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女性写作研究的新拓展

作者: 曾文鑫

管季的《性别意识、文化症候与情爱叙事——80后女性写作研究》是一部文学批评力作。管季,文学博士,于2016年师从著名学者谢有顺攻读博士学位,于2019年以博士论文《性别意识、文化症候与情爱叙事——80后女性写作研究》顺利毕业,本书可谓管季攻读博士学位的学术成果。她以宏大的视野和多维视角系统梳理和分析了80后女性作家创作的概况、两性观念的变迁、女性意识的演进、写作伦理的内核,内容厚重又颇具思想深度,让有关80后女性写作研究的全貌一览无余。管季的这部专著,研究视角有新意,研究方法很丰富,研究理念有深度,研究语言有特色,填补了80后女性写作研究专著的空白,是新世纪以来80后女性写作研究的新拓展。

管季的这部文学批评力作凝结了其攻读博士学位所付出的辛勤汗水,彰显了敏锐的学术思维能力,内容不乏厚重和创新,主要体现出以下几大特点:

一、研究视角有新意

这部著作标题中的关键词“性别意识”和“文化症候”是20世纪欧美文化学者和文学评论家频频使用的词汇,也是欧美社会热议的两大问题。这与20世纪40年代以来欧美国家先后出现的女权运动不无关系,女权主义、女性主义和身体抗争等思想大行其道,男权中心主义面临挑战,女性意识的觉醒愈来愈强烈,进而催生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从客观上讲,中国现在流行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源自欧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通常有三种类型:其一,研究女性作家创作的文学;其二,研究描写女性生活的文学;其三,研究表现出女性意识的文学。管季的《性别意识、文化症候与情爱叙事——80后女性写作研究》这本书采用女性主义批评方法来研究文学,就已经凸显出视角的独特性,加之她研究的视角聚焦于80后女性作家的创作研究,这就更加彰显其独具特色的一面。

我们可以通过简单地回顾女性文学研究近几十年来在中国发展的历程,进一步认识管季这本专著研究视角的独特价值。新时期以来,中国的女性写作一直在进步之中,洪子诚认为:“女性作家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大量出现,并且在作品数量和艺术质量达到的水准,是引人瞩目的文学现象。”[1]乔以钢等女性写作研究的专家也认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文学创作的繁荣是中国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以至于90年代以后终于出现了女性文学创作的新形态,即女性主义写作。”[2]与此相伴随,女性写作研究也在与女性创作的互动中取得明显的进步。1987年,孙绍先出版了题名为《女性主义文学》的专著,开启了女性写作研究的学术化进程。1995年,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文学界互动气氛活跃,会议研讨、撰写论文,开辟专栏,出版丛书,成立女性写作相关的学术团体,这一系列活动“扩大了女性/性别话语对社会文化生活的渗透和影响”[3],也不断地推进了女性写作研究的进展。进入新世纪以来,这种趋势依然在延续,相关成果不断涌现,“仅有影响的理论专著就不下五十部”[4]。面对这些丰硕的成果,在学习和借鉴的基础上,管季的研究独辟蹊径,把女性写作研究与80后文学研究有机结合起来,颇具新意,体现了其研究视角的独特价值。

实际上,把女性写作研究与80后文学研究结合起来,并非从管季开始。如杨庆祥的《80后,怎么办》、黄平的《“80后”写作与中国梦》、江冰的《新媒体时代的文学》、白烨的《崛起之后——关于“80后”的答问》等文章和专著早就聚焦于80后文学研究,其中也不乏提及80后女性文学,但他们更多的是分析80后整个作家群体的精神特质、成长的文化背景、作品的审美特点、思想倾向和文学史定位等问题,而专门关注80后女性作家群和研究80后女性作家的创作现象的成果鲜有出现。从这个角度来看,管季在研究视角上的另辟蹊径,颇有见地。纵观管季的这本专著,她不仅在总体上关注80后女性作家的创作背景,而且通过细读80后女性作家作品,选取了具有时代代表性的80后女性作家如孙频、笛安、张悦然、蔡东、郑小琼、马小淘、马金莲、郝景芳等创作的作品,解读其作品中塑造的新女性,发掘每一个形象所隐喻的时代文化症候及警示。剩女、丁克、宅女、农村女性、虐恋女性等诸多形象包孕的内涵,都在管季的理论阐述中获得一种新的关于时代的灵感。在管季的笔下,这些80后女作家叙述的故事大都与两性的情爱故事有关,因为这种性与情爱已“转变为抗争世俗的手段,继而失败、堕落、虚无化,带着80后这一代固有的、矛盾的精神底色”[5];这些80后女作家以女性视角为窗口,以两性的情爱叙事为主调,间接或直接阐发她们的新型爱情观和婚姻观。可以说,此书无论是在研究视角上还是在研究对象上都极具创新意味,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为我们的文学批评平添了一道美丽的风景,这既需要有学术的敏感力,也需要有敢于直面人生的勇气,值得同样身为80后的我们去学习。

