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羡书生》的当代建构与审美呈现
作者: 张艳 方建民摘要:《鹅鹅鹅》是《中国奇谭》系列动画短片中个体特色最突出的作品,它的故事取材于南朝梁代吴均所作的《阳羡书生》,而《鹅鹅鹅》的动画改编使得这则极为诡谲奇幻的志怪故事在当代得到了新的表达建构。动画根植于民族故事的作品内核进行创意改编,略带疗愈地诠释了《阳羡先生》故事中的人心难测、幻中出幻;动画叙述结构存在的内在对立逻辑关系,隐喻着当代人们现实生活中所面临的人性考验;动画以现代性的手法融合了各种中国传统元素,呈现出中国传统志怪故事中的独有审美。同时,《鹅鹅鹅》大获成功使国产动漫再次鲜活,也表明了中国动画在故事、传统文化、情感、审美等方面的新迈进。
关键词:《阳羡书生》;当代建构;审美呈现;《鹅鹅鹅》;动画短片
吴均《续齐谐记》里的《阳羡书生》故事,由印度佛经中的梵志吐壶故事发展而来。据《旧杂譬喻经》记载: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壶中有一女人,梵志少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壶中有一男子。梵志醒来,次第互吞之,拄杖而去。[1]作为魏晋南北朝文人故事中极为奇幻的一篇,《阳羡书生》充满着诡奇的想象。相较于晋荀氏《灵鬼志》加以转述、描绘而作的《外国道人》,《阳羡书生》隐去了印度佛教故事欲宣扬彰显的神仙法术和道德教化倾向,更专注于鹅笼层层嵌套故事的塑造以探讨人性。故事中许彦在绥安山所遇可谓“展转奇绝”,给予人直击心灵深处的独特感受,动人心魄,这也为这则志怪故事增添了亲切的民族气派和神话色彩。

一、故事重构:民族故事的存补创编
《阳羡书生》叙事较为精巧,篇幅较短,但它的故事可谓复杂玄妙。明代王世贞《艳异编》将其归入“幻术部”故事类别当中,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更是评价其曰:“阳羡鹅笼,幻中出幻。”在故事情绪的表达上,它呈现出人类自古有之的“互相隐瞒的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幻术”的简单归类显得偏于一隅,而关涉故事情绪表达的论述又有些偏向情感化、道德化,似乎未能全尽这则故事的要义。《中国奇谭》中的动画短片《鹅鹅鹅》对这则民族故事进行的求同存异的创意改编,则较为完整地保留小说原有的故事核心内涵,同时又独具匠心地对诸多故事环节进行了加工,在平衡“奇幻”与“隐情”的同时,使其在现代焕发出了鲜活的生命力。
第一,动画短片《鹅鹅鹅》对《阳羡书生》故事的重构主要表现在其对作品内核的留存以及对原有故事内容的创意改编上。一方面,两则故事有诸多共同之处,《鹅鹅鹅》对《阳羡书生》的核心要素作出了许多保留之处。首先,《鹅鹅鹅》继承了《阳羡书生》的吞吐方式,即保留依次吐出、次第吞入爱人的核心设定。吞吐之间,揭示的是人与人之间实怀外心。其次,《鹅鹅鹅》继承了原著不可思议的想象。鹅笼纳人,口中吐人,在一个时间段内连续的过程,却宛如转瞬之间,玄妙难言,神秘莫测。再次,《鹅鹅鹅》保留了原著中背鹅笼、两只鹅、瘸腿书生、树下饮酒、屏风等主要元素,然与原著稍有不同之处就是书生吃下了货郎的两只鹅。最后,《鹅鹅鹅》动画同小说一样,也在故事中保留了印证奇遇真实性的物件,小说中印证真实性的物件是铜盘,而动画中则是鹅女所掉落在地上的耳坠。
另一方面,动画短片《鹅鹅鹅》在《阳羡书生》故事基础上进行了大量颇具匠心的创意改编。第一,动画对故事人物形象的颠覆。《鹅鹅鹅》中的形象更新了观众对于原著故事人物形象的审美期待。在《阳羡书生》故事中,除所提鹅笼外,并未有其它动物,只是男子吐纳女子、女子口吐男子而已。而《鹅鹅鹅》故事中对人的情感生活的某些方面观察更细致入微,并对人物形象作出了奇幻巧妙的夸张。它隐去了原来故事中男子与女子的年龄,取代了原有故事中的男吞女、女吐男的吞吐模式,人物嬗变为狐狸、兔子、野猪、天鹅等动物形象。动物之间的吞纳明显更加贴近现实,同时这类形象也更适合以影视动画的表达方式呈现,使作品表现出更鲜活生动的画面。
