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继承与破碎
作者: 艾嘉辰
摘要:近两年来,年仅22岁的蒙古族青年作家——渡澜受到了国内文坛的广泛关注,但是,其作品中一以贯之的异质风格和独具特色的先锋气息尚未吸引到理论批评家的目光。面对“难解”的异类迷雾,加拿大著名文学理论家诺思洛普·弗莱的“神话—原型”批评理论,或许可以为我们找到解读渡澜作品的“金钥匙”。本文以渡澜的代表作《傻子乌尼戈消失了》为例,从小说结构、人物原型和词语象征三个角度为切入点,运用“神话—原型”理论展示小说“神话的继承与破碎”这一特质。
关键词:渡澜 神话 “神话—原型” 批评 弗莱
渡澜以“出道即巅峰”的姿态,在短短时间内就于《收获》《十月》《上海文学》《人民文学》等国内知名文学刊物发表作品10余万字。她还获得《小说选刊》第二届禧福祥杯新人奖、第十一届丁玲文学奖新人奖、第二届草原文学奖新人奖等诸多奖项。她的小说文风老练,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成熟与苍茫。而评论界目前对其小说的分析多为感性的描述,缺乏理论与系统的解读。其代表作《傻子乌尼戈消失了》的小说母题即“丢失与寻找”和“死亡与复活”,通篇充斥着神话色彩。小说以主人公乌尼戈的三次消失与三次出现为主要线索,主要刻画了乌尼戈、柳泽真由娜、“我”这三个人物,同时运用弗莱的“四季说”[1]架构全文,内嵌三个四季轮回,根据春—夏—秋—冬的顺序来安排乌尼戈在不同阶段的不同命运,同时,小说中的每一位主要角色都有与之相对应的神话人物原型,并且,小说出现了蛇、三角形等具有明显象征义的词语。评论者需要对这些小说要素背后的深层含义进行剖析和阐释,只有明确小说的全文结构、将角色本身与其原型人物一一对应、挖掘出特殊词语背后的所指含义,才能一探渡澜作品中迷人的神秘色彩。
一、四季轮回的小说结构
弗莱的四季理论认为文学作品本身存在着一个内化结构,此内化结构类似自然界中的四季循环:“自然界循环的上半部分是浪漫故事的世界以及天真的类比;下半部分是‘现实主义’的世界以及经验的类比。因此有四种主要的神话运动。”[2]弗莱认为,春天,万物萌发与新生,对应文学作品中的喜剧;夏天是生命力展示得最为强烈的阶段,在夏天中主人公将会表现他的传奇能力,发生与之相关的浪漫故事;秋天,万物衰亡与凋敝,在此阶段中主人公将会面临困境与危险,发生悲剧并在秋天“死去”;而冬天则是一个没有主人公的无趣的、沉默的、庸俗的世界,只剩下反讽与讽刺[3]。小说的第一句便是:“我的房客乌尼戈,在一个鼬鼠满世界跑的春季消失了。”[4]作家一反传统,采用否定的形式宣告了乌尼戈(主人公)的出场,并明确告知读者“乌尼戈消失了”,这是乌尼戈的第一次消失。“看!一个漂亮男孩!”[5]预示着小说中第一个春天的开始。这是“我”和柳泽真由娜第一次遇见乌尼戈:“他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浑身散发出孩子与少女的气息。”[6]“他竟有着无限接近自然的美。”[7]这是初见乌尼戈时“我”和柳泽真由娜对他的印象。小说第二个夏天开始于乌尼戈显露他的与众不同,具体内容作家描述为乌尼戈的极速成长:“这20分钟里,乌尼戈至少长大了10岁,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8]同时乌尼戈也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年龄,他可以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由一个青年变为一个垂暮老者,又可以在“睡了一整天”[9]后重新变成婴儿。这符合弗莱“四季说”中关于夏天的描述:主人公展露神力,发生传奇故事。小镇居民对乌尼戈进行迫害标志着小说中第一个秋天的开始,乌尼戈也在这时迎来了他的死亡:“他开始拼命吸气,却被达林台的弯刀割断了喉咙!”[10]乌尼戈被割喉而死。这也是小说中乌尼戈的第二次消失。在目睹了乌尼戈的死亡后“我”也被送进了医院,出院后“我”回到家发现乌尼戈在门口迎接“我”,这是乌尼戈的第一次“重生”与出现。
但“重生”后的乌尼戈丧失了曾经的自然美:“他总是白发苍苍,脸孔黑得像岩石。”[11]此处需注意,乌尼戈虽然重生,但并不意味着“春天”的到来,而是为将至的第一个凛冬拉开了序幕。这体现了渡澜对四季理论的继承与创新,主人公的生死与四季更迭的顺序不完全同步,在小说的第一个四季轮回中尤为突出。小说中,第一个冬天随后开始,这是一个只有懦弱的“我”而没有主人公的时期,同样也符合弗莱的“冬天”:一个没有英雄的无趣世界。但与弗莱的冬日说不尽相同的是,在中国文学的语境下冬天还预示着残酷、惩罚与死亡:“在中国文学中冬天的情感模式是终结是死灭是绝望。”[12]针对小镇上那些欺侮乌尼戈的愚蠢居民,冬天也预示着他们残酷的结局。