二、研究方法很丰富

管季根据研究对象的不同以及突出主题的需要,采用不同的研究方法来推进研究的过程,方法与内容相统一,手段与目的有机融合,取得了较好的表达效果。一般而言,从事文学批评研究的学者往往采用某一种或两种方法来解读作品的内涵,如借用社会历史批评方法、细读法、比较法、文献研究法、精神分析法等众多方法中的一种或两种来解读作品。然而,管季在此书中采用的研究方法不限于一两种,既丰富又有特点。她既采用社会历史批评方法来宏观分析,也采用细读法探幽发微。比如,她在批判男性作家总喜欢把女性形象类型化时,会从宏大的社会环境中去寻找原因,得出的结论是由于男权意识的当道,从而指引男性作家将女性形象类型化以及给对男权意识进行反抗的女性形象安排失败的结局。又如,她指出:“郭敬明在《小时代》中对人物设定有明显的区分度,这种区分度基本上涵盖了男性对于女性的基本审美要求。”[6]而在谈到作家王威廉时,她则说:“他虽然塑造出各种女性形象,却并不旨在表现人物命运的悲剧,也并不注重女性心理过程的写实……其实是将女性作为一种象征物和男性思想的引领者,在两人互动的过程中去完善某种哲学性的思考。”[7]为深化对80后女性写作的研究,管季并未止步于从宏大的社会环境中来研究80后女性写作的内涵,她力求细读文本,探幽发微。她在分析文珍的《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和《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中描写的那些被传统道德摒弃的女性婚外情、丁克、离婚等故事时;她在分析马小淘的《慢慢爱》和蔡东的《小城》中的剩女形象时;她在分析颜歌的《江西巷里的唐宝珍》中的唐宝珍时;她在分析笛安的《东霓》中的“恶母”形象时;她在分析马金莲的《马兰花开》中的马兰形象时,无不细读文本,列举女性主人公的经典台词加以细读,巨细无遗地阐述作者笔下所塑造的不同女性形象所蕴含的社会内涵。可以说,如果没有对文本的精准细读,管季很难得出对众多女性形象的深刻认知。

除此以外,管季还特别擅长用对比的方法来更为宏阔地分析作品。如评论文珍:“有一类写作者,天生就会想象,他会将现实与文学完美地分隔开,深入精神存在的领域,将人们带到某个至纯的、幻想的、变形的文学世界;而文珍是另一类写作者:她写的东西太过于接近现实生活,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城市生活,以至于她很难避免人们对这样的小说产生一种不适的情绪。”[8]这是在对比中见异。如对比石黑一雄与张悦然:“尽管两位作家叙述的故事和其中包含的隐喻大不相同,但却用了同一种现代的、阴郁而柔美的、梦境一般的叙述方式,在共同的艺术想象中,其思想内涵有着惊人的一致性,最终都指向记忆与人性的关联,指向各自的历史创伤。”[9]这是在对比中显同。又如对比不同类型的文学:“西方的现实主义文学往往会刻画一个自尊与自卑交织的、真实的形象,而网络文学拥有的往往只是一个至纯的、忽略现实的理念形象。”[10]这是在对比中蕴智。总之,在管季的表达中,对比手法运用之广,效果之好,给人印象非常深刻。比如,她将莫言的《丰乳肥臀》和铁凝的《大浴女》、徐坤的《女娲》相比较,将张悦然的《茧》和蔡东的《往生》比较,将文珍的《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和蔡东的《往生》作对比,试图对不同的母亲形象以及不婚不育的女性加以全方位考察,以探寻其背后的文化渊源。这种对比方法给人一种宏大的视野,也彰显出管季做学术研究所具备的扎实功底。

更值得一提的是,管季用了一种史学的方法来分析女性作家。书中开辟的第二章和第三章便是用史学的方法从纵向来梳理80后女性作家两性观念的演变和女性意识的演进,让我们更加直观而清晰地了解80后女性作家两性观念和女性意识演变的全貌,进而帮助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80后女性作家作品的内涵。在史的维度上去学习文学理论,有助于我们更加准确理解文学理论的发展脉络,文学批评也应该如此。总之,管季借用多种文学批评方法展开分析,从不同侧面或角度挖掘有关80后女性作家的思想和作品的内涵,给人一种视野宽阔而又不乏思想高度之感,实现了广度和深度的统一,是值得我们借鉴的学术范式。

