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骑鲸而去》中的生存困境书写
作者: 孔志超 秦香丽
摘要:孙频近作《我们骑鲸而去》通过冷峻阴森意象的选择,繁密诡异的修辞和外延增益的复调手法的运用,从哲学层面对人的生存困境进行探索,提炼出因循苟且、奋起抗争和向死而生三种应对策略。
关键词:生存困境 《我们骑鲸而去》 救赎
与同龄作家关注青春伤痛文学不同,“80后”女作家孙频更贴近传统观念文学的创作。她保持对底层人物生存状态的关切,对个体生命状态展开思考,关注人的生存状态。近作《我们骑鲸而去》以荒岛作为故事背景,用第一人称展开叙述,通过多种艺术技法,表现了人在极端环境下的生存困境。
一、生存困境的文本呈现
“80后”作家出生于计划经济余晖和理想主义高涨的时期,但成长起来的他们,却不得不面对社会多元发展下消费主义、贫富差距、住房紧张、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养老压力巨大等一系列社会问题,“不仅承受着价值观念撕裂的痛楚,还自小就背负着‘垮掉的一代’的精神烙印。”[1]生于县城长于城市的孙频,对此有着切身体会。价值观、精神的撕裂与变革,使她异常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尤其是生存困境。在以往小说中,孙频塑造了一系列底层边缘个体形象,在《我们骑鲸而去》中,她将视野扩展为对人类整体的生存困境的思考,并尝试给出应对思路。这表明孙频已经初步跳出对个体生存状态的思维设限,转而从哲学层面对人的生存困境展开探索。
故事发生在一座荒岛上。岛上只有三个人:前导演、演员老周,离婚又辞职的落魄诗人“我”(杨老师)和经历离婚、杀夫、坐牢、丧子、被骗巨款的女人王文兰。他们登岛或因悔悟,或为逃避,或是渴望重新开始。荒岛食物单一,文化娱乐有限,消磨时间的方式主要依靠聊天和老周的戏剧表演。三个人中最后登岛的王文兰为了实现建设度假村的梦想四处求援,却屡屡碰壁。“我”和老周因为配合不力被她先后冷落孤立。一场史无前例的漫长寒潮让三个人冰释前嫌,渐趋团结。食物告罄,饥饿袭来。王文兰屠狗、捕蛇供大家充饥。“我”因此存活,提前离岛返回陆地。老周不食,最终消失不见(推测是跳海自杀)。王文兰则留在岛上,固守梦想。三位失意者、一座荒岛、一场寒潮,一死一逃一困,极端环境下的生存困境突破了孙频以往小说叙述中的现实笔法,带有更多作者个人的理想色彩。这种理想构建下的荒岛孤独感,将生存困境推向人性的审视与救赎。
二、生存困境书写的策略
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形成了孙频独有的生存困境书写。在她之前的作品中,她“不但通过一些冷峻压抑的意象来营造一种无言的生存之重,而且也巧妙地通过转换叙述视角,将人物的心理乃至精神状态细致入微地表达出来”[2],而在这部作品中的呈现有所变化,在坚持意象营造的同时,小说的视角以“我”这一主观视角展开,同时还借助比喻、拟人、夸张等修辞、复调手法展现小说主人公们的生存状态,揭示他们的精神世界。
(一)冷峻阴森意象的选择
小说文本中出现了很多富有意蕴的意象,如颜色、鲸鱼、榕树、狗等。以下选取典型的红蓝色、鲸鱼意象进行分析。
1.颜色意象
小说自然景观的着色以低饱和冷色为主,如黑色的海浪、鱼汤中惨白的鱼骨、药酒瓶中灰蒙蒙的蛇眼,凸显荒岛环境的阴森可怖。在运用颜色塑造人物性格方面主要集中于王文兰,颜色描写成为作者塑造王文兰性格和境遇的重要方式。王文兰重视衣着和妆容,“化妆是对自己的尊重。”[3]她的衣着和妆容选色大胆,造型夸张,色彩饱和度高,刻意营造出强势、奔放的外在印象。在低饱和色彩的海洋中,高饱和的红蓝两色异常显眼。红色突出体现在口红、指甲用色上:“嘴唇上涂着口红,泛着一层红色的油光”[4]、“小拇指上涂着红色指甲油”[5];蓝色则是作为她预定的旗袍寿衣的颜色:“床头摆了两张照片,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她穿着蓝色旗袍,手持团扇捂住嘴角,两只眼睛正忧伤地张望。”[6]56岁的中年女人以大红色涂抹嘴唇、指甲,显得过分热烈,却又是“生长于现实生活又能够与现实生活对抗的生命力的显现”[7]。蓝色的寿衣既冷寂忧郁,又透着神秘。穿寿衣的照片置于床头,既添悲凉又显平和。红蓝两色恰到好处地反映出王文兰的心态:经历诸多苦难后,她虽不惧死亡,但依然渴望尊重和爱。寿衣与首饰、墨镜等的搭配,将她外在热烈内心冷峻,渴望快乐又敏感万分,佯装自信又内心脆弱的复杂性格刻画出来。