在小说的中间部分,作家明显地进行了层次划分,表现为用两种蒙古文字记录故事,用不同的“记录文字”将小说分成了上下两个不同部分。这是小说中第一个冬天结束的标志,也是第一个四季轮回结束的标志。
“春天到了,大自然铺青叠翠,镇子里满是豆荚爆裂的声音。”[13]此时故事进展的时间顺序与四季更迭顺序相吻合,小说的第二个春天开始。紧接着第二个夏天开始,乌尼戈继续他的传奇故事。这表现为他发现了一只喜鹊画家,他欣赏并喜爱喜鹊的画作。但随即第二个秋天来临,小镇居民继续对乌尼戈施暴,乌尼戈继续受难。在小镇居民对乌尼戈施加的暴力达到顶峰时,乌尼戈再一次惨死:“(乌尼戈)当着众人的面被毫无人道地注射了硫喷妥钠,当场变成了无数片齿状的娇叶,被一股脑儿塞进了火化炉里。”[14]这是乌尼戈的最后一次消失,同样是因为死亡。在乌尼戈死后的下一段,小说的第二个冬天便开始了。这个冬日不仅是没有主人公的冬天,还符合中国文学中具有死亡与审判隐喻的冬天。审判对象是不断迫害乌尼戈的小镇居民。在小镇居民对乌尼戈的戕害达到最高潮的同时,他们也迎来了死亡的结局:“两个星期后,所有的人毫发无损地死掉,尸体黏在高得像是要把天戳破的铁房子的屋顶上,连苍蝇都飞不上去。”[15]这一幕颇有《圣经》中“末日审判”的意味——当人类作恶到了极点之时,大天使加百列便会吹响末日审判的号角,神会毁灭掉除善人之外的一切人类[16]。而小说中第二个冬天的结束,即第二个四季轮回终结的标志是小说中另一角色的消失——柳泽真由娜的消失。在柳泽消失后紧接的下一段的最后:“我都会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归了。”[17]这标志着小说中第三个春天的开始。但这个春天跳出了客观现实的四季轮回,也打破了弗莱“四季理论”的内在结构,“我”称之为永恒的春天。这个春天本身就是一个自足的结构,或者说在小说世界中依然存在四季轮回,但在“我”的心中春夏秋冬皆是春天,四季无二无别。此时的“我”颇有“证道”的意味,小说上升到了宗教的高度,其感受与威廉·布莱克的名句“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18]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我”最后一次见到乌尼戈时,“乌尼戈仰躺在一捆捆散发着芳香的木枝旁,迎着阳光,每一寸皮肤都充盈着生命”[19]。“他依旧是初次见面时的‘漂亮男孩’”[20]。这是乌尼戈的第三次出现,他恢复了一切,一如“我”初见他时的那般美好与青春。无法被摧毁的乌尼戈和他身上所具备的青春与美,便是永恒春天的象征,乌尼戈就是自然与美的化身。该段末句写道:“我们的朋友乌尼戈永生不息——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消失了。”[21]开头是春天,结尾也是春天。开头是在春天消失,结尾是在春天遇见。小说开篇的春天和小说结尾的春天是同一个春天,比喻乌尼戈是既消失又存在的,是既短暂又永恒的。所以,开篇的消失反倒是存在,而结尾处的存在却预示着乌尼戈又即将消失。乌尼戈的消失就像是“水溶于水中”般,的确消失了,但又无处不在。这里的“消失”与小说首句的“消失”首尾呼应,形成一个完美的、永远停留在春日的闭环。而乌尼戈就是无数个永恒春日轮回本身。
小说以四季轮回为基本结构,但又体现了弗莱原有理论中不具备的关于冬日的中国文学情感模式,并且在第三次轮回中打破了“春—夏—秋—冬”的固定结构,将轮回静止,或是将轮回放置于某一具体季节——即春天中进行运动,是对传统叙述模式的尝试与突破。另外,主人公的三次“死亡与复活”与四季更迭顺序并不完全一致,而是有一套作家自己的突破了弗莱表象叙述层次的深层结构。这在创作上也值得肯定,避免了程序化、自动化的情节安排。
二、角色人物的原型对应
弗莱认为文学源于神话:“神话是文学中的一个结构因素,因为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就是一个‘移位的’的神话。”[22]好的文学作品便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祖先们代代相传的神话。而每一个神话中都有相应的神话人物,将小说角色与神话人物原型对应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作品。
