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诗境界论
作者: 枣红马
引论:纯诗,它的诗学本质是境界的追寻
法国的后期象征主义大师保尔·瓦雷里在他的《纯诗》这篇诗论里探讨现代主义诗学时,提出了纯诗的诗学理念。他认为,“纯诗事实上是从观察推断出来的一种虚构的东西……也许说‘纯诗’不如说‘绝对的诗’好……这是对于由语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的探索。”“它倾向于使我们感觉到一个世界的幻象,或一种幻象。”“这样解释以后,诗的世界就与梦境很相似,至少与某些所产生的境界很相似。”但是,由于他对语言、思想、意义的实用主义的过度担心,因而认为“‘绝对的诗’的作品不可能存在。”他进一步解释说,“纯诗的概念是一个达不到的类型,是诗人的愿望、努力和力量的一个理想的边界。”[1]
这就很有意思了,瓦雷里一边很有底气地提出“纯诗论”,一边又否定纯诗的实现,这是他的自我矛盾还是他的否定中有其深刻的内涵呢?
对此,我从这样两个方面进行理解。一是他对于实用主义的世俗性对诗人的影响估计过高,而对诗学净化、升华的作用估计太低。诚然,人性中天然地存在着功利性、目的性这些实用主义的性质,而且在现实社会中这些实用性受政治、商业、人性弱点的影响甚至会变本加厉。但诗的伟大,诗人的精神生命的追寻,有它的自在性目的,那就是精神的净化和升华。而纯诗的净化和升华这两种诗学的精神力量,当它达到至高境界的时候,也一定能够净化和升华人性的弱点和社会世俗污染。因为诗是升华,诗的精神力量无限,它的至高境界具有无限的净化和升华的力量。二是纯诗的存在是诗学境界性的存在,而境界则无止境,所以瓦雷里才说纯诗是诗学的理想边界。其实,“理想的边界”说并不是否定纯诗的存在,只是说纯诗的至高境界很难达到,或者说这种境界是诗人永远地追寻。这正如中国传统哲学中的一个经典的理念,“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虽然话是这么个说法,甚至人们也能够理解之间的辩证关系,然而,一代代精神完美的追寻者还是一直积极地坚持不懈地追求“足赤”和“完人”。因为“足赤”和“完人”是一种至高境界,人的意义就是在这种追求中得以实现,世界的精神财富也是在这种追寻中丰富而完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瓦雷里对纯诗的否定应该是一个假性否定,他是通过否定的词语肯定纯诗的至高境界以及诗人对此追寻的意义。
从纯诗的境界存在和境界追寻的诗学角度来理解纯诗,我曾经提出过纯诗的三重境界:“木、火、炭”“木是大自然的造化,是最原始的最纯净的诗心”;“木燃成火是来自灵魂的自燃”,“蓄着激越情感和烤灼的精神力量”;“木头的至高境界不是火,而是炭”,“炭的灵魂永远是不会熄灭的火”[2]。这就是说,纯诗从原生态(木)开始,经过诗学的精神力量(火)的淬炼,从而达到幻象(炭)的诗学境界。
把“木、火、炭”纯诗三境界与瓦雷里纯诗诗学理论的内涵作比较,我认为二者对于纯诗诗学的认知基本吻合。这要从瓦雷里说的感觉领域和幻象两个方面来谈论。第一个方面,瓦雷里认为,纯诗“是对于由语言支配的整个感觉领域的探索”,而根据他说的纯诗的世界和梦境很相似,那么,他所指的感觉领域就必然包括了潜意识和前意识领域里产生的直觉的诗性感觉,而我说的“木”的境界是原生态,而人的意识的原生态就是潜意识以及前意识,所以“木”就隐含了直觉的诗性感觉;第二个方面,瓦雷里认为纯诗“倾向于使我们感觉到一个世界的幻象,或一种幻象”。幻象是包含了心理学和哲学义理的极致的意象创造,是意象的升级版,是诗学境界的提升。而我说的纯诗“炭”的境界就是经过“火”的淬炼而升华。在这里,火的淬炼就是心理学和哲学意义上的提升,所以,我认为,这样的升华与瓦雷里的“幻象”诗学内涵也是相一致的。
当然,我提出的纯诗三境界说只是一家之言,也绝不是要把它作为一种模式而存在,只是想说明,我们对于纯诗境界的探索越是靠近诗的本性,越是能够证明瓦雷里纯诗诗学的科学性。于是,科学地探索这种诗学就有了至少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对于西方现代派诗学的正确而深入地认识,二是纯诗诗学在当今进一步发展诗学的本性有着重要的史学意义和诗学意义。
