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棵柿子树

作者: 嘎子

1.惊……

我是让一阵怪异的笑声惊醒的。

我以为是梦,最近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醒来时梦像撕碎的纸片,让一阵风刮跑了,抓破头皮也想不起来。梦里的声音还在响,有时是一串叮当摇响的铜铃,有时是还在喉咙里滚动的什么曲子。可这一次,我醒来后怪极了的笑声还在四处乱撞,把天花板和墙壁撞得噼啪响。半夜里黑暗潮湿的屋子里响起这样的笑声,真的惊悚极了。

婉琳脑袋旁的手机闪着亮光,笑声就是从她的手机里传出来的。我奇怪她怎么把手机的铃声设置得这么惊悚,是想让人熟睡的心脏直接蹦跳出来,在冰冷的夜里捧得粉碎。

婉琳嘟起嘴唇,打着呼噜吹起水泡,根本就没听见她手机怪异的铃声。我推了推她的脑袋,她睁开了眼睛,有团热雾从眼眶里飘了出来。我说:“快起来了,今天去妇幼医院捡查胎位得早早排队。”我拉开了窗帘,一片鲜亮的阳光飘了进来,落到哪里哪里都是暖融融的。

婉琳嚅动嘴唇,像嚼咬什么东西,很久了才吐了出来。

“柿子,那棵树结满了又红又大的柿子。”

她还在梦呓。我又推搡了她几下,指指墙壁上的挂钟,说:“不早了,医院肯定挤满了人。”

她却抱住了我的胳膊,满脸的恳求,说:“想吃柿子。”

我说:“好呀,我们去医院检查后,就去水果店里买,想吃多少买多少。”婉琳的圆脸烂成了一个苦柿子,抱紧我没动。我的心软了,安慰她说:“我就去买柿子,买一大堆新鲜的柿子,你吃够后我们再去医院。”

她还是没放过我,脸上的苦味更浓了。她说她不想吃街上买的,想吃那棵树上摘的。

我惊得差点跳起来。女人呀,就是太难纠缠了,不晓得长了颗什么样的心,开什么花结什么果都难预测。我只好软下来,说:“哪棵树结的柿子?你别把梦里的树掏出来为难我,谁知道你梦里的柿子树生在哪里呀!”

她的脸更苦了,苦得像要哭出汁液来。我是个特别软弱的男人,最见不得婉琳的苦相,她难过时我的心也会像玻璃杯子摔在墙壁上。还好,她坐起来,把外套披上,拢了拢乱蓬蓬的头发,脸一红,说:“不会逼你去哪座仙山鬼岛,没那么远。就是你家村子山垭口子上的那棵。三年前你摘给我吃的那种。”她咂了哑嘴唇,笑了,很甜的笑,“那树上结的柿子那种甜味,还有微风扫过山林时也那么清香,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天呀,这个时候还想着去那个空心村子,开车都得走大半天的山村小路,还能赶回来去医院检查吗?预约好的胎位检查不是要黄了?婉琳脸上又露出不依不饶的苦相,我叹口气只好妥协了,说:“穿暖和点,带上羽绒服,深秋了山里已经寒冷了。”

2.雾……

这个早晨,我从宽阔的省道拐进浓雾弥漫的小村道,完全是无意识的。

我踩着油门朝迷雾深处死冲,雨刮把细碎的雨花刮得吱嘎响。那一刻,我的思想肯定伸开了翅膀,跑在了浓雾的最前面。过了那座简陋的水泥桥,车一直在小河边上跑,昕得见车轮碾轧碎石,和碎石飞起来打在车身上的砰砰声。婉琳歪头睡在副驾椅上,脸颊憋得红红的,嘟起的嘴唇吐了口气,像鱼吐出了一串泡,我嗅到了柿子熟透了的香味。

路越走越窄,最后好像没路了,挡着车窗前的是一片东倒西歪的杂树枝。

雨下得更大,打得车顶噼噼啪啪响。婉琳嘴里嘟噜了一声,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头埋在方向盘上,脑袋里还是一阵嗡嗡响,想不起怎么拐进这个鬼地方的。

我想着刚才的事。在拐进村道的那一刻,我心里肯定闪出过一串时明时暗的火星子,它们在我眼前飞出来时,我心里冒出,别把婉琳带到那棵柿子树去,特别是她捧着快要临盆的喜悦时。

不能去那棵柿子树,更不要吃那棵树上结的果子,那是棵不祥的树,在我幼小心灵上割开一条血口的树,虽然早就结痂不流血了。不能去,找个地方转个圈子,把一天的时间浪费光。反正婉琳睡得安静,满脸都是甜柿子味儿。就让她梦里去吃想吃的甜柿子吧。

窗外黑雾弥漫,豆大的雨点子把前窗玻璃打得昏天黑地,乱糟糟的。我的雨刮扫了几下,就让污水雨点弄得更花了。我打开尾灯,倒着车,想找个宽些的地方,把车挪回去。在马达气喘吁吁的吼声里,我的车尾似乎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接着一串咔嚓嚓撕裂声响,我知道坏了,车身肯定擦坏了。

我推开车门,一股强劲的风刮进来,雨水把座椅淋湿了一大片。我跳下车,抱着脑袋走到车后,才看清楚车是撞在了一块作为路牌的大石上。石头上深深刻写着几个大字:红旗水库。已经有些年头了,字迹早风化得模模糊糊。

婉琳也醒来了,拍着车窗问:“到了吧?怎么那么大的雨呀!”