现经笔者分析,小说中三个主要角色的神话对应原型各自为:乌尼戈—耶稣、柳泽真由娜—异化的圣母玛利亚以及“我”—异化的犹大。整篇小说可以被理解为是对“耶稣受难记”的民族异化新写,但又有主人公“二次受难”等不同于西方传统神话的本土新创造。这体现出作者对神话的继承与破碎。
乌尼戈是小说的主人公,他的神话原型对应角色即西方的“救世主”耶稣。在小说中存在多处叙述指向“耶稣受难”,如:“可怜的乌尼戈几乎散架,但他似乎完成了一场完美而彻底的奉献,与路面依偎紧靠,高兴得噙满了泪珠,宛若置身于天堂之中。”[23]“乌尼戈几乎散架”对应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完美而彻底的奉献”对应耶稣的自我牺牲与奉献;“置身于天堂之中”则对应耶稣在死后三天获得神启、重生。但不同于神话中的“三天”,作家明显加快了乌尼戈的重生速度。在他第一次被杀害后,作者仅用了一小段进行过渡,唯一具体的时间词只是“出院后”三个字,抒发“我”梦魇似的感受。然后,紧接着在下一段中乌尼戈便已复活,而复活后的乌尼戈与复活后的耶稣在精神表现上完全一致,作品中有这样的描写:“当我猛然发现乌尼戈闪闪发光的眼中竟满是神圣的宽宥时”[24],复活后的乌尼戈完全没有怨恨谋害他的凶手,而是选择了原谅,选择了“宽宥”。而作家给这种宽宥所下的定语是“神圣”一词,这与耶稣牺牲自我为全体人类承担罪责、拯救全体人类的《圣经》神话达到了本质上的一致。同时,这也与耶稣被钉死后由人化神的传说一致,乌尼戈的“新生”完成了他由“人”到“神”的彻底转变。而这一转变发生的唯一条件便是一次死亡,但乌尼戈这一主人公又与神话中的耶稣原型不完全一致。首先,从结构上看,乌尼戈和耶稣的“受难”轨迹不同。耶稣的轨迹是“出现-受难-死亡-复活”,而乌尼戈的轨迹是“消失-出现-受难-死亡/消失-出现/复活-受难-死亡/消失-出现/复活-消失”,比前者复杂得多。西方宗教神话中的耶稣,只“死”了一次,而小说的主人公“消失”了三次、明确“死”了两次。并且,作家刻意避开写明“复活”,而是留给读者去体味,体现出作家对传统神话的解构与创新。其次,从形象上看,与耶稣相比,乌尼戈不像人类:“我拍下他股间的黄色半日花花瓣和带着紫色金属闪光的乌鸦羽毛,替他拉上了裤子。”[25]“乌尼戈的掌心里长满了小巧玲珑的草,里面蛰伏着草爬子。他的每一个关节腔里都有蚂蚁在建造新的宫殿。”[26]种种话语都在说明乌尼戈与人类有着本质的区别,他更像是一种可以变化为任意形态的自然力量。而耶稣在传道时包括复活后都是以人类的姿态在世人面前显示的。这是从人物形象上作家对神话的继承与突破,而渡澜对神话的突破显得更为彻底。最后,从人物意义兼小说主旨上来说,乌尼戈和耶稣二者的“使命”不同。乌尼戈是自然与美的象征,作者多次使用了“漂亮男孩”“自然美”“美丽”等词语来描述和赞美乌尼戈,不断地强调他是自然与美本身,将乌尼戈与美紧密联系。而他“牺牲”自我且为之付出生命的是美和自然,并非人类。面对残害他的小镇居民——即“有罪人类”他可以做到不怨恨,但乌尼戈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使这些人得到解脱、升入“天国”而去牺牲自我的。他是为了捍卫或者坦然面对美究竟是要被毁灭的命运而去宽恕一切的,这与西方宗教神话中耶稣的牺牲目的不同。而且,小说让乌尼戈多次受难、多次死亡,为的是突出美的脆弱和大众的无知。美本身是神圣且永恒的,但它相当脆弱,任何一个无知群体的集合都可以用无数种暴力、凶残的方式来毁灭它;但美又是生生不息的,它可以被无数次毁灭,但也可以从无数次的毁灭中重生,就像小说中的乌尼戈一样。小说是在讲述一个美在凡俗中被血腥破坏但依然永恒不灭的故事。这与《圣经》的主题有着本质的不同。
除却耶稣这一基础神话原型,乌尼戈身上也具有其他一些神话人物的特征,如作者描写乌尼戈:“他竟有着无限接近自然的美,躺在地板上像一株柔软的植物,毫无违和感。”[27]他是一位花一样的美男子,这不难让人联想到希腊神话中的阿多尼斯[28],暗合弗莱对四季与神祇结合的阐释:“植物世界为我们展示了一年一次的四季循环,它常常以一位神的形象表现出来,或者等同于这样一位神:它在秋天死去,而春天又得以复活。这位神可以是男性(阿多尼斯)。”[29]另外,“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年龄并不是固定的。”[30]这句话写出乌尼戈可以随心所欲地掌控自己的年龄,这也与希腊神话中掌握新生与衰老的两位神祇赫柏和革剌斯的能力一致[31]。综上所述,乌尼戈的对应神话原型是耶稣,但又与《圣经》中的耶稣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