。我以前给朋友打过这样一个比方,现实主义小说和现代主义小说的区别,可以拿一场足球赛来做比喻,就是说现实主义的小说叙事观念是赛后的重播,这场比赛昨天比完了,知道结果了,谁赢谁输了,就是站在已知的全知全能的视角上回头讲述。而现代主义的小说叙事就是一场球赛的直播,是进行时,现代主义的小说是建立在当下这一刻往下推进的,你不可能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谁会踢个乌龙球,不知道谁会进球,不知道谁会被罚下去,也不知道最后10分钟会连扳三球,你根本不知道结局。这恰恰就是我们社会生存的状况,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现代主义是对这种存在的发现,对人的存在的发现,其实我们就生活在这种状况之下,现代主义更接近我们的生活本质,更接近我们真实的存在状态。好比我们今天上午在这儿说话,你能想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吗?当然,按常规它是正常的日常生活,但它在你生活的下一刻有无限的可能性出现。
梁雨山:中国的先锋小说发展到今天,现状又是什么呢?
墨白:其实,我们现实里的小说有很多问题还没有解决,比如观察世界的方法。真正的文学是什么?文学其实就是怎样处理时间与记忆的关系问题,如果说对时间没有了解和认识,那么就解决不了怎样呈现记忆这个问题。如果你的叙事没有解决建立在当下这一刻的问题,你退回到现实主义是很正常的。
其实,现代主义并不是只局限于文学,它存在于建筑、绘画、摄影、电影等这些艺术里边,特别是电影的叙事,比文学更现代,它引导了西方现代主义的进展,现在我们再回头看像安哲罗普洛斯、塔可夫斯基、伯格曼这些电影大师的作品,你仍然会感到震惊。有些时候,他们的叙事远远比文学更有力量,比小说更有力量。当然,小说叙事是其他门类的艺术无法代替的。我们的先锋文学在对世界的认知方法上,还是有很多欠缺的,我们现实里的绘画、电影等现代主义观念更是欠缺的。像西方那些充满幻想与神秘,那种神话般的、童话般的哥特式或者巴洛克建筑,在我们的现实里是看不到的。
梁雨山:现代主义小说或者先锋小说,是不是可以把它理解为精英小说,因为您从阅读的角度讲,可能会曲高和寡;对于一般的读者,他可能不喜欢,他可能更喜欢《创业史》《平凡的世界》,那些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他可能读起来更好理解。您刚才说有些写先锋文学的作家又退回去了,我们的主流文学观念仍然是现实主义,从受众的角度来讲,是不是可以说读者在改变写作?
墨白:我听过有一些人讲大众文学和精英文学这种分法,这个分法似乎也有道理,不过从受众方面来说,文学我觉得它是有品位高低之分,文学世界就是一个金字塔,它的受众就是不同的台阶。比如戏剧,在农耕时代,我们的娱乐不发达,没有别的娱乐与传播方式,整个社会都在接受,平民也能听,知识分子也能听,官员也能听,这就构成文学金字塔下边的底座,接受面越广,底座就越大。然后是不同的各类文学构成的台阶。比如侦探小说,侦探小说也可以包含许多严肃的主题。一个真正好的文学作品,你没法用一句话一个术语来给它概括,定位它是大众文学或者是精英文学。企图把一个好的、优秀的文学作品来给它定型分类的时候,你就会丧失了很多另外的东西,它的可读性,它的语言、它的主题。就是说,一个真正的文学作品是没法给它分类的,你只能在阅读之中去感受它,分类是批评家的方便之说。所以,我用金字塔来形容文学的存在,好的文学就在金字塔顶上,像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可能没多少人读完,没多少人读得懂,但这部小说仍然高高地耸立在塔顶,让你敬仰,这就像珠穆朗玛峰一样,人世上能有几个人登上去呢?你没有攀登过,这并不影响山峰的伟岸,这部小说仍然是一座让你感到敬畏的高山。话说回来,并不是说现代主义的作家读者就少,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