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人生
作者: 刘敏一
一次又一次,你踏进的,都是同一条河流。
二
银白色的铝质拐杖,发出唧唧吱吱的响声,伴随着每挪动一步的敲击,地面都像承受了一次比一次更加突如其来的袭击。就这样颤巍巍地在屋檐下晃过一圈后,你又坐回到那张三十多年前来村里走街串巷的木匠做的沙发里。它被日复一日的阳光侵蚀得老态龙钟,颜色褪得厉害,好在木匠手艺扎实,术质密实坚硬,它依旧结实耐用,只在屁股扭动时,弹簧会隔着布面七上八下地硌人。
沙发就放在大门一侧的屋檐下,拐杖斜靠着扶手,你的眼睛盯着河对面的山坡。山坡太静了,每天都那样,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而天空又被四面的山遮得没剩下多少。
即使并不心甘情愿,你也只能回到这里。每天都在同样的情绪里醒来和睡去,来来回回,这一片狭窄的天地构成了你整个后半生,即便中途曾离开过一阵子——这一阵子长达四五年之久—在几千公里之外的一个繁华小镇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并想长久地居住在那里。
你闭上眼睛,和自己的寂寞面面相觑。
那几柴花子打在你的屁股上,有两三年了,现在想伸手去摸一下,可是够不着。你的右手就像那根木棍一样面目狰狞:它五指紧闭向大拇指一侧无限靠拢,并从手肘处不自觉地向怀里缩,你只想拿把斧头劈了它,就像劈那根木棍。可左手无法拿起斧头,除了连在自己身体上这件事表明它属于自己以外,一无是处。甚要说那几柴花子挨得,实在冤枉:那天因为个啥,你又和你阿爹,一个脾气暴躁、身体精瘦的六十多岁老头子干了起来。从小到大,这样的架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不曾想这次就挨了这样的“偷袭”,直接让你倒在了那片冰凉的水泥地上。
偷袭者是谁?
你阿嬢!
“你们是没看到当时他和他老子吵嘴的样子,红眉毛绿眼睛的,嘴巴头一直骂,能这样骂自己的老子?太忤逆不孝了,太忤逆不孝了!他老子还没这样骂他呢,他还拿了根竹竿子准备打他老予。我一看不行,从柴堆上扯出一根柴花子对着他屁股就打了下去。我这也是在帮他,要是他真打了他老子,就是犯上,到了阎王爷那儿是要下油锅煎的。”
出生的时候,有一个算命先生替你排了四柱,说你与父母命里相克,要想长大成人,只能送给别人家养,否则未来凶险,大人娃娃总要缺个角。
家里人无论如何舍不得把你送给别人家,但也怕缺角,阿爹拿出家里仅剩的大半升米羞愧地递给了算命先生,他轻飘飘地接过米袋子,倒进了自家的米仓,目不斜视地,所以自然也没有看见大米从冒出的尖顶上滑落到米仓外的样子,这才给出了一个化解的办法:只能把他当成别人家的孩子来养。别人家的孩子叫他们什么?叔和嬢。
“我打了三四下,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砸在他屁股上。想到这么多年他的所作所为,我太气了。他老子养大他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挨这几下他不冤。”阿嬢气愤难平地说,“本来他就是超生的,地也抽了,款也罚了,就为了留下他一条命在这世上跑,结果……”边说边伸手抹眼泪。
伴随着你的倒地,一场战争结束了,院坝里立刻安静下来,四周支棱的耳朵也跟着回屋躺下。在地上仰躺了十五六分钟以后,你趔趄地爬起来歪歪扭扭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看谁一眼。
第二天,阿爹阿嬢去了你外婆家,这是原本就说好了的,并没有因为前一天晚上的父子大战而改变行程。
而你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连同你暴躁的脾气和剩余下来的愤怒,连同你还想起来去拿竹竿打人的心,一同躺在你房间里的床上,一动不动。
等你老婆俯下身来,把脸凑到跟前,你还是一动不动。掀开被子,一股大便的恶臭扑鼻而来。
“从我的房间里滚出去!”一翻身坐起来,身下并没有什么不受控制漏出来的大便,你对着老婆大声吼道,于是老婆低眉顺眼地就滚出去了。
可是,这只是脑子里尚存的潜意识给自己的身体下达的命令,你无比希望这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可事实是,你的身体拒绝接受这样的指令,你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脸硬得像石头,还口眼歪斜,枕头被口水浸湿了一大摊。
不,不是,不仅仅是脸。整个身体都像一块更大更硬的石头,无法动弹,你像一堆冒着热气的等待腐烂的肉堆在那里。
准确说,不是堆,是瘫。
想说话,可也只是牵扯着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瘫了,你真的瘫了!