三、研究理念有深度

管季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发人之未发,勇于表达有关文学世界和生活世界的深刻理念。如她对于有些人把“身体写作”简单理解为“下半身写作”这种浅薄的观点加以批评,用动态的方法指出,80后的“身体写作”已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今天的80后,“身体写作”包括三个特征:其一,对于性的冷淡;其二,对于精神疾病的热衷;其三,对于死亡和残缺的无感。她说道: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这种特征,那就是“疲惫地活着”[11]。寥寥数语,直截了当,既准确,也深刻,凸显理念的穿透力。她通过分析张悦然塑造的“虐恋”形象冯一灯、孙频塑造的“病态性心理”形象常勇、马小淘塑造的“剩女”等人物形象,揭示其背后隐藏的值得我们深思和探讨的社会危机。如管季所言:“无论是孙频、张悦然、春树,还是周嘉宁、七堇年、笛安,这些作家在描述性行为时有一点都出奇一致:不是性不美好,也不是男女之间的关系有问题,而是这个时代病了。”[12]管季进一步指出:“恰恰是性别方面的观念,让他们凸显出与前辈的差异,并真正勾勒出他们所处时代的创作风貌。”[13]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管季在谈到郝景芳的科幻小说时,也没有简单地理解科幻小说似乎就是描写人们对某种奇特技术的幻想,而是从更深的层次来看待科幻小说。管季认为科幻小说实则是女性无法回避现实中的如结婚生子等问题时而产生的心灵上的期待,期待有可供解决问题的办法或世界出现,也就是说,科幻小说是女性作家在现实社会中寻找人生出路未果,只能在艺术世界里寻找希望的映射,是女性作家的无奈之举。她说:“面对今天的科幻文学,大多数研究者和评论者却感觉到某种无力——不仅是出于知识体系的局限,也因为评论者对于科幻所呈现出来的世界观感到无力。科幻文学在本质上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然而,对于每一个作家笔下所呈现出来的不同的乌托邦,评论者似乎失去了热情和耐心,陷入某种空洞的悲观之中——因为每一个乌托邦,都有着让人不敢相信的美好和难以察觉的残酷。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恶托邦、反乌托邦、废托邦、乱托邦、异托邦等乌托邦的变异形态。正如有学者所言,历史上,乌托邦由于政治集权主义的欺骗性滥用,在人们的记忆深处打上了政治骗局的烙印。”[14] 管季的这段话新颖,不落俗套,展现出哲学层面思考的高度,引人深思。

在研究理念的独特性上,这本书的最大亮点之一是作者开辟“写作伦理”章节,探讨80后女作家的写作呈现出的共同写作伦理问题。管季以其对社会的观照和深刻反思,提炼出三种写作伦理,分别为:

其一,从社会学的层面来说,中国正在逐渐走向“低欲望社会”的道路,性伦理的解禁与社会中实际呈现的不婚、不育倾向产生极大的反差;其二,从哲学的层面来说,我们可以将80后一代的精神状态归入虚无主义的范畴。更高价值的瓦解,让这一代人的信仰无所依靠,继而产生了某些极端的自我意识及面对历史“无所谓”的观念;其三,在这种消费社会对人性全面侵蚀、异化的背景下,80后女性的写作普遍呈现出多重困境。女性一方面要追求爱情的理想,一方面又有对物质的需求;女性对于男性有着传统“养家”的期待,同时又要保持自己独立的经济状况。这种现实的背景,构造出一种全新的消费伦理。

管季从社会学、哲学和消费社会三个层面阐述了80后女作家的写作伦理观点,这既是对80后女作家写作共性的总结,同时也揭示了80后女性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当今社会,随着贫富差距拉大、娱乐至上、房价飙升、物价飞涨、产品商品化、消费主义盛行、信仰缺失等社会问题越发凸显,80后女性被婚姻、买房、就业等问题压得喘不过气来。在无力改变现实的窘迫中,她们只能以一种“黑色幽默”的方式将爱情、婚姻等看作是“无所谓”的东西,认为刻意追求爱情和婚姻失去了价值和意义,一切都是虚无。但另一方面,对于80后女作家来讲,她们恰恰不愿顺势而为,不想一味地迎合读者的审美口味,而是保持着独立的思想,特立独行,敢于同传统文化的束缚抗争,自立自强,力求做与众不同的自我。基于此,她们淡薄爱情、婚姻、权力。总而言之,80后女作家不愿意让自己成为社会的消费品,渴望做独特的自我,这便与社会的主流价值观构成了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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