在如此淡冷的环境中,也有几笔亮色,“蛇盘里倏地吐出一截血红的蛇信子”[8],“她咀嚼得很用力,嘴唇上涂抹着一片暗影,好像正在拼命咀嚼一条鲜血淋漓的活鱼”[9],都是令人恐惧的血红色。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笔下唯一着色的人物王文兰与蛇的形象暗合:血红的蛇信子与鲜红的嘴唇;蛇的宁静与突然攻击,王文兰的始终忍耐与痛下杀手;蛇被用来佐酒,王文兰经历巨变而登岛重燃希望。两者都是强势与胆怯,死与生的化身。如此,王文兰最后捕蛇充饥,更有隐喻她舍己救人的意味。
作为文本中的一种媒介、一种象征和一种代表,颜色的反差,构建出荒岛世界的冷峻阴森;同色类物的迭现,强化人物性格的矛盾复杂。岛荒芜、阴森,人却浓妆艳抹,涂脂堆粉。“她的服饰越是奇特,就越能对比出世界的平庸和荒凉;她的色彩越是明艳,就越能反衬出世界的寂寥和惨伤。”[10]孙频以鲜明的色彩对比,创造了一个诡异的荒岛世界和一位坚毅的女性角色,二者既冲突又和谐,相互作用,共同成就。
2.鲸鱼意象
小说标题“我们骑鲸而去”寄托着作者本人的期望:“渴望在这样一个物质的、快节奏的、不再倾慕风骨的时代里,依然有着高洁的隐士,依然有着九死不悔的理想主义者,依然有着属于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风骨。”[11]小说中两次关于鲸鱼的描写都具有特殊意义,摘录如下:
第一次:
“这一天我们在海上见到了海豚与海鸟齐飞的景象,在它们背后,就在这时,我们遇到一条座头鲸正在海面上嬉戏,巨大孤单的鲸鱼,不停地跃出水面再侧身钻进海里,再次跃出再次钻进去,反反复复了十多次。‘我’看呆了,问,它怎么了?老周慈祥地笑着说,鲸鱼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实在是太快乐了,它必须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它的快乐。
那只鲸鱼独自嬉戏了很久,然后大头朝下潜入海里,只在海面上露出一个巨大的尾巴,然后,那大尾巴一划,也从海面上消失不见了。”[12]
第二次:
“无边的夜色淹没了一切,庄严璀璨的银河从我们头顶缓缓流过。就在这时候,海面上忽然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海鸟的叫声,又像婴儿的哭声。老周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听起来很快乐,是鲸鱼在歌唱。他的话音刚落,我们就看到,从闪着星光的海面上忽然跃出一条巨大的鲸鱼,溅起的浪花直冲到了我们脚下。我们三个人都静静地看着它,鲸鱼唱着歌,翻身跃入大海。”[13]
关于“鲸鱼”首次亮相于王文兰初次登岛之时,后来王文兰又在转述老周话语时提及“鲸鱼”的观赏价值,并提出以此作为度假村一大景观的设想。上文摘录的文字是两次鲸鱼现身的记录。两次出现预示着两种状态:一次是原有生存平衡状态被打破——寒潮袭来,一次是生存平衡状态再次恢复——寒潮结束。而在鲸鱼第二次现身后,老周和以往的隐者一样,突然消失了。
鲸鱼的描写,作者自言是代表“生命的自由与欢畅”,结合小说内容来看,鲸鱼第一次出现,“我”已经基本修复了与王文兰、老周的关系,继续和老周结伴打鱼。长久的疏离让“我”对此感到惶恐和感激。俩人对王文兰的认识也渐趋一致。他们消除了彼此的隔阂,获得了新生,再一次感受到久违的快乐。此时鲸鱼的欢畅,也是“我”和老周心理状态的外现。在鲸鱼第二次出现时,寒潮带来的饥饿被王文兰强力化解,老周因为坚持自己的原则,奄奄一息。如庄子和惠施游于濠梁之上时,对鱼之乐理解不一样,“我”、老周和王文兰对鲸鱼之乐的认识也大相径庭。王文兰希望通过鲸鱼营造景观吸引游客。她不懂鲸鱼的快乐,但鲸鱼的现身能够给她带来希望的快乐。老周淡然看待一切,感受到鲸鱼的快乐并与之同乐。“我”在老周的指引下也逐步体会到鲸鱼的快乐。于是鲸鱼的出现既为仨人带来了快乐,也表达出仨人的快乐。仨人“和而不同”,以各自的方式冲破了由现实困境带来的精神困境,实现了自我生命和精神的救赎。