第二,动画对原故事人物关系的调整。《鹅鹅鹅》中的人物关系更容易引起观众共鸣。《阳羡书生》中的关系,主要是许彦和瘸腿书生之交,瘸腿书生离别时,赠以一个二尺广的大铜盘与许彦,以表相忆。《鹅鹅鹅》则淡化了许彦和瘸腿书生之间的感情戏份,增加了许彦与鹅女的情感交流,烟消云散过后,地上留下的鹅女佩戴的耳环似乎印证着货郎经历的真实性。对此导演胡睿曾表示:最初对《阳羡书生》的改编设想是构造一个有更多外在动作的三幕式结构的故事,即故事中货郎被妖怪控制,然后想尽各种办法逃走,是个“越狱”式的故事。然而为了保留中国志怪故事的含蓄和意蕴,展现原著中精妙富于美感的部分,导演最终选择放弃了这种方向的改编。而只在故事中作出细微的尝试,也就是以“情关”难过对货郎施以考验。在这一点上,动画给观众留下了更多思考的空间,货郎对鹅女的欲望还可进一步泛化至现实中的各种关系。
第三,动画短片强化了主人公的参与感。《鹅鹅鹅》中货郎的选择走向牵动着观众的心,引发了观众的深切感受。原著中,货郎目睹人心层层套嵌的深不可测,但并未参与其中,他始终只是个旁观者。而在《鹅鹅鹅》中,货郎和鹅妖转瞬间擦出的火花让他面临了一个小小的考验,他由旁观者成为玄幻故事的亲历者。鹅女要求货郎带她去山外,这是货郎意料之外的。顷刻之间,他遇到一个人生层面的抉择,他陷入犹豫、思虑、踌躇。等他患得患失过后下定决心,狐狸书生也醒了。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烟消云散,有如镜花水月。原本货郎平静如水的内心,也因此刻短暂的拥有、又转瞬的失去而激起波涛骇浪。
最后,动画短片《鹅鹅鹅》对故事世界观进行了再造。动画世界观的含义是对于角色所处的世界整体环境的设置,为了确保故事剧情合理推进,《鹅鹅鹅》架空了故事原有的世界观。由于《阳羡书生》的世界观建立在一个具体可知的历史时空,如书生给许彦留下的铜盘上刻有“永平三年作”的字样,其奇幻性反遭真实性而削减。《鹅鹅鹅》动画则是虚构了货郎与狐狸书生等形象,并刻意隐去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就连空间上也以“鹅山”替代了原著中所提到的绥安山。这种编辑处理使得故事情节更加符合逻辑,观众也对故事过程中角色的行为与产生的结果有更强烈的心理认同感。富于趣味又贵在真实,始终把观众期待放在心上正是《鹅鹅鹅》的创意改编获得成功的至要关键。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阳羡书生》,当代建构,审美呈现,《鹅鹅鹅》,动画短原版全文
二、结构分析:人性故事的隐喻表达
动画短片《鹅鹅鹅》在故事结构上继承了《阳羡书生》的嵌套模式,即众人之间的吞吐情节犹如大小方盒,相互嵌套。就历时性角度也就是故事剧情的演进来看,动画在循环往复的嵌套情节中融入文字旁白,将故事空间与叙述空间割离开来,导致“第四堵墙”被打破,观众代入货郎所见以类似解谜的游戏副本方式感知故事。其故事叙述结构与空间建构背后,蕴藏着人性故事的深层隐喻表达。
《阳羡书生》的“叙述视点”所采用的是次知视角,仅有开头和结尾少量叙述人的言语讲述,其余均可视作许彦对这则奇幻故事的窥视,许彦所见即观众所见,故事里的时空也由许彦的“窥视”而被无限拉长、延伸,直至书生梦醒。这一点上,《鹅鹅鹅》似乎省去了人物台词,而是由逐个镜头画面来完成故事叙述的嵌套结构,故事中多个空间以时间为序可控地被打开、叠加,因此它提供的叙述空间是确定的、可视的。正如查特曼所言:“在文字叙事中,故事空间与读者之间有双重区隔,因为不存在银幕上由拍摄形象所提供的肖像或相似物。实存及其空间,如果说完全‘看见了’,那也是在想象中看见——由语词转换为精神映射。不存在像在电影中那样的实存之‘标准画面’。”[2]动画短片中的情节和叙述结构,整体亦呈现出嵌套式的套盒特征。
里卡尔杜给这种情节嵌套的模式指定了两种用途:提示功能和争议功能。提示功能,即它一方面折射出想象,又根据一种观点来阐释想象;争议功能,因为它所包含的自我自反性运动使文本自我封闭,中断了行为的推进,打破叙述的统一性,强调了文本的工作,即拘泥于字面意义[3]。狐狸书生—兔女—猪妖—鹅女—猪妖—兔女—狐狸书生的吞吐链,建构出整个故事叙述的嵌套结构,其结构层层推进,狐狸书生—兔女构成嵌套的第一层,兔女—猪妖成为第二层,猪妖—鹅女成为第三层,动画再依次上演将其吞入的画面,以上场景构成了吞吐吸纳的嵌套结构。它将人们的注意力从细枝末节上移开,吸引到故事本身的运作上来[4],迫使文本也就是动画画面回到故事叙述本身,因此产生了一种叙述的停滞,甚至倒退。在此基础上《鹅鹅鹅》动画省去了抒情、冲突和对现实的经验模仿,只留下纯动作或者说纯形式。可以说它的叙述重心始终关注着人情荒诞与世事奇幻[5]。