我说:“没到。这么大的雨,没法开了。”

她起身,手指梳理头发,瞧着让雾气朦胧了的窗外,也失望地叹气,埋怨说:“瞧你开的车。”我只好赔笑脸,说:“都怪搭车的是个怀胎婆。”她嘴嘟得更高了,脸也罩着阴云。我赶忙说:“不是说你,你怀着龙,我跟着龙胎走,走着走着,雨就下大了。”

她有些生气了,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些啥鬼,你就是不想我去摘那树上的柿子。”

我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抓着让雨淋湿的头发,沉默了。我心里也是隐隐地有些痛,瞧着眼前渐渐小下去的雨,潮乎乎的心有些凉。我确实不想她去摘那棵树的果子,特别是现在,她肚子里的娃正在悄悄长大。我才不愿意自己的娃长成一个倒霉的柿子。

我回到车内,她还在赌气,嘴噘得很高,脸颊飘着阴云。她咬着一个矿泉水瓶口,却没喝瓶里的水。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只能闷声吞气不说话,别去招惹她。永远别去碰一只怀胎的母兔子,会毫无理智地发狂,咬人的牙齿也会硬得像条狼。我们就在车内沉默着,车外越下越小的雨突然停住了,像有人按了停止开关。刮来刮去的风也消失了,雾渐渐淡了下去。天空的黑云依然厚重,藏在黑雾后的山峦却显露出来,有强烈的光波在厚雾里冲撞。我打开车窗,清新极了的空气涌了进来。我心里轻松多了,就发动了车,还按响了一串清脆的喇叭。我正想说,好吧,我们去找那棵柿子树吧。她却变了想法,说想下车去走走。

我说:“刚下过雨,地上都是泥浆。山里很冷的,你会着凉的。”她却没听,打开了车门,一只脚踩进了稀泥里。

我熄了火,也跟下了车。见她摇晃笨重的身子,走到那块大石头前,仔仔细细瞧着石头上那几个字,脸色很难看。她绕过石头,钻进了背后浓密的小树林。湿淋淋的树枝拉扯着她的衣裙,她走得很坚定。

我跟了过去,她已经穿出树丛,站在了水库残破的堤坝上,瞧着快要干涸的水。水库边寒气很重,她抱紧了身子还在颤抖。

我脱下外套,披在了她的背上。

我看着坡下的水库,也为一地的残破荒凉惊呆了。三年多呀,一库绿波荡漾的人工湖水就干涸成这样了。水哪去了,剩下一地古怪嶙峋的石头,生满了杂草和芦苇,大坑小洼里注满的雨水散发出刺鼻的腥味。我感觉到婉琳的伤心,就抱着她的肩膀说这里很冷,还是坐到车里去吧。

坐进车里,我看到大粒的泪水在婉琳脸上滚。我发动了车,又把一包纸巾递给了她。她揉揉窸窣呼呼响的鼻孔,又紧捂住脸哭出声来。

我倒回头,行走在雨水冲刷得千干净净的小路上,心里也一片怪异,怎么也想不透,怎么就拐进这里来了。婉琳却说我是故意的,就想找些让她不舒服的事来折磨她。

我一急,就把喇叭按得刺耳响,咬着嘴唇不想用话来刺激她。三年了呀!那个人走了三年了呀!我干嘛还想他来惹事。这三年,我与婉琳结成了夫妻,她怀上了我的孩子,我还想着阴魂不散的他来惹心烦。我疯了呀!

这些话我都咬死在嘴里,没说出口。婉琳却不再喋喋不休,和她的哭泣混杂在一起,吵得我脑袋里一阵又一阵的嗡嗡响。她说:“我嫁给你是心甘情愿的,你也说是心甘情愿,不是接受谁的二手货。我们早就约定,再不要提起他,我们要建起—个纯洁无瑕的幸福家,再不要提他,包括一切与他沾边的事。”

我又鸣了一声汽笛,鸣得很温柔。她发泄过了,也平静下来,叉问我要了一瓶水,喝下后就又歪头躺在椅背上,脸颊红红的,像个柿子。

我低声说:“还是回去,把产前检查做了。”

她又激动了,抬头朝我吼:“你呀,这么不守信用。说好了的事,又变卦了!”