西方现代派诗学不仅仅是世界性的美学思潮的一个具体表现,也是在世界范围内诗学实践上至今仍然屹立的一座高峰。但是,时至今日,不少研究者对西方现代派诗学仍持有偏见,或者只见树木而不见森林,就是把自己的理解局限于批判性、颓废性和表达的怪异性,而忽视了它的诗学本性。由于西方现代派诗学更加深入灵魂世界,意象的极致表达的心理状态是对过往的颠覆,让很多人一时难以接受。而联系到瓦雷里最能够代表西方现代派诗学观念的纯诗理论,其实更接近诗学本性的积极探索,在这方面我们对瓦雷里的纯诗理论的理解仍然没有表现出充分的意义。继续提升对瓦雷里的纯诗理论的认知,一定会促进我们进一步汲取西方现代派的美学思想,从而促进中国新诗诗学的发展。
诗学的发展并不是线性的简单过程,纯诗在发展中也时时在经受非诗力量的挑战,而纯诗诗学要能够战胜和超越非诗力量,就必须发展自身的理论和实践。非诗力量的挑战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可以说是纯诗诗学的天敌。第一个方面,正如美国普利策诗作奖获得者盖瑞·施耐德说的,“在诗歌的生态世界中,最大掠食者是金钱。”[3]扩而展之,这里的“金钱”不仅仅是拜金主义,还有庸常和世俗的侵蚀;第二个方面,非诗的力量对纯诗的侵蚀,它会让诗人患上一种病,英国当代著名哲学家科林伍德称之为“最危险的心理疾病——意识腐化症”。而对于这种“意识腐化症”,他认为要靠诗人去医治,因为“药物就是诗歌本身”[4]。
科林伍德说得多么好啊,“药物就是诗歌本身”在促进我们对于纯诗的研究和实践。而纯诗的探索和追寻的基本面有二,一是纯粹的诗学本性,二是纯诗的诗学境界。本文试图结合诗学的实践,从“木”开始,就纯诗的本性和境界,在大自然、人性和生命力量三个方面探讨之。
一、纯诗,灵魂和大自然原生态的诗意融合,境界在宇宙意识中提升
虽然,我国古代人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就有了诗的意境,强调人的情感对于意境发生的决定性作用。但山和海既是情和意的激发点,也是情和意的寄托物。这就是说,大自然本身就蓄蕴着诗意,它一旦和诗人的感觉进行诗性的融合,或者从另一个方面说,诗人一旦发现大自然中的美,诗意便会生发出来。这正如美国现代派艺术的鼻祖爱伦·坡所说,艺术就是“透过灵魂面纱在自然中观察到的意义”[5]。看来,古今中外的人们对诗和大自然的关系具有普世的共识。
李白有一首诗《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粗看诗的表层并不是直接写大自然的美,但细细体会,诗人通过写夜间神秘的星空,把大自然里隐藏的神秘的美写得趣味横生,人和夜空的交融充溢着浓郁的诗意。虽然这是李白写自己的感觉,但夜空神秘的美应该是客观存在,很多人都会通过观察和体验产生这种感觉,只不过李白把它写成了一首千古绝唱。当诗人的诗性感觉幻化出意象,诗就在心灵或灵魂间酝酿而成。对于这种诗学的创造心理学,我们的古代诗人不但领悟透彻,而且运用自如,成就了如张若虚、王维、陶渊明等等诗学大师,也成就了他们在中国这个诗学大国的史学地位。
更为可贵的是,我国古代诗人对于自然原生态诗意的探寻达到了高妙的纯诗境界,这种纯诗境界不是平面的,而是多层次的。多层次的纯诗境界使我国古代诗词达到了世界诗学的高峰,大致说来,有三层境界。其一,自然原生态的妙趣横生的诗意美。诗人主要通过诗学的感觉进行表达,没有思想和理念的加持,如上面说到的李白的《夜宿山寺》;其二,是在自然的原生态之中发掘出诗意哲理,如我们经常挂到嘴边的诗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其三,大自然纯诗追寻的至高境界——宇宙意识。唐人崔颢的《黄鹤楼》,就是对诗意哲理的一种超越。“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南宋诗学家严羽在他的《沧浪诗话》中认为,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流传最为广泛的唐诗选本《唐诗三百首》也把崔颢这首诗列为七律诗中的第一首。另据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记载,李白登黄鹤楼本欲赋诗,因见崔颢此作,为之敛手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虽然这只是一个传说,却也表达了李白对崔颢《黄鹤楼》的敬佩之情。那么这首诗好在哪里呢?诗人并没有停留在哲理思索的层面上,而是把自我放在茫茫宇宙之中去感悟;也没有停留在乡愁的情绪上,而是对时间性的空间进行发散式感悟。时间性的空间是最幽深、阔远乃至无限的精神空间,这就是闻一多先生论唐诗所说的“宇宙意识”。