另外,由于小说中的空间概念在《鹅鹅鹅》里是以镜头画面的方式呈现(它是一部默片)。在文字想象空间基础上,《鹅鹅鹅》生成了新的影像空间与新的空间话语[6]。这种空间是借由动画里的文字旁白来实现的,它成为《鹅鹅鹅》动画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作为动画叙述结构的重要形态,它填补了《鹅鹅鹅》影像中人物对话的空白。这里列出部分有重要叙述功能的文字旁白:你是个货郎,今天要送两只鹅到邻村(02:02);这里是鹅山,是你失踪的地方(02:14);你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你感到恐惧(03:19)。
这些旁白及时地交代了动画人物身份、空间地点、故事前情,助推了整个故事情节。同时文字旁白中的“你”也在另一种程度上将观众带入荧屏当中。动画的“第四堵墙”被打破,身为观众的“你”参与到了一场解谜游戏当中。作为观众,我们在以第三人称旁观故事的同时,也因为文字旁白而不自觉融入货郎视角,从第一人称的角度沉浸式感受故事的走向。这类结构也类似于巴赫金所说的“时空体”,它其实是时空高度压缩的梦的结构。
张柠分析这种嵌套式的叙述结构形态,认为“其价值内涵就包含在叙事过程反复吐纳的形式中,时间被压缩凝结为场景,空间被传奇突变为情节”[7]。其中人物一系列的吞吐动作,将支离破碎的影视画面变成完整的叙事整体。《鹅鹅鹅》嵌套叙述结构背后的首要逻辑是:吐与纳(吞与吐),动画蕴含的深层隐喻正潜藏于这一环紧扣一环的“吞吐”模式当中,正如我们前面所说,众人之间的吐纳所揭示的正是人与人之间实怀外心。在这一模式当中存在三组基本逻辑对立关系:一是性别之间的对立关系;二是爱与不爱的对立关系;三是合法性爱关系与禁忌私爱关系的对立关系。《鹅鹅鹅》这一看似荒诞奇幻的动画故事,其中潜藏由上述基本逻辑对立关系牵扯而来的诸如性别、得失、梦与现实、正常与反常等“二元对立”的思维逻辑,饱含着深刻的人类学内涵。
首先《鹅鹅鹅》的最大隐喻便藏匿于“鹅”字上,它象征世上的“我”。将动画叙述建构背后的逻辑关联深层解码,则揭示出《鹅鹅鹅》蕴含的深层意义,也就是动画所隐喻、讽刺的人性特质。动物化的狐狸书生、兔女、猪妖、鹅女以及动画中唯一的人类形象——货郎,他虽然与其它形象构成了“常人”与“异人”的对立,但这并非动画隐喻的主要方面,其表现的实质仍是男女之间的性别对立。它是嵌套叙述结构中一系列对立逻辑里最基本的对立,一切关系皆起于此。物种与性别的交叉性,成为我们理解故事隐喻的关键切入点。动画改编过后的奇幻与不可思议之处在于这些妖怪形象(暂且把他们称作妖怪)“非人的人性”,这体现在他们所具备的爱与追求自由的能力。如兔小姐、猪妖都清楚自身行为的不合法性,因此他们在请出自己心上人时都不约而同地“请你勿言”“求你勿言”。
从“自然性”讲,男女两性自愿相恋组成了性爱关系。男、女之间性的吸引是相互的,因此在追求性爱方面应当是权利均等的,但在动画的故事设定里,狐狸书生却能够吐出酒具供其享受,在他酣睡将醒之际,兔女、猪妖、鹅女最终也是依次吞纳回到他的口中,在这一过程中狐狸书生明显占据着主导者、独裁者的地位。兔女虽然也能吐出“屏风”,但其目的还是用以遮掩自己的禁忌私爱关系,它和猪妖、鹅女一样,始终还是从属地位。无论是兔女、猪妖还是鹅女,他们始终受控于自己的上一级,并以狐狸书生为至尊。性爱关系的不自由带来了各自之间心灵的隔阂与欺骗。其次,在由狐狸书生统摄而非自由平等的合法性爱关系中,其实暗含着违背兔女意愿的方面,它是“不爱”的表征,这一点从兔女呆若木鸡的服从并趁狐狸书生睡下请出猪妖与其相会便可看出。违背意愿的行为逻辑实质是对人自由本质的否定,正如动画里货郎面无表情所隐喻出的人的主体性的丧失,而禁忌私爱关系的确立是对心灵自我选择的满足,可以看作是对自由的肯定。在嵌套叙述结构中,诸妖怪之间“吞人”“吐人”的故事形态,事实上已成为占有与非占有、爱与非爱的性爱关系以及争取权利、肯定自由的“隐喻”表达。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阳羡书生》,当代建构,审美呈现,《鹅鹅鹅》,动画短原版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