之前几次的受伤、开颅,脑袋里的血管早就脆弱得像一根根快要捻断的丝线,被怒气一冲,便破裂开来。挣脱束缚的血液瞬间如野马奔腾,从残破的血管涌出,此刻就在你的脑子里横冲直撞。
老婆手忙脚乱地收拾,带着哭腔拨通了父母的电话。父母心急火燎地往回赶,还有你哥你嫂。拿钱,开车,把你送到了医院。
抢救漫长且艰难,不记得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总之它又被打开了。医生惊讶于你的脑瓜子竟然遭受了如此多的摧残,他们清理了中风时冲进脑袋里的淤血,像缝补破衣烂衫般缝补了血管,让剩下的血液重新变得像沟渠里的流水那样循规蹈矩。
至此,你算是完成了对整个脑袋的改造,面对着那愈发面目诡异的脑袋,说改良显然是不合适的,几次开开合合间留下的疤痕,再也长不出头发,像暴雨后被冲出泥土的蚯蚓,发白、肿胀、僵硬。左边额角处,是上次骑着摩托车冲到悬崖边被树干撞碎的,凹进去的地方可以放下大半个鸡蛋,没有了头骨的保护,脑髓变得顽皮不受拘束,它偶尔带着挑衅跑到低洼处突突地跳。就像一个气压不够又被踢瘪的足球,变得软塌、凹陷,简直就是一个丑陋的新鲜物种,看起来令人极度不适。
奇怪霉运怎么每次就不偏不倚对着你和你的脑袋蹂躏?
接下来的一周痛苦而煎熬,这些对你来说并不陌生,好歹重症监护室也算熟门熟路了。在短短三四年的时间里,上手术台也有三四回了吧。但终于在这一回,你成功地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残废。
从手术台到病房,你不知道是怎么躺到那张狭窄的病床上去的。一睁开眼睛,惨白的屋顶和惨白的灯光映人眼帘,插在身上各个地方的各种管子,围在床边的父母哥嫂,还有老婆、身边的病友,你的思维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你知道自己往后的生活,将会跟这屋顶和灯光一样惨白。
看到大家把脸凑过来,嘴里说着什么,你闭上了眼睛。
除了闭上眼睛,你什么也做不了,包括吃饭,喂到嘴里的时候,汤汁米饭以及被你嚼得牵经连纬的菜叶,都顺着闭不严实的嘴流到身上。
在意识到自己只剩半边身体以后,你恨透了挂在胸前的小孩子的围兜,恨透了那根柴花子,还有挥舞着它打在你身上的人。你笃定就是那几柴花子,才让你成了这样,完全不相信医生说的酒精后的精神刺激加旧有伤害的缘故。
你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制在一腔无法言说的愤恨里,只能通过嘴里含糊不清的咿咿晤唔来表达愤怒。说不出来,于是愤怒一直存在,然后你每天对身边的人横眉竖眼,咬牙切齿,整个脸扭曲得像院里那棵不成器的桃树结出来的不成器的毛桃子,还没等到成熟就被虫子蛀得内里满是干沟烂壑。
出了医院的大半年里,你胳肢窝里架着拐杖,由别人架撑着,每天到几十公里外的一个老中医那里去扎针。偶尔你阿爹会来帮忙,只要看到他正在靠近,你就会用那只还能抬起的左手摇摇晃晃地指着他对老婆说:“咿,咿呜,咿咿呜呜……”
从上中学开始,你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除了同室操戈、拳脚相加以外,就只剩偶尔碰到一起时相互怨怼的眼神。那对儿子拿着新买的羽毛球拍骑在父亲脖子上的亲密父子,早就被经年累积起来的厚重的绝望隔离开来,童年的甜蜜温馨崩裂成碎片撒满一地。父子之间隔着山,隔着海,隔着一千道山粱和一万座冰川。
在来来回回的路上奔波,疲累不堪,反反复复的治疗无果让你更加暴躁,却也无可奈何。
你终于想通了,单就这件事而言,不应该恨自己的阿嬢,或者说不应该只恨自己的阿嬢,你要恨的人还有阿爹。那晚大家都睡下了,你陪着从老婆老家来的客人,喝完酒以后发现儿子居然在玩手机,便把他房间的木板壁敲得震天响,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酒话。老婆在一旁扯着尖嗓子对你吼叫,家里就像一个掉在地上的马蜂窝。老头子无法忍受半夜里这样不着调的训斥,起身开始教训你。但这么多年了,哪一次你在你阿爹粗暴的教训下偃旗息鼓过?从来都是吕布战马超——不相上下。战鼓越来越响,惊动得客人也来劝,酒精上头的你拿了竹竿想打阿爹。阿嬢就在此时收住了自己的眼泪和纯粹的口头劝解,用一根木柴花子阻止了你对你阿爹的忤逆行为。