闻一多在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时提出“宇宙意识”的诗学概念,以表达诗人探索的“神奇的永恒”。他引用了这样的诗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闻先生于是感慨:“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闻一多接着引用了诗人抒写心中秘密的诗句,评论说:“这里一番神秘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有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6]闻先生由自然的原生态上升到宇宙意识,又上升到宇宙意识对人性的升华,由此而达到了自然原生态诗学的至高境界。这在唐诗中不是孤例,比如上述《黄鹤楼》的诗学探索就有宇宙意识诗学之美妙。还有,李白写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细细体会末两行诗句,同样能感知到宇宙意识的诗性感觉和升华。
美学家们对于诗学的自然性进行了深度探讨。古典主义美学家黑格尔虽然强调诗的精神主体性,“人一旦要从事于表达他自己,诗就开始出现了。”“全诗的出发点就是诗人的内心和灵魂……就是他的具体的情调和情境。”但他并不否定现实世界,“诗的观念方式要展示现实界现象的丰富完满,把事物和事物的内在本质融成一种原始的(未经分裂的)整体。”“诗人把某一件事作为实在的情境所提供的作诗的机缘。”[7]黑格尔说的“现实界的现象”“实在的情境”,显然包含了大自然之美。正如朱光潜先生对于黑格尔美学的论定,“他把美分为自然美和艺术美两种”[8]。而黑格尔说的“作诗的机缘”,以我的理解,应该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凝聚意境的诗眼,而大自然原生态之美就独自蕴含着这样的意境。《红楼梦》第二回在介绍荣宁二府时这样写道:“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都还峥嵘轩峻。就是后面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苍蔚洇润之气。哪里像个衰败之家?”后花园里仍有生机,就在于大自然的“苍蔚洇润之气”。而“苍蔚洇润之气”则是大自然原生态之气,它没有被社会污染,或者说它超脱于繁荣昌盛和冷落颓败的影响。只要不被人为地破坏,它就会执着地保持着原生态的美。即使在废墟之上,大自然也能萌生出原生态美的生命。这种大自然原生态本身有着美学的高贵,很自信地与诗人默默地保持着诗的机缘。尤其是海市蜃楼的自然景观,那种神奇的美,蕴含着神秘的生命力量,它本身就是诗的表现,艺术的表现。所以,我国现当代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认为美是自然的人化,肯定了美的客体性;李泽厚曾提出美的“基元”性,“美具有不依存于人类主观意识、情趣而独立存在的客观性质”,就是说“美”本身是第一性的。
黑格尔、朱光潜、李泽厚论述的客观世界存在的美,就是大自然天生的神秘力量,这种力量就是原生态的境界,这种境界和人的心灵一样,在历史的进程中顽强地抵御着世俗的污染,蕴含着巨大的感染力量。所以,作家叶文玲看到西北苍老的大山,灵魂便被大自然之美牢牢攫住,于是感叹道:“无论是表达生存的、文学的、创作的欲望时,我的万千心愿只剩下一个:只愿与自然共命……有生之年,抒出最后感叹,定会属于大自然!”[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