我只好赔着笑,说:“好好好,不变不变。就去那里,找那棵柿子树。”

她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叉没说出口,气呼呼地吐出一句:“开稳你的车。”就躺倒在椅背上。

我把车开得很缓很慢也很平稳,在村道上摇摇晃晃,像个挑担去赶场的老人,心里却想着其他事。我感觉很怪,这个时候,怎么就想起了三年前的事,还想得那么清晰,就在眼前晃动,电影一样。三年前,还有比三年更朝前的事,就跟着我摇晃的车清清晰晰流淌出来了。

3.村……

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子,有个怪怪的名字。它不是说出来的,是呼出来的,像一种什么鸟的叫声:呜哇。我问过父亲,他的脸朝向太阳,眼角上笑开了好多皱纹。他说:“呜哇村就叫呜哇村嘛,可能是俺村子里那些大树上乌鸦筑的巢太多了吧,天一亮就呜哇呜哇地吵闹,吵着周围的邻村了,都把俺村喊成呜哇村了。”

那是冬天,我坐在村口的土山坡上,瞧着那一棵棵顶着蓝天笔直生长的杨树,光秃秃的枝丫间戳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窝。大人们不让我们去碰那些鸟窝,说碰了手指骨头会软得拿不动笔写字。幼年的我们都很好奇,想着法子上树去掏鸟窝。那个冬天,我和村长的儿子长生拿着手电筒,偷偷爬上一棵靠着他家墙头生长的老杨树,枝丫顶上戳着的那个鸟窝早就让我们心动了,那可是比装南瓜的竹筐子还大的鸟窝呀!长生说,该去瞧瞧了,里面的大小黑乌鸦天天吵闹,吵得他奶奶天天都睡不好觉,晒着太阳眼皮子就肿得像馒头。

我们站在树根下时,长生又细眯着那对狡猾的小眼睛说,他大腿痛,可能是上体育课时,从单杠摔下来扭伤了。他给我照电筒。那时,我在他面前就爱逞强好胜,想也不想就爬上土墙,然后双腿夹紧树干朝上爬去。那天爬树的经历我记忆深刻,越往上树枝摇晃得越厉害。我想起了大海里那些船员在风浪里紧紧抱住的桅杆。我朝上瞧,鸟窝变得巨大无比,遮住了整个天空。我折了根树枝扔了下去,对长生喊:“这不是鸟窝,是艘海盗船!”

我趴在巨大的鸟窝上,电筒光朝黑洞洞的窝里面射去时,我惊得尖叫起来。这个巨型鸟窝里竟然分隔了好几个大小的窝,用细软的树枝条分隔,窝里面很深,瞧不清楚藏了好多黑乌鸦。可我大惊小怪的吼声却惊动了藏在里面的东西,呼呼啦啦钻出来好几个黑脑袋,瞪圆眼睛瞅向我,每一颗眼珠子都是红红亮亮的,瞧着像鲜血染过的玻璃珠。它们全伸长脖子,瞪着血红的眼睛瞅我,怪吓人的。我朝下面喊:“拿这些乌鸦怎么办,掀翻它们的窝,还是拿树枝赶跑它们?”

树下没回声,连给我照亮的手电光也熄灭了。

我折下了一截树枝,想还是赶跑它们吧。我朝窝里不停摇晃的乌鸦脑袋说:“对不起,吵着你们睡觉了。不过,今天晚上你们谁都别睡了,另找地方去吧!”

呼啦啦,我还没挥动树枝条,那群黑脑袋就钻出来,坚硬的翅膀朝我脸上狠狠扇去。一阵叉一阵带着腥臭味的热风扇得我快晕倒了,我夹紧了树干才没掉下去。乌鸦翅膀扇动起来,就呜哇呜哇怪叫,跃过树枝飞向半空打着旋吵闹成了一片。

村子里的狗也跟着吵起来,村长和村里的人大呼小叫地站在树下,朝我一波又一波地吼叫。

我滑下树,咧开嘴巴还想笑,父亲的大巴掌就狠狠扇在了我的脸颊上。

那天虽说没有掀翻鸟窝赶跑吵闹的乌鸦们,我却得意极了。这个村子里,我是第一个掏鸟窝的男孩,村里的老人说,要是过去,会让我挂牌游街,还会关进土地庙子里三天三夜,跪地求土地爷饶恕。我除了让乌鸦翅膀扇破了脸,父亲的巴掌拍断了鼻梁骨,啥事都没有。手指没抖颤,还能握紧笔杆写出漂亮的字。我与长生都考进了县里的中学,又去省里读了大学,找到了能挣钱的工作,没病没灾,身上连一根乌鸦毛都没长。

婉琳家住蔡家场,是让我们羡慕的街上的人。她父亲曾经是蔡家镇镇长,犯了婉琳打死也不愿说出口的错误,丢了官帽和公职,去了她远房亲戚家的小农场里管仓库。婉琳说,由于父亲的事,她还在镇里小学教语文的母亲正上着课,一口气吐不出来,就倒在了讲台上,救护车还没拉到医院就断气了。她还有个妹妹,矮矮胖胖的,圆脸白得闪光,跟苗条精气的婉琳完全不一样。妹妹还小,刚上小学。母亲走后,她就成为妹妹的依靠。在高中时,我与长生都喜欢沉稳里透着神秘光芒的婉琳,可婉琳还是最爱和长生待在一起,她说长生聪明,问他什么样的题都能耐心给她解答,不像我,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心思却像不安分的野兔子,解着题,心里却想着吃一口路边的草。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