但你是愿意去做针灸治疗的,只不过你内心的愿意,并不能使你那像风干的腊肉一样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而灵活,只能任凭他们把你直杠杠地塞进汽车里。
毕竟只有康复了,才能去挣钱,挣到钱以后才能重新回到那个无数次把你拉向深渊,而你却始终为之沉迷的赌桌上去。或者说,才能去借钱。你始终觉得,在你和赢之间,就只差一层窗户纸,只需轻轻一捅,便可以破裂开来,打开你在赌桌上的高光时刻。你一直这样想,也一直这样做,期待有一天梦想成真。直到债台高筑,你才发现,原来你们之间隔着的,哪里是纸:你分明看见那头透着光,你使尽浑身解数,筋疲力尽,可它就是没有半点要破的意思。
对面山坡上传来一阵“哞——哞——”的叫声,不用睁眼睛,你都知道是李福林家的那头大黄牛要回家了。它肚子圆滚滚的,今天一定找到了一处鲜嫩的草坪,撒着欢儿地吃了个饱。可一路上它还是不忘伸出舌头卷一些玉米叶子进嘴里,拉得秆子东倒西歪,眼看着玉米还收不了浆,它的秆子还不能倒,就只能换来主人猛扯它的鼻绳往前走。
在牛的头顶上空,一片黑压压的什么虫子在盘旋,惹得老牛又是甩头扇耳朵叫唤,又是摇尾巴蹬腿。
大概是蜻蜓吧。
这怕是整个这条沟里最后一头牛了。
你想起了遥远的童年。
那时候家里也有一头牛,一头老水牛。
这条沟的旅游业才刚刚开始起步,一条只有碎石和泥巴的公路顺着沟蜿蜒了进来,从村子的肩膀处沿着上山挖药的人们踩出的小路隐入密林,最后到达了倾泻而出的大冰瀑布下长长的冰河之上。这里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森林公园,有着原始森林与冰川同在的特殊景观。
偶尔会有一些人来这里旅游,但对于当时的条件来说,来这儿旅游更像是一场对生命的探索。有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带着女朋友进了冰川,在冰河的腹地,两个人对着一条深不见底的冰缝子大声嘶吼着自己的爱情宣言。可是他们忘了自己的脚下是冰。当大学生脚下一滑,顺着幽蓝的冰壁坠下时,他的手胡乱地抓扯着,和他一同坠下的只有他最后喊出来的女生的名字。
去赶场的人们还是会舍弃那条绕了很远的泥巴公路,而选择那条隐入深涧又爬上悬崖的路。他们依然遵循着日出日落的规则,在自家的田地里刨种全部的生活希望。牛是人们非常重要的生产工具,更是你童年里最重要的伙伴。
从记事起,它就那么老:全身上下呈现出灰黑的颜色,皮质粗糙,毛发稀疏,像河马一样光秃秃的,尤其是脖子,是多少次带着犁枷耕地耙田才能磨得这般坚硬粗糙如铠甲?在一众被放到山上的牛中间,它的瘦骨嶙峋与别的壮年水牛格格不入,但丝毫不影响你雄赳赳地骑在牛背上。在某一个夏天的傍晚,它两只前腿一跪就躺倒在回家的路上,前半夜它虚弱地哀哞不止,后半夜就只蠕动着肚腹喘气。天亮之前,它终于流下了与这个世界决绝的最后一行眼泪。
越过三十年的漫长时光,你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在衬里的小学,三四十个人的班里,你总是考第一名,每次捧着九十多分的试卷回到家里,阿爹总是喜笑颜开,拿着卷子看了又看,然后再拿出你哥不及格的分数,左手一眼右手一眼,鼻孔里越来越粗重的呼吸让他知道又免不了挨一顿教训了。他没有考好的次数越来越多,于是这样的场景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在你的印象里,知道阿爹是一个暴躁的父亲,不是从自己这里,而是从你哥流着鼻血跪在包括劈开的柴花子、烂筲箕和水泥地等各种坚硬的东西上面时发现的。
生活这条抛物线为你画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这条沟里的最后一头牛又转过身来对着你哞了一嗓子,每天都这样,它总会在进圈门前回头叫两声。它叫得殷切,像在呼唤你,告诉你,今天我俩又熬过去了。整个这条沟,也只有它才会这么深切地给予你关注,与你惺惺相惜。