鲸鱼另一面也是老周的动物化形象。老周突然消失前,文中有过多次伏笔。前代隐者(指之前在荒岛上隐居的人)突然消失、老周潜水时间越来越长、儒艮退化到浅海吃草和“我”的打趣等等,都在暗示老周有朝一日会像鲸鱼一般突然离去,“回归”大海。老周与鲸鱼“心灵相通”,描写鲸鱼,实则描写老周。鲸鱼意象既是老周的化身,也体现了作者对生存困境中的人的思考,对理想主义的执着追求。
(二)繁密诡异修辞手法的运用
小说中比喻、比拟(拟人/拟物)等修辞手法运用异常繁密,选取比喻、比拟(拟人/拟物)修辞手法典例摘录如下:
1.比喻
(1)那些已经苍老的时间仍然栖息在阴森的椰林里,粗大的橄仁树里、橙花破布木里。坐在榄仁树白骨般狰狞的树根上,甚至还能听见这些时间迟缓滞重的咳嗽。[14]
(2)不远处的沙滩上晒着一颗被海水送上来的椰子,在海水里泡久了的缘故,看上去披头散发,像颗女人的头颅正趴在那里。[15]
(3)“我”告诉他,这仙人掌的果子再胖十倍就是火龙果。我们吃完仙人掌的果子后,牙齿都红得像吸血鬼,倒也不在乎,反正没人看。[16]
(4)这样一幢标致的洋楼立在这样蛮荒的小岛上,显得尤其诡异,像座坟墓。[17]
(5)子嗣成群,根须纠缠,像一只巨大可怖的八爪鱼一样几乎要把整幢洋楼抱在怀里。[18]
(6)门口的椰林沙沙作响,巨大狰狞的树影投在窗户上,像怪兽一样直欲把头伸进屋里来。[19]
(7)忽然,一个大浪从海里窜出来,像只巨兽一样在我们面前立了起来。[20]
(8)榕树暗绿色的枝叶像蛇一样从窗口从墙缝里悄然爬入。[21]
(9)一轮金红色的朝阳即将跃出大海,整个海面忽然就无声地燃烧起来,一直烧到了我们小船栖息的地方,我们仿佛正停泊在一场盛大的火灾之中。[22]
(10)有的海涛会像蛇一样忽然骇人地立起来,露出雪白的肚皮。[23]
(11)她也慢慢地把烟头碾灭在一只玉白色的海兔螺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像是寄宿在螺里的魂魄已经散去了。[24]
(12)她咀嚼得很用力,嘴唇上涂抹着一片暗影,好像正在拼命咀嚼一条鲜血淋漓的活鱼。[25]
2.比拟(拟人/拟物)
(1)长成各种形状的时间正在那里走来走去地闲逛。[26]
(2)它们就生活在这岛上,寄宿在珊瑚礁上,树木的枝叶间,代代生息繁衍,繁殖出越来越多的时间。[27]
(3)那些黑色的浪花也渐渐长出了牙齿,上岸撕咬着礁石。[28]
(4)鳐鱼长着一张人的面孔,终日笑嘻嘻的,拖着一条很长的尾巴,尾巴尖有毒。[29]
(5)镭射光球携带着缤纷的颜色从我们身上碾压过去,再碾压过来。[30]
(6)平时趴在地上的厚藤因为吸饱了水分,变粗变长,像眼镜蛇一样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举着肥厚的叶子立在雨中,四下观望。[31]
(7)粗大的树根泛着白骨的光泽,有一棵大腿粗的藤从旁边爬过来,巨蟒一般缠绕在榄仁树上。[32]
小说中喻体表现为坟墓、头颅、蛇、巨兽、怪兽、魂魄、吸血鬼等,比拟的对象则集中于时间、浪花、鳐鱼、镭射光球、厚藤、树根。文本中修辞手法的运用不但繁密,而且不论何种物象,都具有类似的特征:诡异、阴森、可怖、瞬息万变。荒岛物象作为一种客观实体,本身并不具有任何表意性。但通过“我”的加工,反映出荒岛景观所具有的令人深感压抑与恐怖的独特气质。这种气质带有浓郁的现代主义色彩:抽象的时间有了具体的表达,而具体的物象反而抽象化,物象在相似性基础上更加有作者自身的颓唐孤独感。“我”的主体地位逐渐消失,代之以“我”脑中形成的各种物象。主体的虚化与物象的具化,将荒岛生活的困境摆到读者面前,让读者在震惊于荒岛环境之时,对人的困境保有切身地感受和持续地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